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1期-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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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男孩子也哭了起来。水滴看着他大哭时;慢慢地把自己的眼泪退了回去。她把手绢递还给男孩子;说你不是说;会哭坏眼睛吗?男孩子接过手绢;揩干眼泪;然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水滴说;我叫杨水滴。就是一滴水的那个水滴。你呢?男孩子说;我叫陈仁厚。就是仁义的仁;厚道的厚。
两人无依无靠;坐在墙角;依偎着睡着了。
三
水滴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雨也没停;只不过小了许多。她觉得肚子好饿;从头天晚上起;她就没有吃饭。她听到楼里有人声;想下楼去找点吃的。她刚一起身;陈厚仁也醒了;便跟着水滴朝楼下走。
下到三楼;水滴竟遇到杂耍班子的陈班主。水滴知道他叫陈一大。因为水滴太喜欢看杂耍。只要陈一大的杂耍班子来乐园;水滴便会像跟屁虫一样粘着他们。水滴不光认识陈一大;还认识小丑红乐人和红笑人。
陈一大看见水滴;微一吃惊;你怎么在这里?水滴说;水来了;我跟爸妈跑散了;水太深;我跑不动;就坐划子过来了。陈班主怎么也在这?陈一大说;昨天的下午场刚演完;满街喊破堤了。红乐人跑出去看了下;说是单洞门垮堤;整条中山马路都淹了水;根本出不去。只得留在这里。水滴;外面水还大;你也别瞎跑;就在这里呆到水退。水滴说;好的。不过我肚子好饿。陈一大说;你小小一个人;能吃多少?红乐人和红笑人一早雇划子买粮去了。饿了你就找他们要吃的。
水滴高兴起来;说我还有个朋友;也可以吃吗?陈一大这才看到水滴旁边站着的陈仁厚。陈一大说;就是这个小兄弟?水滴说;是呀。我昨天跌倒在水里;是他把我拉起来的。陈一大说;哦。小兄弟也跟家里跑散了?陈仁厚便将他和父亲一起来汉口寻亲的事复述了一遍。陈一大听罢不禁长叹;叹罢说;吃吧吃吧。有我陈班主在;饿不死你们两个小家伙。陈仁厚说;谢谢班主。我不会白吃班主的;往后只要班主在汉口演出;我都会找到班主还钱的。连水滴的那份一起还。陈一大说;嗬;人不大;还很有志气呀。家里未必是有钱人?陈仁厚说;我舅舅在汉口开了家五福茶园;不过他已经死了好久。我可以找我舅妈和表哥要钱。
陈一大听到五福茶园四个字;脑袋咚地被砸了一下。他心里一顿;忙问;你舅舅叫什么?陈仁厚说;他叫水成旺。陈仁厚一说出这三个字;血泊中的水成旺的样子一下子便跨过十年的光阴;浮出在陈一大的眼前。
陈一大忙不迭地说;不用还了;我跟你舅舅舅妈还有你表哥都是熟人;匀点吃的给你们;也是该的。陈一大说着找了个由头离开。走时心里还在怦怦地跳;然后就想;这一晃也上十年了;不晓得红喜人流落到了哪里。
汉口已经乱翻了天。但乐园倒还平静。逃难进来的人们倚墙靠角的;到处都是。演出都没了;商铺也都歇了业。水滴便领着陈仁厚一层楼一层楼地看。他们想看看能不能碰巧遇到各自的父亲。
中山马路已成水道。起先只有划子来回载人。但人多划子少;划夫开口就叫高价;于是政府开始有人领着搭跳板;用搭浮桥的松木板在马路当中搭出一座木桥;困于水中的各个商家店铺也开始用木板架桥。沿街的住户见此;亦纷然把床板门板及至桌子都搬了出来;通过平房的楼顶、楼房的窗口;与路中的浮桥衔接起来。就这样一截一截地延伸;各里份住户也都搭起跳板与街上的主跳沟通。很快;几条街便连成了一体。
雨时停时落;始终停不下来。整个汉口都泡在水里。出门觅食或做事的人都只能趟水而行。小商贩把木盆都动用起来;货在盆中;人在水里;一手推盆一手划水;沿街叫卖。价格自是比以往涨了几倍。
一连数日。乐园虽然是个玩处;可这时候的人们;谁也没有玩心。没等水退完;陈仁厚便离开乐园去寻父亲。他走前嘱水滴别忙回家。因为水还深;而水滴个子太小。又说他若找到父亲;就再来乐园帮水滴找父亲。水滴是答应了;但陈仁厚一走;水滴呆在乐园立即就觉得十分无趣;中午喝了一碗粥;她便出了乐园的大门。
水滴沿着跳板绕来绕去;中间又下来淌了几次水;总算回到了家。家里空无一人;所有的东西都泡在泥浆里。水滴茫然四顾;不知如何是好。见一邻居拎着铁皮饭盒急步外走;水滴说;大妈;看到我爸爸了没有。邻居说;看到了;他在街口施粥站打粥哩。水滴一听此话;拔腿便跑。
街口的施粥站人山人海。街上纷然传说这是汉口最著名的烟土大王赵典之捐钱设的施粥站。水滴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想找杨二堂。找了一个多小时;仍未见着。水滴向施粥站的人讨了两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啃;慢慢回转。
离家老远;水滴突然听到有人在长哭短嚎。瞬间;她就听出这是杨二堂的声音。水滴虽然已知这放声嚎啕的人并非她的亲父;但他的声音却让她感到无比亲切和感动。她拔腿朝着那声音飞奔而去。
水滴一直扑到杨二堂身上;将杨二堂撞得后退了几步。杨二堂停止哭喊;一把抱住水滴;然后又四下张望。嘴上说;水滴;我的宝;太好了;你还活着。你姆妈呢?你姆妈回来了没有?水滴呜呜地哭着;心里却想;不能说呀;什么都不能跟他说呀。想罢边哭边道;我不晓得;我跟姆妈走散了。杨二堂急道;怎么走散了?你不是回头找她的吗?
水滴脑子里浮出慧如冷冷的面容。她松开杨二堂;一边朝屋里走;一边淡淡地说;是呀;我刚看到妈妈的身影;想去追她时;就被人群冲开了。杨二堂抱头往地上一蹲;喃喃道;天啦;她跑哪里去了?不晓得是不是还活着。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
水滴将手上的馒头放在一只洗净的碗里;杨二堂的哀恸声刺激着她的耳膜。她突然很厌烦这可怜的腔调。大雨中慧如面带仇恨;大声喊叫;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我一分钟都不想再见到你。慧如的目光凶狠;声如尖刀。那张面孔瞬间在水滴的脑海里扭动。一切都丑陋无比。
水滴蓦然就冲到杨二堂跟前;凶猛地揪扯着他的衣服;摇着他的肩头;嘶喊道;没有她;难道我们两个就不能过?没有她;未必爸爸就不能活?爸爸你爱过我吗?杨二堂抬起头;惊异地望着水滴。半天才说出两个字;当然。
水滴和父亲一起将屋里清洗干净整整花了三天时间。巷子里开始每天都有抬尸队出没。每一分钟都有死人的讯息传来。死掉的人仿佛比碗里的米还要多。
雨却仍然没有完全停住。水亦深一天浅一天。街路自是不曾通畅。杨二堂无法下河。只每天清早去施粥站领回馒头和粥;然后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苦苦等待。水滴清理完屋子后;又开始一件一件洗床单和衣服。间或她会去劝一下杨二堂。水滴说;爸;你不必这样傻等。该回来时;她就会回来。杨二堂多半又是喃喃道;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有一天;水滴再次听到他如此自语;生气地吼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这么没用呢?吼罢;水滴心想;你永远也等不到这个女人了。
有一天;菊妈突然拎着竹篮出现在杨二堂面前。杨二堂一见菊妈;便流眼泪;说菊姐;你有没有见到慧如?她一直没回来。菊妈吃了一惊;说你们走散了?这么多天了还没回?杨二堂哭泣道;是呀;也不晓得是死是活。我怎么办呀?菊妈吓一大跳;忙说;那水滴呢?她还好吧?杨二堂说;她蛮好。也蛮乖。
菊妈松下一口气;望着杨二堂;长叹说;到这时候还没回家;怕是凶多吉少。兄弟;这是命。你也别太伤心了。杨二堂揩着脸;说可是没有慧如;我不晓得日子怎么过呀。
菊妈的竹篮里装着一些食物;和两块衣料。菊妈说;你还有水滴。有这孩子;你将来就有指望。水滴呢?我就担心她没吃没穿的;所以一得空;就赶紧过来了。
菊妈与杨二堂说第一句时;水滴就知道是谁来了。菊妈后面说的每一句关于她的话;就让她断定菊妈就是自己的母亲。水滴没有像以前那样欢喜异常地扑上去与她亲热。她呆在屋里没有动;心怦怦地跳得厉害。水滴想;你把我送给别人;你算什么姆妈?你既然不配当我的姆妈;你又何苦来可怜我?
杨二堂接过菊妈手上的竹篮;陪着她一起进到屋里。菊妈说;水滴;小乖乖。菊妈来看你了。想死菊妈了。菊妈说着想要搂一搂水滴。水滴一闪身;让开了。她退到墙边;冷冷地望着她;眼睛里充满着憎恨。菊妈十分不解;菊妈说;水滴;你怎么了?我是你菊妈呀?杨二堂说;她姆妈没回来;她这几天光说胡话。孩子心里苦;就成这样了。
菊妈十分疑惑。水滴的眼睛里露着凶光;看得菊妈有些心慌;杨二堂也被水滴的表情吓住。两人忙讲着话退到门外。菊妈说;这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变成这样了?杨二堂说;恐怕是慧如没回家吧。菊妈说;就这个?会不会是在外面受人欺负了?杨二堂说;我也不晓得。我跟水滴跑散了;不晓得她这些天是怎么过的。
菊妈和杨二堂的话时断时续地传进屋里。水滴想;你既然不肯当我姆妈;你关心我做什么?心想间;她看到床边的竹篮。她上去将竹篮一掀;里面的食物和衣料都甩到了地上。水滴用脚将食物踩得稀烂;然后又抖开衣料;寻了把剪刀;一剪一剪地将衣料剪碎。
外面说话的菊妈听到屋里有动静;忙朝里面探头张望。却看到水滴狠狠地剪碎衣料的样子。菊妈更惊;大声说;水滴;你怎么啦?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水滴大声说;那些把自己孩子抛弃的姆妈;就应该像这块布一样碎尸万段。菊妈说;你姆妈养育了你这么多年;她怎么能这么说她?再说;她多半不是抛弃你们父女;是自己遇到事了。水滴说我不是说她。她不配我说;因为她不是我姆妈。
菊妈怔住;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自己的心口怦怦怦地跳得剧烈;仿佛稍一动弹;就会跳到体外。菊妈双手抚胸;稳了下自己;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能这样说?她不是你的姆妈谁又是呢?水滴斜着眼;恶狠狠地盯着菊妈说;我不需要跟你讲。我只晓得那种连自己女儿都不要的人;最好不要活在这世上。
菊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弯下腰;拎起她的竹篮;说了句;水滴;往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然后转身离去。她听到身后水滴的声音;呸;我不需要你的关心。菊妈想;这孩子;怎么是这样的个性?难道她听说了什么?
(同名长篇小说即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辑 何子英
第一次去长江文艺(随笔) 作者:方 方 文章来源:长江文艺 《长江文艺》
记得三十二年前;我还是一个搬运工人。没事的时候写写诗。当时也是少年轻狂;写了诗就给《诗刊》投稿。有一天;单位领导转告我说;《诗刊》有个编辑打电话找你;让你到《长江文艺》去一趟。我自小在汉口长大;对武昌完全陌生。一个人胆子小;还不敢独自前往。于是约了我的同事小汪陪我。坐船过了江;不知道《长江文艺》在哪里;问人说在紫阳路。却又不知道紫阳路在哪里;又问人。路人指了指方向;说沿着彭刘杨路走就是。这其实是一条漫长的路。就这样;我们一直从江边汉阳门码头走到位于紫阳路的《长江文艺》。差不多走了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走到挂着《长江文艺》编辑部牌子的门口;门卫挡住说;今天星期天;这里没人上班。我们两人从家里出发;一路花了三个小时;结果连《长江文艺》的大门都没有进。
这段记忆;刻骨铭心。现在与同事小汪说起来;两人都还会大笑不止。
在写作的路途中;我很多的第一次都是来自《长江文艺》。第一次参加创作学习班;第一次发表小说;第一次参加笔会;第一次获奖等等。就连我写小说的念头;都来自《长江文艺》老编辑李文老师的提示。是她在信中说;你在写诗之余;不妨写写散文或小说。就因为这样一句话;我开始了写小说;并且一直写到今天。有时候我会恍然觉得《长江文艺》就是我写作出发的地方。这里的老编辑们曾经给过我无限的关怀;这本杂志永远让我感到温暖。
时值《长江文艺》创刊六十周年;同时又选载我的长篇小说的部分章节;我写下这段往事;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责任编辑 何子英
作家档案:
方方;原名汪芳。原籍江西彭泽;生于江苏南京。1957年随父母迁至武汉。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到湖北电视台任编辑;1989年调湖北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津贴中青年专家;现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
1975年开始写诗。1982年发表小说处女作;早期作品以反映青年人的生活和心理为主。已出版小说、散文集70部左右及《方方文集》(5卷)等。多部小说被译为英、法、日、意、葡、韩等文字在国外出版。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乌泥湖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