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凋英雄传 作者;金庸-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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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等了一个多时辰,始终听不到有何声息。正有些不耐烦了,忽听得林外传来一阵铎铎铎之声,两人心中一凛,均觉奇怪:“这是什么?”
便在此时,忽听得远处有人大声吆喝:“往哪里走?”“快给我站住!”接着黑影幌动,一人闪入林中,月光照在他身上,郭杨二人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奇,原来那人撑着两条拐杖,却是村头开小酒店的那个跛子曲三。只见他右拐在地下一撑,发出的一声,便即飞身而起,躲在树后,这一下实是高明之极的轻身功夫。郭杨二人不约而同的伸出一手,互握了一下,心中均是惊诧万分:“我们在牛家村住了三年,全不知道这跛子曲三武功竟然如此了得!”当下躲在长草之中,不敢稍动。
只听得脚步声响,三人追到林边,低声商议了几句,便一步步的踏入林来。只见三人都是武官装束,手中青光闪动,各握着一柄单刀。一人大声喝道:“兀那跛子,老子见到你了,还不跪下投降?”曲三却只是躲在树后不动。三名武官挥动单刀,呼呼虚劈,渐渐走近。突然波的一声,曲三右拐从树后戳出,正中一名武官胸口,势道甚是紧急。那武官一下闷哼,便向后飞了出去,摔在地下。另外两名武官挥动单刀,向曲三砍去。
曲三右拐在地下一撑,向左跃开数尺,避开了两柄单刀,左拐向一名武官面门点去,那武官武功也自不弱,挺刀挡架。曲三不让他单刀碰到拐杖,左拐收回着地,右拐扫向另外一名武功腰间。只见他双拐此起彼落,快速无伦,虽然一拐须得撑地支持身子,只余一拐空出来对敌,却是丝毫不落下风。
郭杨二人见他背上负着一个包裹,甚是累赘,斗了一会,一名武官钢刀砍去,削在他包裹之上,当啷一声,包裹破裂,散出无数物事。曲三乘他欢喜大叫之际,右拐挥出,啪的一声,一名武官顶门中拐,扑地倒了。余下那人大骇,转身便逃。他脚步甚快,顷刻间奔出数丈。曲三右手往怀中一掏,跟着扬手,月光下只见一块圆盘似的黑物飞将出去,托的一下轻响,嵌入了那武官后脑。那武官惨声长叫,单刀脱手飞出,双手乱舞,仰天缓缓倒下,扭转了几下,就此不动,眼见是不活了。
郭杨二人见跛子曲三于顷刻之间连毙三人,武功之高,生平从未所见,心中都是怦怦乱跳,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均想:“这人击杀命官,犯下了滔天大罪。我们若是给他发觉,只怕他要杀人灭口,我兄弟俩可万万不是敌手。”
却见曲三转过身来,缓缓说道:“郭兄,杨兄,请出来吧!”郭杨二人大吃一惊,只得从草丛中长身而起,手中紧紧握住了猎叉。杨铁心向郭啸天手中猎叉瞧了一眼,随即踏上两步。曲三微笑道:“杨兄,你使杨家枪法,这猎叉还将就用得。你义兄使的是一对短戟,兵刃可太不就手了,因此你挡在他身前。好好,有义气!”杨铁心给他说穿了心事,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曲三又道:“郭兄,就算你有双戟在手,你们两位合力,斗得过我吗?”
郭啸天摇头道:“斗不过!我兄弟俩当真有眼无珠,跟你老兄在牛家村同住了这么些年,全没瞧出你老兄是一位身怀绝技的高手。”
曲三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我双腿已废,还说得上什么绝技不绝技?”似乎十分的意兴阑珊,又道:“若在当年,要料理这三个宫中的带刀侍卫,又怎用得着如此费事?唉,不中用了,不中用了。”郭杨二人对望一眼,不敢接口。曲三道:“请两位帮我跛子一个忙,将这三具尸首埋了,行不行?”郭杨二人又对望一眼,杨铁心道:“行!”
二人用猎叉在地下掘了个大坑,将三具尸首搬入。搬到最后一具时,杨铁心见那个黑色的盘形之物兀自嵌在那武官后脑,深入数寸,于是右手运劲,拔了出来,着手沉甸甸的,原来是个铁铸的八卦,在尸身上拭去了血渍,拿过去交给曲三。
曲三道:“劳驾!”将铁八卦收入囊中,解下外袍摊在地下,捡起散落的各物,一一放入袍中包起。郭杨二人搬土掩埋尸首,斜眼看去,见有三个长长的卷轴,另有不少亮晶晶的金器玉器。曲三留下一把金壶、一只金杯不包入袍中,分别交给郭杨二人,道:“这些物事,是我去临安皇宫中盗来的。皇帝害苦了百姓,拿他一些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金银,算不得是贼赃。这两件金器,转送给了两位。”
郭杨二人听说他竟敢到皇宫中去劫盗大内财物,不由得惊呆了,都不敢伸手去接。
曲三厉声道:“两位是不敢要呢,还是不肯要?”郭啸天道:“我们无功不受禄,不能受你的东西。至于今晚之事,我兄弟俩自然不泄漏一字半句,老兄尽管放心。”曲三道:“哼,我怕你们泄漏了秘密?你二人的底细,我若非早就查的清清楚楚,今晚岂能容你二位活着离开?郭兄,你是梁山泊好汉地佑星赛仁贵郭盛的后代,使的是家传戟法,只不过变长为短,化单成双。杨兄,你祖上杨再兴是岳爷爷麾下的名将。你二位是忠义之后,北方沦陷,你二人流落江湖,其后八拜为交,义结金兰,一起搬到牛家村来居住,是也不是?”
郭杨二人听他将自己身世来历说得一清二楚,更是惊讶无比,只得点头称是。
曲三道:“你二位的祖宗郭胜和杨再兴,本来都是绿林好汉,后来才归顺朝廷,为大宋出力。劫盗不义之财,你们的祖宗都干过了的。这两件金器,到底收是不收?”杨铁心寻思:“若是不收,定然得罪了他。”只得双手接过,说道:“如此多谢了!”
曲三霁然色喜,提起包裹缚在背上,说道:“回家去吧!”
当下三人并肩出林。曲三道:“今晚大有所获,得到了道君皇帝所画的两幅画,又有他写的一张字。这家伙做皇帝不成,翎毛丹青,瘦金体的法书,却委实是妙绝天下。”
郭杨二人也不懂什么叫“翎毛丹青”与“瘦金体法书”,只唯唯而应。
走了一会,杨铁心道:“日间听那说书的先生言道,我大宋半壁江山,都送在这道君皇帝手里,他画的画、写的字,又是什么好东西了?老兄何必甘冒大险,巴巴的到皇宫去盗了出来?”曲三微笑道:“这个你就不懂了。”郭啸天道:“这道君皇帝既然画得一笔好画,写得一手好字,定是聪明得很的,只可惜他不专心做皇帝。我小时候听爹爹说,一个人不论学文学武,只能专心做一件事,倘若东也要抓,西也要摸,到头来定然一事无成。”
曲三道:“资质寻常之人,当然是这样,可是天下尽有聪明绝顶之人,文才武学,书画琴棋,算数韬略,以至医卜星象,奇门五行,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只不过你们见不着罢了。”说着抬起头来,望着天边一轮残月,长叹一声。
月光映照下,郭杨二人见他眼角边忽然渗出了几点泪水。
郭杨二人回到家中,将两件金器深深埋入后院地下,对自己妻室也不吐露半句。两人此后一如往日,耕种打猎为生,闲来习练兵器拳脚,便只两人相对之时,也决不提及此事。两人有时也仍去小酒店对饮几壶,那跛子曲三仍是烫上酒来,端来蚕豆、花生等下酒之物,然后一跷一拐的走开,坐在门边,对着大江自管默默想他的心事,那晚林中夜斗,似乎从来就不曾有过。但郭杨二人瞧向他的眼色,自不免带上几分敬畏之意。
秋尽冬来,过一天冷似一天。这一日晚间刮了半夜北风,便下起雪来。第二日下得更大,银絮飞天,琼瑶匝地,四下里都白茫茫地。杨铁心跟浑家包氏说了,今晚整治酒肴,请义兄夫妇过来饮酒赏雪。吃过中饭后,他提了两个大葫芦,到村头酒店去沽酒,到得店前,却见一对门板关得紧紧的,酒帘也收了起来。
杨铁心打了几下门,叫道:“曲三哥,跟你沽三斤酒。”却不听得应声。隔了一会,他又叫了几声,屋内仍无应声,走到窗边向内一张,只见桌上灰尘积得厚厚地,心想:“几天没到村头来,原来曲三已有几天不在家了。可别出了事才好。”当下只得冲风冒雪,到五里外的红梅村去买了酒,就便又买了一只鸡,回到家来,把鸡杀了,请浑家整治。
他浑家包氏,闺名惜弱,便是红梅村私塾中教书先生的女儿,嫁给杨铁心还不到两年。当晚包氏将一只鸡和着白菜、豆腐、粉丝放入一只大瓦罐中,在炭火上熬着,再切了一盘腊鱼腊肉。到得傍晚,到隔壁去请郭啸天夫妇饮酒。
郭啸天欣然过来。他浑家李氏却因有了身孕,这几日只是呕酸,吃了东西就吐,便推辞不来。李氏的闺名单名一个萍字。包惜弱和她有如姊妹一般,两人在房中说了好一阵子话。包惜弱给她泡了一壶热茶,这才回家来张罗,却见丈夫和郭啸天把炭炉搬在桌上,烫了酒,两人早在吃喝了。
郭啸天道:“弟妹。我们不等你了,快来请坐。”郭杨二人交好,又都是豪杰之士,乡下人家更不讲究什么男女避嫌的礼法。包惜弱微笑答应,在炭炉中添了些炭,拿一只酒杯来斟了酒,坐在丈夫下首,见两人脸上都是气忿忿地,笑问:“又有什么事,惹得哥儿俩生气了?”杨铁心道:“我们正在说临安朝廷中的混帐事。”
郭啸天道:“昨儿我在众安桥头喜雨阁茶楼,听人谈到韩※胄这贼宰相的事。那人说得有头有尾,想来不假。他说不论那一个官员上书禀报,公文上要是不注明‘并献某某物’的字样,这贼宰相压根儿就不瞧他的文书。”杨铁心叹道:“有这样的皇帝,就有这样的宰相;有这样的宰相,就有这样的官吏。临安涌金门外的黄大哥跟我说,有一日他正在山边砍柴,忽然见到大批官兵拥着一群官儿们过来,却是韩宰相带了百官到郊外游乐,他自管砍柴,也不理会。忽听得那韩※胄叹道:‘这里竹篱茅舍,真是绝妙的山水风光,就可惜少了些鸡鸣犬吠之声!’他话刚说完不久,忽然草丛里汪汪汪的叫了起来。”包惜弱笑道:“这狗儿倒会凑趣!”杨铁心道:“是啊,倒会凑趣。那狗子叫了一会,从草丛里钻将出来,你道是甚么狗子?却原来是咱们临安府的府尹赵大人。”包惜弱笑弯了腰,直叫:“啊哟!”郭啸天道:“赵大人这一扮狗叫,指日就要高升。”杨铁心道:“这个自然。”
三人喝了一会酒,只见门外雪下得更大了。热就入肚,三人身上都觉得暖烘烘地,忽听得东边大路上传来一阵踏雪之声,脚步起落极快,三人转头望去,却见是个道士。
那道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罩满了白雪,背上斜插一柄长剑,剑把上黄色丝条在风中左右飞扬,风雪满天,大步独行,实在气概非凡。郭啸天道:“这道士身上很有功夫,看来也是条好汉。只没个名堂,不好请教。”杨铁心道:“不错,咱们请他进来喝几杯,交交这个朋友。”两人都生性好客,当即离座出门,却见那道人走得好快,幌眼之间已在十余丈外,却也不是发足奔跑,如此轻功,实所罕见。
俩人对望了一眼,都感惊异。杨铁心扬声大叫:“道长,请留步!”喊声甫歇,那道人倏地回身,点了点头。杨铁心道:“天冻大雪,道长何不过来饮几杯解解寒气?”
那道人冷笑一声,健步如飞,顷刻间来到门外,脸上满是鄙夷不屑之色,冷然道:“叫我留步,是何居心?爽爽快快的说出来吧!”
杨铁心心想我们好意请你喝酒,你这道人却恁地无礼,当下扬头不睬。郭啸天却抱拳道:“我们兄弟正自烤火饮酒,见道长冒寒独行,斗胆相邀,冲撞莫怪。”那道人双眼一翻,朗声道:“好好好,喝酒就喝酒!”大踏步进来。
杨铁心更是气恼,伸手一把抓住他左腕,往外一带,喝道:“还没请叫道长法号。”斗然间忽觉那道人的手滑如游鱼,竟从自己手掌中溜出,知道不妙,正待退开,突然手腕上一紧,已被那道人反手抓住,霎时之间,便似被一个铁圈牢牢箍住,又疼又热,疾忙运劲抵御,那知整条右臂已然酸麻无力,腕上奇痛彻骨。
郭啸天见义弟忽然满脸胀得通红,知他吃亏,心想本是好意结交,倘若贸然动手,反得罪了江湖好汉,忙抢过去道:“道长请这边坐!”那道人又是冷笑两声,放脱了杨铁心的手腕,走到堂上,大模大样的居中而坐,说道:“你们俩个明明是山东大汉,却躲在这里假扮临安乡农,只可惜满口山东话却改不了。庄稼汉又怎会武功?”
杨铁心又窘又怒,走进内室,在抽屉里取了一柄匕首,放在怀里,这才回到内堂上,筛了三杯酒,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