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1期-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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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去就不出来。弹子房和游艺室亦是川流不息。最被水滴喜爱的是哈哈镜。小时候她去过那里一次;站在镜前竟不肯挪步。看着自己一次次变形;忽胖忽瘦忽扁忽弯;奇形怪状得让她笑得腮帮喉咙都疼。连杨二堂这样的寡言人;看到自己奇怪的形象;也是一通接一通的大笑;无法自已。
到第二个礼拜;水滴有些腻了;再说一个人玩也没什么劲。乐园有一处小花园;叫趣园。有一天;水滴在趣园见到几只蝴蝶;蝴蝶的翅膀被阳光照耀得很是灿烂。水滴欢喜无比;她开始追逐着蝴蝶。不料奔跑时只顾仰头;未顾前路;懵懂中竟是迎面撞着了人。这人个头高大;丝纹未动;但水滴却仰头摔倒在地。那人连忙扶起水滴;连声问道;小姑娘;摔疼了没有?水滴说;当然摔疼了。但是她并没有哭。那大个头便背着她到乐园的茶房坐下。
茶房里有一个烧水的独眼老伯。独眼老伯见大个子;忙说;余老板;茶已经泡好了。这个小伢是?被称为余老板的人说;刚才她跟我撞到一起了;摔了一跤;你替我照看她一下。看看没有没伤。水滴忙说;没有伤;不要紧。独眼老伯说;余老板;你放心;小伢挞一跤;问题不大的。叫余老板的人便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几块糖;他递给水滴;说小姑娘;对不起;我还有事。你在这里歇一下吧。说罢;拿了独眼老伯递上的茶缸;匆匆而去。
水滴吃着糖;觉得好是开心。虽然摔了一跤;但却得了糖吃。独眼老伯说;你是遇到善人了。水滴说;他是哪个?独眼老伯说;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余啸天。水滴说;他是做什么的?独眼老伯便叹道;小伢就是小伢;我们汉剧的头块大牌就是余老板呀。汉口戏迷想见他一面也不容易。你见到了、吃了他的糖;居然不晓得他是哪个。水滴说;哦;这样呀。
水滴第二天便决定去看戏。母亲慧如就在三剧场;见水滴来看戏;当是来了个别人的孩子一样;也懒得多搭理。
这是水滴第一次认真地坐下来看戏。她不知道台上演的是什么。只知台上一个小姐不肯父亲将她嫁给皇上;于是装疯卖傻。她散发碎衣;怒甩水袖。忽而嗔目;忽而哀哭;忽而腾挪;忽而拧步。像个精灵一般;让所有人都围绕她转圈。她狂笑不已;却让人听得到她笑中的痛哭。水滴突然一下就看傻了。心里竟久久地回荡着她的声音。
戏一完;水滴急不可耐去问慧如;这出戏叫作什么。慧如说;是《宇宙锋》。水滴说;什么意思?慧如说;不晓得。反正叫《宇宙锋》。又说这一轮是庆胜班占台。庆胜班原是汉河的名班。以往的《文王访贤》和《打渔杀家》演得顶有名。班里添了女角后;头一回到乐园来演;真把个《宇宙锋》演绝了。
水滴说;那个演艳容小姐的叫什么?慧如说;叫玫瑰红。说是一出道就红了。水滴说;我蛮想学她那样。慧如立即翻脸;说好好的良家女伢不做;当什么戏子!水滴说;我看她穿绸褂子;戴金钗子;在台上又富贵又好看。慧如鄙夷道;你当他们真的蛮风光?这些女戏子都是从妓院里逃出来的。不是屋里穷到顶;日子苦到头;哪个会把自家的姑娘送到那个火坑去?你晓得不?唱戏的女人;没有一个落得个好。
慧如的话吓住了水滴。虽然她不明白;但却是信了。相信站在舞台上光鲜明亮的富家小姐;下了台过的是悲惨无比的日子。尤其是有一天;水滴看到一个演丫环的女孩;被班主踢倒在地;一个人缩在角落低声哭泣时;水滴想;原来真是被姆妈说对了呀。
可水滴还是想见到台下的玫瑰红。只是玫瑰红每次一唱完;卸下装;便被人接走。水滴有天跑到后台;想看她卸装;可她的化妆间门口有人把着;水滴根本就看不到。
一天;慧如送茶水出来;水滴那一刻正无聊;她跟在慧如身后。走廊上;一个眉目清秀的女人迎面而来。慧如有些呆怔的望着她;她似乎也望着慧如。突然那女子问;你是慧如姐?慧如惊叫了起来;说你是珍珠呀?叫珍珠的女子便高兴起来;说慧如姐;早就听二伯说你在汉口;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你。慧如说;你怎么会来这里?珍珠说;我这些天都在这里唱戏。慧如有些讶异;说你唱什么戏?珍珠说;我就是玫瑰红呀;你不知道?
没等慧如出声;水滴先就惊叫了起来。慧如说;天啦;玫瑰红就是你吗?你就是那个名角玫瑰红?玫瑰红见慧如这个样子;失笑出声;说是;我就是那个名角玫瑰红。慧如说;该死;我怎么没有认出来呢?珍珠立即笑了;说也难怪;我画着戏妆;又用了艺名;熟人都认不出。
那一刻;站在慧如身边的水滴;心里怦怦怦跳得厉害。原来这就是玫瑰红。慧如把水滴推到珍珠跟前;说这是我女儿。水滴;叫姨。珍珠说;你女儿都长这么大了?慧如说;九岁了。这丫头;头一回看戏;就是你演的。戏一完就来跟我打听你。珍珠抚了一把水滴的头;说好漂亮的丫头。
水滴大声问;《宇宙锋》是什么意思?珍珠抿嘴微微一笑;然后说;宇宙锋是皇帝赐给大臣的一把宝剑。说时;她把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作成剑状;伸向水滴;一直抵到她的胸口。水滴莫名地吓了一跳。
慧如说;珍珠;你演得真好呀。你现在好风光;天天吃香喝辣;有人追捧。水滴扯了下慧如的衣角说;妈;你不是说唱戏的女人;没有一个落得个好吗?慧如立即打了水滴一个巴掌;说去;小孩子;不要乱说话。珍珠倒是笑了;说水滴;你妈说得对;唱戏的女人;真是没有好下场的。慧如便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好。
珍珠朝楼梯处望了望;然后笑说;我约了人喝茶。慧如姐;哪天有空;我们一起坐坐?聊聊家事。慧如忙说;好呀好呀。我听你叫。珍珠说罢;便扭着腰走了。
水滴和慧如一同望着珍珠走向楼梯口。有个男人正在那里等她。她一走近;男人便挽起她的手臂一同下楼。慧如惊道;啊;是万江亭。珍珠竟然跟万江亭一起喝茶。水滴说;万江亭是什么人?慧如说;也是名角呀。长得一表人才。想不到他会喜欢我家珍珠。
慧如的脸上满溢着亢奋;还有嫉妒。水滴说;珍珠姨是不是也卖给了妓院?慧如喝斥了一声;说你少给我多嘴。我们王家的女伢;才不会到那种鬼地方咧。水滴说;那珍珠姨怎么会去唱戏呢?不说是火坑吗?慧如说;你看她像是在火坑里吗?穿金戴银;还跟俊俏男人一起喝茶。这样的火坑;哪个不想去?连我都想去。
水滴有些发懵。她是很不懂很不懂母亲慧如。其实人生有很多很多的事;水滴一直都没有弄懂过。后来她知道了;那些太多的事情不必去弄懂它。往往你以为你懂了;而实际上可能那个时候;你更懵懂无知。
自这天起;慧如的心情开始不平静。每天看到她的堂妹珍珠风光无限地在她面前来来去去。人接人送不说;还一身珠光宝气地今天茶肆明天酒楼。衣着光鲜的男人们全围着她打转;个个都朝她堆着笑脸。玫瑰红就仿佛是一个让人人都陶醉的名字。她挟着玫瑰的芳香;跟那些男人们打逗以及调笑间;常常发出大笑。这尖锐而快意的笑声划破的不仅是乐园的天空;还有慧如的心。
夜晚慧如回到家;牢骚便更烈。有时还会指着杨二堂哭骂。慧如认为自小她就比珍珠聪明漂亮。每个人都说她的将来会比珍珠风光。现在;珍珠成了大牌戏角;而她却嫁给一个下河的窝囊废;在外面说都说不出口。每每慧如哭闹之时;杨二堂便悄然坐在屋角;一声不吭。等慧如闹够;疲惫地躺下时;杨二堂便起身倒一杯热水;小心翼翼地递给她。有一次;慧如不在;水滴对父亲说;爸;妈妈这样骂你;你为什么不作声呢?你又没有做错什么。杨二堂说;她委屈呀。连我也觉得她好委屈。
有一天;玫瑰红演完戏;一下台;戏班里的琴师吉宝便拉她去乐园的弹子房玩耍。漂亮的弹子女郎在那里莺飞蝶舞地伺候男人。吉宝便夹在她们中间打情骂俏。玫瑰红觉得无趣;便找了三剧场的管事;代慧如请过假;将她拖到江边的茶园喝茶。
喝茶时;玫瑰红到底知道慧如嫁给了一个下河的人。慧如话说出口;玫瑰红惊讶得一口茶水几乎喷得慧如一身。慧如立即尴尬无比。
玫瑰红急忙掏出手绢替慧如揩茶水;嘴上说;我家聪明漂亮的慧如姐怎么能跟这样的人过日子?慧如满脸怆然;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玫瑰红说;现在不都在说新女性吗?不喜欢的婚姻;就可以不要。慧如说;我嫁他是要报答他照顾我们的恩情。玫瑰红说;报答恩情有许多方法;哪里说一定就得以身相许呢?慧如说;当年是外婆定下的这门亲;我没办法。玫瑰红说;包办婚姻;更要不得。你喜欢他吗?慧如说;那是根死木头;我怎么会喜欢呢?玫瑰红便说;这就对了。不喜欢他就更要离开他。你还年轻;重新找个好男人还来得及。慧如长叹一口气;说已经是他的人了;离开他又哪里还会有人再要我?玫瑰红说;慧如姐;我听出来了;你心没有死。好;只要心是活的;就还有得救。
玫瑰红对慧如说这番话的时候;水滴正靠着茶园的栏杆看窗外的江水。她跟泊在茶园栏下的渔船家儿子搭白。说着今天钓了几条鱼;有没有划船过江去黄鹤楼看风景。但是她的耳朵却把慧如和玫瑰红的每句话都听了进去。
这就是玫瑰红呵!水滴对她的喜爱之心还没来得及消化;便已经全部化为了厌恶。曾经她在舞台上那张明媚照人的脸;在水滴的眼里真是比化了妆的丑角更加难看。
这之后;慧如便经常被玫瑰红拖出去喝茶。有时候;她们去的时候会带上水滴;但更多的时候;也不带。水滴心烦玫瑰红;便也不愿跟。
玫瑰红送了几件衣服给慧如。慧如穿在身上;也很是风姿绰约。慢慢地;水滴觉得她说话的腔调在变;走路的姿态在变。并且她的心情也变得高兴起来。白天她依然带水滴去乐园。任凭水滴怎么玩耍不归;她都不再多责怪一句。甚至说;只要到时间跟她一起回家就可以了。而晚上回到家里;她跟父亲哭骂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还会主动提醒父亲换一下衣服;或是给父亲倒一杯茶水。每当她这么做的时候;杨二堂都是一脸的诚惶诚恐;眼光里闪烁的仿佛是大难临头的惊慌。
母亲的愉悦和父亲的惊慌都让水滴紧张。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直到一天;水滴突然发现;但凡慧如不带她一起出门喝茶时;一定不只有她们两个。除了名角万江亭外;那个琴师吉宝也会跟着一起。水滴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她仿佛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在她家发生。而在这件事情中最受伤害的将是她的父亲杨二堂。这种感觉一冒出;水滴的警惕便油然而起。
二
慧如自从穿了几次玫瑰红给的衣裳;她的心便开始摇荡。走在街上;身肢和步伐都变了。以往的烦躁麻木甚至绝望突然都离她而去。曾经沉寂如死的身体;仿佛成了一座意欲爆发的火山;越来越炽热;越来越不安。生活变得有意思起来。
开始玫瑰红只是偶尔拖她去喝喝茶;后来琴师吉宝加入后;玫瑰红的邀请便变得频繁。慧如原本并不想跟随她喝什么茶。慧如的不想去源于自己的自卑加自尊。心道玫瑰红不过是要显摆自己、特意拉她作个陪衬罢了。但去过一两次;她的心态便渐渐改变。慧如一直活在底层;从未有人正眼看过她。现在跟玫瑰红坐在一起;过来跟玫瑰红搭讪的人听说她是玫瑰红的堂姐;对她也是十分客气。这份客气;大大刺激了慧如的心。虚荣人人都有;慧如也不少。慧如想;就算珍珠要显摆;就让她显摆好了。到底自己也享受了有钱人的生活呀。这一想过;玫瑰红再叫她一起喝茶;慧如便赶紧跟上。
吉宝是慧如第三次和玫瑰红喝茶时跟过去的。吉宝是庆胜班的琴师;三十大几了;也没成家。有说他老婆在乡下;还有一双儿女。但吉宝不愿承认;说自己不过一个江湖浪子;无牵无挂;逍遥自在。吉宝的嘴唇薄薄的;十分能说会道。他只一落座;笑声便不断线。慧如平常哪里见过这样的人;又哪里听过这样有趣的话;虽然慧如不敢像玫瑰红那样笑得剧烈;笑得身体抖动。但也每次都捂着嘴;把笑声全都吐在掌心里。每当她这样;吉宝都会乜斜着观看慧如。
有一天慧如已下班;正待换衣回家;玫瑰红差吉宝叫慧如喝茶。吉宝说;庆胜班在乐园的戏就快演完了。过些日子转去别的剧场。玫瑰红让我约你;晚上我们一起玩玩。慧如有点犹豫;她心知自己是有家小的人。下班回家是她的本份。但却是抵不过自己的内心和吉宝的游说;便答应了去。
慧如在游艺室找到水滴时;水滴正倚在墙边看人玩。慧如说姆妈今天晚上要跟珍珠姨一起喝茶;你自己回家吃晚饭。水滴顿了一顿;眼睛盯着慧如说;就姆妈和珍珠姨两个?
水滴的眼睛很明亮;但这明亮里藏着一股犀利。慧如仿佛被这犀利剌了一下;她心里竟是怯了一怯。片刻方说;还有你万叔。水滴说;我也想去。我好喜欢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