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6年第10期-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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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和突然从院外面扑进来;一把抢了曹旭手上的羊镐;扔在院角;然后将他推出了院子。曹旭站在院外面;瞥了瞥村口的那棵苦楝树;发出一阵怪笑;然后一头钻进汽车;回城里去了。
桂花嫂清理完婆婆的衣服后;开始清理她的床上用品。她将婆婆几十年来睡的床单一古脑抱到院子里;然后一直僵立在那儿。她直盯着那些一半新一半旧的床单;一共十几床;床床都是这样。
傍晚的时候;棕德老汉突然吐出一口血来;当时他正坐在苦楝树下的石头上;手上捏着拐杖;远远地瞅着面前的田野。往年的这个时候;该到了收割晚稻的季节了;这些年因为没有男人在家;田地有一半荒着;长出的杂草比庄稼还茂密。
村里的人立马涌过来;棕德老汉从地上撑起身来;眼睛直盯着那个埋着畜禽的土包。
这时候;桂花嫂划亮了火柴;火苗突然腾空而起;将整个院子还有村子都照亮了。
一会儿;河堤上突然传来了孩子的哭声;棕德老汉的孙子小强背着书包;飞快地跑着;手上举着一张白纸;他大声地喊道:“爷爷;我爹寄钱回了;我爹寄钱来了……”
村里的人远远地瞅着小强。突然;只见他刹住脚步;停了下来;尖叫一声;摔倒在柳树底下。
“咋的哪?”国和连忙跑过去;大声喊道。
“有鬼!树上有个女吊鬼……”小强指了指堤上的柳树;手里捏着汇款单;脸色煞白;“好像是杏花婶!”
“杏花晌午到镇医院做B超去了;”柳婶连忙向河堤奔去;嘴上叫道:“天哪;难道她真的怀了个闺女?”
这时候;桂花嫂已烧完了婆婆的衣物;正盯着越来越小的火焰;直到它最后完全熄灭了……
责任编辑胡翔
碉堡
一
罗汉长坐在车子里打瞌睡;眼睛微闭;上下眼皮像一只微张的河蚌;露出一点泛白的眼珠。其实他并没有睡着;心里还在想着事情;人却觉得困了;索性闭上了眼睛。再过一会;也就是下车之后;他要跟一个客户见面;谈谈户外广告的事情。这个项目并不大;就算拿下来;利润也不过万把块钱。钱虽不多;罗汉长还是准备得很精心;公司里几十号人都要吃饭;要吃饭就要发工资;要发工资就得有活干。罗汉长是老板;他得考虑这些事情。“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罗汉长想;要是早个十年二十年的;就不是这个景况了。想归想;事情还得去做;一夜暴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得利用脑子;勤劳致富。
正想着;罗汉长的手机响了;他有些不情愿地从腰上摘下手机。一看;是老婆打来的。接通电话;罗汉长的语气有些不好;他恼怒地说:“干吗呢?”老婆的电话打断了罗汉长的思路;也让他从半睡眠状态中醒了过来。老婆没理会罗汉长的态度;她的语速很快;声调也很高;气恼地说:“你爸又不见了;不晓得他跑哪里去了!”罗汉长彻底醒了;紧张地问:“你说什么?”老婆又重复了一遍:“你爸不见了;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你赶紧回来吧!”罗汉长顿了顿;安慰老婆说:“你再找找;我谈完生意就回来。他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应该没事的。就算有人拐卖人口;这大年纪了也没人要。”
关上手机;罗汉长气就上来了。人家都说儿子折腾老子;让老子操碎了心;到他这里;事情全倒过来了;他爸让他操了不少心。罗汉长他爸今年六十出头;身体健康;说话利索;脑子也没问题。按道理说;老人家到了这个年纪最懂得疼爱儿子;何况;他爸就他这么一个儿子。这老头真让人操心。罗汉长朝后视镜里看了看;他看到镜子中他的脸上已经有些皱纹了;头发也有白的了。
谈完生意;已经到了晚上;罗汉长连忙往家里赶。回到家;打开门;里面黑乎乎的;连空气都是冷冷清清的;一点人气都没有。儿子念高中;住宿;不回来。老婆和他白天都要上班;就他爸一人在家。往常;都是他爸做了晚饭;然后给他和儿媳妇打电话;问他们回不回来吃饭。罗汉长公司虽不大;应酬却不少;他是很少回来吃饭的;一般都是他老婆和他爸一起吃饭。罗汉长开了灯;看见老婆坐在沙发上发呆。他放下包;走过去;抱了抱老婆。老婆拿手擦了擦眼泪;声音有些哽咽地说:“我没做饭。”罗汉长把老婆的手抓住;用力握了握。这是他们的小动作;有点同舟共济的意思。罗汉长站起来说:“我去看看冰箱里有没有鸡蛋;煮点面条算了。”老婆点了点头。罗汉长打开冰箱;除开几棵菜叶;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又回到老婆身边;老婆看了他一眼;问:“是不是什么都没了?”罗汉长点了点头。老婆理了理头发说:“我下去买点东西上来。”罗汉长拉住老婆说:“算了;这么晚了;菜市场也没什么东西卖了;煮点方便面吧。”
吃完方便面;洗过澡。罗汉长和老婆并排躺在床上;罗汉长他爸不是第一次失踪了。这五六年来;几乎每隔半年左右;他爸就会这么失踪一次;鬼都不晓得他去哪里了。他爸第一次失踪的时候;罗汉长吓坏了;还打了他老婆一个耳光。亲戚朋友;能想到的地方都找到了;却不见他爸的人影。一家人急得要报警;他爸自己又回来了。问他去哪里了;他一声不吭。罗汉长见那样子;也不敢问了;人回来了就好。好好过了半年;又不见了。又找;过些日子他自己又回来了。他爸好像迷上了失踪这个游戏一样。罗汉长算算;这大概是第九次或者第十次了。他抱了抱老婆说;别想了;睡吧;说不好过几天他就像往常一样回来了。他老婆脸色显得有些不好;她说;我担心他这次会出事情;他都六十多了;比不得往年。罗汉长皱了皱眉头说;那怎么办?老婆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罗汉长想了想说:“如果过一个礼拜还不回来;我们就报警吧。”
二
人活到六十岁;该明白的事情都想明白了;不该明白的事情;再怎么想也是糊涂的。这就跟罗德仁一样;他今年六十出头了;有些事情他想得特别明白。比如说死;他一点也不怕。以前;人家说;这人啦;一老了;就特别舍不得死;想着在这世上的日子不多了;就越发怕死。为什么会这样?罗德仁想不明白。
罗德仁进城几乎是被儿子罗汉长给逼的。进城的事;罗汉长跟罗德仁说过好多回;罗德仁都不肯。他说;他不习惯呆在城里;种了一辈子的地;他还是习惯在农村呆着。再说了;农村空气好;呆在农村说不好还能多活几年。罗汉长死劝活劝都没有用。罗汉长也没办法;只好说;爸;那你什么时候想去城里住住;就说一声;我来接你。你要是想回来;我送你回来。
后来;罗汉长在城里买了房子;生了儿子。罗德仁就有点不像往常了;他不稀罕城里;可他稀罕孙子。罗德仁老婆死得早;罗汉长才三岁;罗德仁老婆就难产死了。罗德仁有事没事就去儿子那里住住;看看孙子。一来二往;几年就过去了;孙子也大了。等孙子小学毕业;他的年纪也大了;很多事情力不从心。一个人生活;做饭都不容易。罗德仁明显感觉他越来越不灵便了;手也越来越硬;干什么活都觉得吃力。
罗汉长见时机成熟了;就跟罗德仁说:“爸;你以前坚持住在家里;我不反对;那时你还年轻;还能动;我还能放心。现在;你年纪也大了;一个人住着;我放心不下。”
罗德仁皱了皱眉说:“我年纪大了怎么了;我做饭洗衣服不行了?我成废物了?”
罗汉长说:“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年纪大了;很多事不方便;需要人照顾。”
罗德仁说:“我去城里;你就能照顾我了?你就不上班了?”
罗汉长愣了愣说:“起码在一起可以相互照应;有个人和你说说话吧;你一个人在家里不冷清?”
这句话倒戳到了罗德仁的痛处;别的他还真不在意;一个人确实太冷清了。
见罗德仁脸色还不错;罗汉长赶紧说:“爸;不是我说;你一人在家;要是哪天出了个三长两短;你叫我如何心安呢?”
罗德仁阴沉了一下脸说:“你这是咒我?”
罗汉长无奈地说:“爸;我怎么会咒你呢;我这不是做个假设么?”
罗德仁冷冰冰地说:“那你还不是为自己考虑;怕我不得善终;伤了你这大学生的面子。”
罗汉长也被逼急了;说:“爸;不管怎么说;就算我是自私;为我的面子考虑;反正我是不会让你一个人继续住在乡下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罗德仁只得服从了儿子的意思。把家里的门一锁;收拾好衣服;就跟儿子去了城里。
进了城;很多事情都由不得他。
刚进城那会;罗汉长怕他迷路;写了张纸条让罗德仁放在口袋里。罗德仁问:“你这是干吗?”罗汉长拿着纸条说:“爸;这是我们家的地址;你出去逛要是忘记了路;就找警察;把这地址给他看。”罗德仁有些生气;他气鼓鼓地把纸条扔在地上说:“你这是把我当白痴呢?我一进城就傻了?”罗汉长哭笑不得地说:“爸;我这不是防止意外嘛!”罗德仁坐在沙发上生气。罗汉长老婆见了;连忙过来打圆场说:“汉长;你看你这是怎么对爸的;你不会告诉爸我们家的地址门牌?”罗汉长笑了笑;拍了拍脑袋说:“你看;我这是怎么想事情的。”说完;罗汉长把儿子叫过来说:“儿子;你去告诉爷爷我们家的门牌号;一定要让爷爷记熟。”罗德仁还在生气;他冲着罗汉长吼道:“难道我哑巴了?我不会问人?城里;城里怎么了;就不让老百姓活了;就要带着纸条出门了?”罗汉长没理会罗德仁;他对儿子说;你去跟爷爷说。儿子刚才在写作业;被罗汉长叫过来;本来就有些不开心;一听罗汉长让他干这事;心里更是不情愿了;他气嘟嘟地对罗汉长说:“爸;你也太小瞧爷爷了;我都不会迷路;爷爷那么大人怎么会迷路呢?”罗汉长朝儿子瞪了一眼说:“你懂个屁!”罗德仁一把把孙子拉过去;一字一顿地说:“罗汉长;我跟你说;你儿都比你懂事!”
头两个月;罗德仁很少出门;没事就在家里看看电视;打扫一下卫生。然后下楼;到附近的菜市场去买菜;准备做晚饭。儿子和儿媳妇都要上班;都忙。让儿媳妇下班再去买菜做饭;他心里不忍。儿媳妇在一家私营单位上班;每天回来就往沙发上一躺;半天缓不过劲来;那样子让罗德仁心疼。儿媳妇是城里人;却一点城里人的架子都没有。罗德仁决定进城的时候;村里的几个老头说;城里人架子大;看不起乡下人;更别说是乡下老头子。罗德仁也有些担心;后来发现其实也不是这样;儿媳妇对他好得很;问寒问暖的;有什么好东西总记得他。罗德仁就罗汉长这么一个儿子;没闺女。平日里都没什么人关心;儿子虽说孝敬;但毕竟是个男人;心还是粗。儿媳妇对他好;让他想起死了多年的老伴;只有老伴才这么知冷知热的。儿媳妇好;他这个当公公的也要有点样子。做做饭;做做卫生;一来可以打发时间;二来也能发挥点余热;就是当作锻炼身体也好。这么一想;罗德仁安心了一些。
什么东西都得慢慢习惯;罗德仁觉得;这就跟种地一样。刚开始;罗德仁不习惯用煤气;做菜也不利索;时间一长;就像模像样了。连孙子都说爷爷做的菜比妈妈做的好吃;这让罗德仁心里觉得很踏实。
三
扳着手指头算算;从家里出来也有五天了。天越来越黑;罗德仁心里越来越冷;就跟这天气一样。罗德仁抬头看了看天;黑沉沉的;怕是要下雪了。寒气像一把刀子一样;直往罗德仁身上扎;他把身上的棉袄用力裹了裹;还是冷。晚上去哪里呢?罗德仁自己也不知道。从儿子家出来;他就不晓得自己想去哪里。回乡下肯定是不行的;他要是这么回去;村里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十有八九会以为他是在罗汉长家里呆不下去了;这个恶名他不能让儿子背;儿子没什么对不起他的。他身上的钱已经不多了;如果今天晚上还住招待所;那他明天就一点钱也没有了;就只能回儿子家了。他还不想回去。
罗德仁蹲在马路边上;把剩下的钱从贴身的口袋掏出来;细细数了一遍;只有一百多块了。他拿着钱;有些慌张;这是他所有的本钱了。就跟以前一样;身上没钱了;他就只能回到儿子家里。儿子虽然什么都不说;但他晓得儿子是不高兴的。更重要的是;每次这么一走;他都觉得特别对不起儿媳妇;那么好的儿媳妇;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每天做做饭;不愁吃穿。儿子有空的时候;还带他到公园逛逛。按道理说;这样的日子他不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他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就跟气球一样;只要有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起来。
“不管了;还是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罗德仁想。走了一会;他看见前面有亮光;走近一看;是个小餐馆;罗德仁满意地笑了笑;运气还不坏。餐馆很小;三张小桌子;灯估计只有三十瓦;昏黄昏黄的;吊在中间。罗德仁看了看四周;墙壁上糊的是报纸;被油烟熏烤成了酱黑色;餐馆外面放着两张板凳。里面坐着两个中年人;正在喝酒;牙齿被烟熏成了屎黄色。桌子上摆了一盘卤猪头肉;一碟花生米;还有一盘见不到几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