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1期-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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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还没开头;水滴一头撞进屋来。杨二堂又站了起来;刚要说话;水滴却扒开他;径直走到慧如面前。水滴说;姆妈;你得跟我去一个地方。慧如说;什么事?水滴说;就是跟我去一个地方。慧如说;这么大的雨;你闹什么玩呀。水滴说;姆妈;我不是闹着玩;这地方你一定得去。杨二堂说;水滴别闹了;姆妈上班累得很;晚上要休息。水滴说;不行;姆妈就是累也得去。姆妈不去;姆妈这辈子就完了。慧如盯着水滴;说什么意思?水滴说;我就是这个意思;姆妈必得跟我去一个地方。水滴用同样的眼光盯着慧如;她的神情很是严峻。
慧如想了好几分钟;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她说;好;我跟你去。杨二堂说;你们娘儿两个演的哪出戏呀?慧如说;你别管。这是我跟水滴的事。
水滴掉头就冲进雨里;慧如立即跟了出去。慧如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水滴小小的身影在前面走得很快。慧如只是尾随她而已;糊涂间全然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蓦然抬头;看见汉口火车站正门上的老鹰;她才晓得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
走到车站旁一家小旅馆。水滴进了门;慧如有些莫名其妙;心里却在打鼓。水滴指着一间屋门说;你敲门吧;这里面有你要找的人。说罢她便走了出去。
慧如站在门口好一阵犹豫;她不知道门打开后;里面会是什么人;她又会看到什么场面。她很想转身离开;可是念头闪过;她发现她更想知道这屋里究竟是什么;水滴为何要冒着大雨领她来此。她想了好一阵;终于抬手敲击门板。
门打开时;面前出现的是吉宝。吉宝穿着睡衣;一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慧如大惊;拨开试图阻拦她的吉宝;冲进屋里。
床上还躺着另一个女人。女人说;是送水的来了吗?吉宝没作声。那女人看到慧如;问道;你是什么人?慧如说;我正想问你。吉宝;你说;她是什么人?吉宝说;慧如;你先回去;我明天跟你解释好不好?床上的女人说;喂;吉宝;你怎么又弄了个女人呀?你都有几个了?慧如对着吉宝说;你说;她刚才讲的什么话?你背着我还有很多女人?吉宝恼下脸来;说我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不能有几个女人?这都怪你要我跟你私奔。我得靠拉琴谋生;那是我的活命之道。我干脆跟你讲清楚吧。雨太大了;保不住淹了汉口。庆胜班明天就进川演戏;我得跟了去;我不会为了女人把自己的正当事给丢了。我跟你只不过玩玩而已;你莫当了真。床上的女人笑了起来;说妹子;吉宝这种男人也只能玩玩;你要指望他当你的男人;三天就被他气死了。他说一年不睡到十个女人他的日子就过不下去。
慧如心里开始发凉。她不知道说什么了。而且她已经没有了话。她呆立了一分钟;掉头而去。
慧如到家时;已是半夜。杨二堂和水滴都没睡。见慧如浑身透湿地进门;杨二堂忙不迭地迎上。水滴倒了杯热水递给慧如;慧如一掌推开了她;水泼了出来;洒在水滴手上;烫得她一咧嘴;却没有叫出声。
慧如衣服都没换;一头倒在床上。杨二堂焦急万分;手上拿着她的干衣服;嘴上说;先换衣服吧;这样会生病的。说完见慧如不理;又说发生了什么事呀?要不要我帮你?慧如还是不理。杨二堂一脸哀求地问水滴;说你姆妈怎么啦?水滴说;我不晓得。说完又补了一句;你也不用晓得。
二
次日大早;雨下得更大。杨二堂拉起车趟着水出门;走进第一个巷口;就发现巷子里全是水。几个富户人家的门口都立着马车。富人们带着家眷和细软;纷然外出。杨二堂遇到巷子里的老更夫;说你今天怎么还来下河?汉口的堤都叫水泡软了;今天怕是守不住;大家都在逃命哩。龟山上已经到处是人。又有人说;看来真的是龙王发大脾气了。夏司令都没办法了。天天骂那些工程师;修马路就修马路;拆什么龙王庙!骂了还不够;又亲自冒大雨到原先龙王庙的地址上陈设香案;跪在渍水中向江心三跪九叩首;焚香哀求;请龙王原谅。天晓得龙王原不原谅。
杨二堂吓了一跳;赶紧拉着车往回跑。跑进家;慧如仍然躺在床上。水滴煮了一锅粥;见杨二堂说;爸;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了?妈病了;发烧哩。杨二堂说;这可糟了。巷子里都进了水;汉口的堤怕是守不住了;大家都在逃命哩。水滴说;真的。爸;那我们家逃不逃?杨二堂说;你妈这么病着;我们要不先去看大夫?水滴说;我去找。
水滴说罢便跑了出去。街上一片混乱;哗哗的雨水;把慌乱的人影遮挡得朦朦胧胧。水滴只觉得到恍然在水晶宫中;水帘下四处是人影晃动。水滴跑了几个诊所;大夫们不是全家离开;便是绝不出门。水滴急得不得了;最后在药铺里;讲述了母亲的病状;请药铺里的中医开了几包药拿回家。
慧如吃了药;怏怏地躺在床上。中午时分;慧如的烧退了;杨二堂收拣了几件衣物;说大家都上了山;我们是不是也出去躲一下?这里低洼;万一破了堤;大水堵了门;全都逃不掉。慧如说;要逃你们逃;我就在这里。杨二堂说;你不走我当然不会走。水滴;你先到山上去避一下吧。水滴说;不行;爸爸姆妈不走;我也不走。
三人正说着话;屋外四处炸起了声音。这声音太大;仿佛整个汉口都在喊叫:单洞门进水了!双洞门也快决口了!大家快跑哇!
风雨声似乎被这喧嚣的喊叫镇住;有如消失。水滴跑出去看了一下;回家来大声说;爸爸姆妈;赶紧跑呀。汉口就要被淹了。大家都在逃命。
杨二堂架起慧如拔腿便朝外跑;嘴上喊着;水滴;跟紧爸爸。刚出走到巷子口;就见阴沟里的水咕噜咕噜往外涌。慧如突然挣扎着说;我东西没拿;我得转回屋拿一下。二堂你带了水滴先走。
脚下的水已经盖到脚背。家家户户都惊呼大叫着往外奔。人挤得跌跌撞撞的。杨二堂未及回答慧如;慧如便快步回转;只一下;就淹没在人群中。杨二堂拖着水滴;随着人流一直跑上了大马路。大马路也已经被水覆盖;人人都踏水而奔;水花溅得四处都是。杨二堂同水滴在路边停下;杨二堂说;水滴;我们等一下姆妈。
等了一会儿;慧如还没来。水却一厘米一厘米朝上涨。水滴突然觉得不对劲。对杨二堂说;爸爸;你就站在这里等我;我去接姆妈。
水滴在水里三蹦两跳地往家跑;未到门口;便大声呼叫;姆妈!姆妈!屋里静静的;无人回应。门大开着;里面却没有一人。水滴转身又跑出来;她四下看了看;突然心有所动。她朝着人流相反的方向跑去。跑了一阵子;果然看到慧如的身影。水滴一直奔跑到慧如面前;一把抱着慧如的腰;哭道;姆妈;爸爸在那边;你不要往这边走。不要丢下我和爸爸。慧如说;水滴;姆妈的苦你不明白。我不能再跟你爸爸一起过了;我必须走。水滴说;姆妈;这边的地低;平常下小雨都会淹水;不能往这边走。慧如说;生死有命。你赶紧到你爸爸那里去吧。
慧如说着继续逆着人流走。水滴一下子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双手紧紧拽着她的腿;哭叫着;姆妈;看在水滴求你的份上;姆妈不要往这边走。慧如说;水滴;你不要以为我会看在你的份上就依你。我的命自有天定;不是由你来定的。水滴说;姆妈;水滴不想做一个没有姆妈的小孩。水滴想跟姆妈在一起。水滴再也不会让姆妈生气。慧如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但她迅速在脸上揩了一把;然后说;水滴;算你跟我说了一句良心话。不过;水滴;我要告诉你;我并不是你的姆妈。你爸爸也不是你亲爸。我从来就没有生过孩子。
跪在地上的水滴怔住了。慧如说;现在你可以松开我了吧?我不是你的姆妈。水滴呼啦啦地站了起来;全身都带着水。她尖声地叫道;那我是谁的?我爹妈在哪里?慧如说;你是谁家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就是;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是菊妈抱到家里来求我们养着你的。我只是看在你爸爸的份上养活你。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水滴依然尖叫道;难道我是菊妈的女儿吗?慧如说;我没问过。也许是也许不是。是和不是又有什么关系?现在;没有她没有我;你也一样能长大。水滴的声音更加尖厉;这份尖厉将所有的喧嚣划破;迎着雨水冲天而上。水滴说;不一样!那不一样!慧如捂着耳朵;也用尖厉的声音说;我要告诉你;我离开杨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无法再忍受你。你是一个幽灵;是一个要靠吸人血活着的幽灵。谁摊上你;都不得好死。我一分钟都不想再见到你。
慧如骂完;甩开水滴;径直而去。水滴没有再追赶她;她突然浑身脱力;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水滴的身边全都跑动的脚步。脚步沾带起泥水;溅得水滴一身一脸。水滴坐在地上不停地揩着脸上的泥水。一把揩下去;未及揩第二把;适才揩过的地方又溅满泥水。水滴就这样坐在地上;不声不响;反反复复地揩脸。
水更深了;水滴的整个屁股已经坐在了水中。脚已经被水埋进。水滴仍然没有起身的意识。大街小巷里的喧嚣声更加嘈杂。锣声也响了起来。有人高声叫道;破堤了;汉口淹水了。大家快往高处跑。来不及上龟山的;就上高楼。来不及上高楼的;就爬到屋顶上。再晚就没活路啦!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拖起水滴便往前跑。水滴已经茫然不知事了。她不晓得为什么要跑;也不晓得是什么人拉着她跑;甚至她都没有感觉到脚下越来越深的水和天空越下越大的雨。她只是被人拖着跑跑跑。他们一直跑到中山马路上。往日宽阔的大道已成水路。有几只划子来回游弋。大水来势凶猛;水线已经越过水滴的大腿。走在水中的水滴;迈步已经非常艰难了。她便朝划子叫道:救救我!一只划子来到她的跟前。撑划子的男人说;要划到哪里?水滴片刻茫然;便这时;她看到了一个她十分熟悉的穹窿形塔顶。水滴大声说;去乐园。划划子的男人说;一个人五毛。水滴说;我没有钱。我以后还你。撑划子的男人没理她;挥动木桨便欲离开。一直拉着水滴奔跑的人突然说;我有钱。我给你一块钱。水滴这才看清;将她从水里拉起来的人原来是个男孩子。
水滴和那个男孩坐着划子;进了乐园的大门。看门人业已登到了楼上。各个楼层的走道上都站着人。水滴顺着她熟悉的走廊跑向楼梯;又顺着她熟悉的楼梯跑上了塔楼顶上。雨还在下;楼顶上无人。水滴站在墙边;四处眺望。只见汉阳跟汉口被浑黄的水连成了一片;汉江已经没有了面目。屋顶像是大海中的大船小船;浮在水面。每个屋顶上差不多都有人。长江与岸的界线也混淆不清了。分不清何处是江;何处是岸。高楼背后的草皮和板屋东倒西歪地垮了一片。在这样的场景中;水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杨二堂和慧如的影子。
突然间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水滴的眼泪不是为了大水淹了汉口而流;也不是因为慧如离开她而流。而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有过母亲;也没有过父亲。她喊了十年的爸爸姆妈不是她的爸爸姆妈。姆妈甚至说从来都没有爱过她。爸爸呢?他是真的爱自己吗?会不会有一天他也说;从来没有爱过她?而生下她的父母;他们在哪里?为什么不要她。为什么?为什么?水滴想不明白。她满脑子寻找母亲的面容;却不料菊妈的脸庞竟浮现出来。菊妈曾经对她的一切疼爱;她似乎都找到了理由。水滴想;原来如此。你不养我;为什么又要生我?
水滴就这样一直地哭。直哭得痛苦变成悲愤;悲愤又化为愤怒;她的眼泪仍然没有停止。水滴不知道哭了有多久。天已经黑了下来;突然有人递了块手绢给她。那人说;再哭眼睛会哭坏的。水滴这时方发现身边还有其他人。她定睛一看;原来还是拉过她的那个男孩子。水滴说;你怎么还跟着我?男孩子说;我不认识路;也没到过这里;我不晓得怎么走;所以就跟着你。
水滴恍然忆起她曾经跑过的路程。男孩子把她拉到楼顶的钟楼下避雨。然后说;你已经哭了很久。把天都哭黑了。水滴说;我没有家了;我怎么会不哭。男孩子说;其实我也想哭。我也没有姆妈了。水滴说;为什么?男孩子说;前几天;我姆妈到河对岸走亲戚;回来时;遇到大水;被水冲走了。水滴说;你是乡下来的?男孩说;我从柏泉来。乡下闹水灾;我爹带我进城来投奔舅舅;我大表哥在汉口当官。我们刚进城;汉口街上就乱了。说单洞门进了水。我跟我爹跑散了;只好随着人乱跑;突然看到了你。我晓得;你也一定跟爹妈跑散了;就拉了你一把。我不识路;你跑哪儿我就跑哪儿。水滴流着眼泪说;我哭不是因为跟爹妈走散了。而是我根本就不再有姆妈了。男孩子说;我也没了姆妈。而且还不晓得我爹是不是还活着。
说话间;男孩子也哭了起来。水滴看着他大哭时;慢慢地把自己的眼泪退了回去。她把手绢递还给男孩子;说你不是说;会哭坏眼睛吗?男孩子接过手绢;揩干眼泪;然后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