长江文艺 2009年第01期-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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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文叱了一声菊妈;说听见大太太的话没有?滚一边去!菊妈面红耳赤;慌张地爬起来;抱起孩子;站到了人后。
李翠没了主意;她趴在地上又朝刘汉宗磕起头来。李翠的头磕得太凶猛;额上立即有了血印。李翠说;求求您舅老爷;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舅老爷刘汉宗说;李翠呀;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这事蹊跷得厉害;换了是我家;恐怕我也得这么做呀。没有哪一家人胆敢为了护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而让全家人天天担心大祸临头;是不是?叫我说;你还是听水文的吧。
李翠便哭得说不出话来。水文说;翠姨;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你自己把这事了断。李翠没听水文说完;晕倒在地。
李翠醒来时;已是在自己的床上。她仿佛是从噩梦中挣扎而出;一睁眼睛;就尖叫着;宝宝;我的宝宝呢?
菊妈正给宝宝喂米汤。听到李翠声音;忙把宝宝塞到李翠怀里。宝宝柔软的小手触到李翠的脸。李翠脸上满是泪水。一滴泪落在宝宝的嘴唇上;宝宝的小嘴便蠕动了起来;仿佛品尝着那滴眼泪。
菊妈一边拭着泪;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出口;她姨娘;你还是赶紧拿个主意吧。这三天说过就过去了。看大少爷当家的架式;也不好惹呀。李翠哀恸道;我能怎么办呢?我要我的孩子。我要再去求大少爷。菊妈说;她姨娘;听我劝一句;求没有用呀;我看你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李翠爬起来;大声说;不;我再去给他跪下;我给他磕头;我求他看在老爷的份上;饶了这孩子。老爷说过;他没有女儿;他就想要个女儿……这是水家的千金。
李翠抱着孩子下了床就往外走;菊妈追着她;大声说;她姨娘;这是没用的。李翠怒声吼道;你给我滚开!说罢拉开门;便冲了出去。菊妈望着李翠的身影;连连地叹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
李翠憋足一股气跑到水文房间门口;还没推门;听到水文在屋里的说话声;立即就腿软。她开始发抖;不知道自己进了门怎么开口。这时水文似听到门外有动静;大声问了一句;谁在外面;是小武子吗?李翠哆嗦;鼓着劲推开了门。脚步刚跨过门坎;膝盖便屈了地。李翠泪汪汪地看着水文;透过泪水;她看清跟水文说话的人是舅老爷刘汉宗。
李翠说;舅老爷;大少爷。求求你们。水文说;有话直说;是想好了吗?李翠说;我想求求舅老爷和大少爷;给我孩子一条生路好不好?她也是水的家骨肉呀。
水文脸上露出厌烦;眉头皱起半天方说;翠姨;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事必须有个了断。如果你带孩子走人了;我没话说。从此我们水家与你一刀两断。如果你处理掉孩子;可以继续留在水家;往后茶园大大小小的事我也会交给你管着。你要什么事都不想做;也没关系。你是我爸明媒正娶抬花轿进门的;只要你留在水家;你照当你的姨太太;我会对你负责到底。但是;这个妖孽;绝不可以留下。刘汉宗说;李翠;大少爷的话句句在理;老爷虽然不在了;将来你跟着他;也是半点苦都吃不着的。可是;你那孩子;实在不宜留家。连我心里都有点怕她哩。太邪乎了呀。
跪在地上李翠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她只是哭;眼泪滴得怀里的宝宝满脸都是。水文说;我已经给了你三条路;你只能在这中间选择。回你屋去吧;不要再来求我;我跟舅老爷还有正经话要谈哩。
候在门外的菊妈;见李翠依然跪在地上长哭不已;担心水文发脾气;忙踅身进门;扶了李翠起来;逃跑式地挟着李翠;快步离开。
屋外阴云密布;天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菊妈想;唉;这是什么样的命呀。
三
雨终于又下起来了;滴滴哆哆地打在窗檐上。风不大;所以树叶并没有喧哗。汉口的夜晚很安静;只偶然能听见江上洋船进港的鸣笛。像是一个巨人翻身;身不由己地发出大大的声响。
整整一夜;李翠都做着恶梦。梦里无数妖怪恶魔都围着她;要抢走她的女儿。天快亮时;睡在床上的李翠突然尖声叫了起来;救命呀!救命!声音越过窗格;一直闯进院子;同风吹树叶的哗哗声糅在了一起。
菊妈忙披衣进屋;说她姨娘;你怎么了?李翠坐在床头嘤嘤地哭;宝宝;我的宝宝呢?菊妈抱过婴儿;边摇边说;在这里;好好的哩。姨娘你是做恶梦了吧。李翠慌张地接过孩子;紧紧搂她在怀;哭道;怎么办呢?以后不就是天天恶梦了吗?菊妈说;叫我说;她姨娘;为娘的都会舍不得孩子。你要是实在是受不了;就带着孩子走吧。大少爷的三条路不是还有这一条吗?趁年轻;再嫁个好人家;怎么也能把孩子养大呀。李翠摇摇头说;不行呀;我想起以前那些日子;我也是个怕呀。我自小没爹妈;跟着舅舅的戏班子走江湖;风里来雨里去;吃的苦比盐还要多。有一回;舅舅在台上唱戏;我在灶房里被流氓欺负。那时我才十一岁;这事回过头我想都不敢想。这辈子我没好好地过上一天;直到老爷看上我;娶我回家;我才算有了人过的日子。你也看到了;老爷很疼我的。我不能离开水家。我不能。我不敢再回去过那种狗都不如的日子。
李翠说着说着便又哭泣。菊妈长叹一口气;说造孽呀。这样想想;姨娘以往过得比我这个下人还要辛苦。唉;那就别走吧。李翠说;可是;我又怎么能舍得下我的孩子呢?菊妈叹了又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说;姨娘你再睡会儿;天就要亮了。把孩子给我。李翠紧抱着孩子;说不不不;让我抱着她睡;怕是也只能睡这一两天了。说罢她的声音又哽咽起来。
菊妈叹着气离开她的房间。她想;只有过多了苦日子的人;才晓得那样的苦有多么可怕。好日子哪个不想要?亲骨肉哪个舍得丢?让人在这两样中选一个;真是个挨千刀的。换了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去选。怕只怕最后还是可怜了那孩子。
月光如水;透过窗棂洒在房间的地上。李翠一直抱着孩子坐在床边;发呆地看着月光。她仿佛一遍遍地想着自己的过去。那些不寒而栗的往事;令她绝无勇气再去面对。
早上;菊妈端来一碗热干面和一碗莲子糊米酒。担心李翠没胃口;又特地弄了点小菜。李翠依然什么也不想吃;只是抱着孩子发呆。菊妈说;她姨娘;多少还是吃一点;得有奶喂孩子呀。李翠说;哪个晓得她还能吃几天奶呢?菊妈哆嗦了一下;说姨娘的意思是?李翠被自己的话吓着;又忙说;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没有。我不能送走我的宝宝。菊妈的心扑嗵扑嗵地跳。她拿捏不准李翠到底选择了什么。可是选择哪一样;都让她觉得紧张。
李翠的早饭还没吃完;菊妈领进一个乡下女孩。女孩子手上拎着一篮鸡蛋;伶牙俐齿;一口一声姐。且说自己叫珍珠;李翠舅妈是她的干娘。她干娘让她进汉口来给姐送鸡蛋;让姐在月子里补好身子。
李翠颇感意外。她的舅妈以往待她并不好;说刻薄也不过分。现在居然让人前来探望她?李翠想;恐怕不那么简单。
说了半天客气话;又夸了半天孩子。李翠方说;我家发生的事;舅妈知道不?珍珠说;听说了一点。可怜我姐夫;怎么会这么倒霉呢?说实话;他要在;我干娘还不会让我来。现在……姐;干娘说了;姐夫这一走;这个家你少说也要当半个;可你身边怕没个自己人;所以;干娘让我过来照顾你;跟你搭个伴儿。
李翠苦笑了一下;她明白舅妈的意图了。虽然她也想身边有自己家乡的人;可是以她的现状;她又怎么有资格留人?
李翠说;我现在面前只有三条路;没有半个家。珍珠说;姐的意思是?李翠便将水文的话复述了一遍。珍珠听罢大惊失色;说他他他、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姐?这算个什么事呀?条条路都不是活的呀?李翠说;是呀。条条都是死路。珍珠说;姐你是明媒正娶嫁过来的。孩子也是水老板的亲骨肉;他们不能这样对你。李翠说;我说过了;也求过他们了。可是大少爷根本不听。舅老爷也在场;他们铁定认为宝宝是煞星。珍珠说;那姐怎么办?难不成带着孩子离开水家?李翠为难地说;我这么想过。可是;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又该怎么过呢?
珍珠仰起了头;望着帐沿上垂下的流苏;仿佛想着什么。想了一会儿;方说;姐;按说这里没我说话的份。但是我还是想劝姐;孩子是人;姐自己也是人;好不容易有口舒服饭吃;干嘛还要给自己找苦受?孩子是水家的;水家都不要;你受苦受累地替他们养着又是何苦?姐就算带了孩子出门;将来她这样跟着你;未必就能过得好?
李翠惊异地望着珍珠;突然问;你今年几岁了?珍珠说;今年满十四。李翠想;她小小年龄;想得倒透。想罢说;她也是我的骨肉呀。她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我是她的亲娘啊。珍珠说;姐还年轻;长得又水灵。依我说;把孩子找个殷实人家送去。姐先在水家调养好身体;站稳脚跟;往后再看准了人;把自己嫁出去。那时候;也没个拖油瓶;什么事都好办。姐照样可以生自己的骨肉。李翠说;那……你可不可以把孩子交给舅妈;请她帮我找个好人家?回头我一定报答你。珍珠说;姐;我年龄小;但我明事理。我干娘不会不顾你;只是我替你抱走孩子;往后你成天要找我和我干娘打听把孩子送到哪儿了。我能忍下心不告诉你吗?可一告诉了;你还不成天想去看望?别说水家知道了;对你不利;就是那孩子长大后;知道她亲妈不要她;还不恨死你?你哪头都落不着好。你不如断了这个念;只当这孩子没生;一条心过自己的日子;这更上算。
李翠看着珍珠;没说话。她揣摩着珍珠的话意;心想;如果水文知道她把孩子送到了自己娘家;说不定上门找舅舅麻烦。
珍珠说;姐;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要留在这里。死也要死在这里。你看这花床;多精的做工;看这满床的绫罗;多松软的铺盖;看桌上姐的早餐;简直像皇后一样;还有这满屋的摆设。这样的地方;我梦都梦不到。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如果将来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过好日子;我就宁可不要他到这个世上来。
珍珠说着;环顾四周。她的眼里有羡慕有嫉妒也有几丝绝望。李翠随着她的目光在屋里转着;转过一圈;她低声道;你说的是。
外面的雨还在下。屋檐下的雨线;将泥地砸出一排坑。坑里集满了水。雨水落在上面;发出不停歇的滴哆声。这声音淹没了李翠说的话。一边伺候的菊妈;抱着宝宝;轻轻地亲了一下;她长叹一口气;心里明白;这孩子必走无疑了。
李翠给了珍珠一点钱;让她带回家给舅妈。又挑了几件衣服送给珍珠。李翠说;姐这回没办法帮你。过一两年;你来汉口;姐的情况好了;一定帮你。姐看得准;你的心大;将来会有大出息的。珍珠说;姐;你说得对;我就是不甘心过苦日子;汉口我会再来的。
李翠听她如此这般地说;心里好是激动;觉得珍珠所想就是她的所想。便忙又脱下手镯套在珍珠手腕上;说妹妹;你比姐强。我蛮喜欢你;往后来了一定要来看你姐。
送她出门;李翠心里便拿定了主意。一旦心思想透;主意定下;浑身反而倒轻松了。
四
下午;雨依然未停。墙根的霉味开始散发。屋里湿潮湿潮的;墙壁上都冒得出水。人呆在这样的屋里;哪儿都不舒服。李翠半靠着藤椅;呆望窗外。她神情麻木着;似在想事;又似什么都没想。
山子过来叫李翠;说是大少爷问姨娘怎么决定的。李翠懒懒地说;还能怎么决定?抱走吧。山子答应了一声;回话去了。
菊妈已经将婴儿的小包清理好。菊妈说;她姨娘;孩子没大名哩;要不给取一个?李翠苦笑道;说人都不要了;还起这名字干什么呢?菊妈说;也算是姨娘的一个念想吧。
窗外的雨水滴滴嗒嗒的;李翠一连听了几天这样的声音。李翠说这孩子;只当是世上的一滴水;滴下来;没人搭理;就干了……李翠说时;又忍不住双泪长流。菊妈也听得心下恻然。菊妈说;那……是不是留个信物;往后好相认?李翠说;不用了。真要哪天遇上;相认了;她知道是她的亲妈不要她;还不恨得咬碎牙?既然送出去了;也就不打算再有认回来的那天。
及至傍晚;山子再来;径直到李翠房间抱孩子。李翠突然又慌了;搂紧着宝宝放声大哭。山子说;不是说好了吗?她姨娘;你不要难为我。山子连说带抢;硬将孩子夺到了自己手上。李翠趴在床上哭得不能自已;连婴儿的一小包衣物也没有递给山子。
山子抱着婴儿出门;走进院子;遇到从厕所出来的菊妈。菊妈见山子抱着孩子;心里一紧;突然也慌了。说就这么空着手抱去?孩子的衣服呢?山子说;哟;姨娘没拿给我;想是忘记了。菊妈说;孩子没换的衣服怎么行?你等等;我给你拿去。菊妈跑进屋;见李翠哭得惊天动地;便说;她姨娘;现在悔还来得及。李翠哭叫道;你给我出去!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出去!我也不要见那个小妖精!
菊妈吓得一哆嗦;赶紧拿着小布包跑了出去。山子抱着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