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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长江文艺 2006年第10期-第8部分

小说: 长江文艺 2006年第10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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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满了整个脸部;滴在公鸡的身上。她伸出棉袄的袖口;揩掉鸡冠上的血;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公鸡瘦骨嶙峋的身体。 
好一会儿;她停住了哭;瞅了瞅院子;左边那棵桂花树果真让他们挖走了;留下一个脚盆大的土凼;四周丢着一些断根和枝叶。 
棕德老汉叹了一口气;摸着胸口;扛着铁叉走了。 
“我知道它没死;我就知道它还活着!”桂花嫂将公鸡搂在怀里;“去年曹旭回来那天;它还跳起来啄他。” 
桂花嫂扭头盯着旁边那个土凼;然后慢慢站起来;抱着公鸡走过去。她抓起地上的一把挖锄;将土凼里面的土重新整理了一下;然后将公鸡放了进去。 
秋菊嫂连忙跑过去;从茅厕顶上的晒筐里抓了一把玉米;撒在土凼里。 
公鸡埋好后;桂花嫂突然扭头朝屋里冲去。 
“娘……”她一边喊着;一边掏出钥匙;她又连喊了几声娘;见没人答应;一脚把门踹开了。婆婆正趴在地上;头脸贴着地面;身上裹着被子。桂花嫂一头扑过去;将婆婆抱起来;秋菊嫂转身冲到院子里;尖着嗓子喊: 



“不得了啊;又出事了!桂花她娘不行了……” 

十五 

国和仅用一天的时间就把桂花嫂的厕所砌好了。 
动工之前;桂花嫂先把粪坑掏干;将粪便挑到地上;接着就拆了茅厕。此前;她特意租了一辆车子;带着婆婆去镇医院作了检查;然后顺便装了一车红砖、水泥和红瓦回来;全堆在院子里。婆婆问她检查结果;媳妇说没事;到家后立马躲着老人给曹旭打了电话。 
国和将那张改了二回的图纸放在地上;然后开始施工。他先在四个边角上插了木桩;然后牵了红线;接着开始挖地脚。风将图纸吹飞了;国和连忙奔过去;追回图纸;放在地上用石子压好。 
“老人的病咋样啊?”国和突然问道。 
“你小声点;别让她听见!”桂花嫂站在旁边当帮手;“医生说;没几天了。” 
桂花树被挖走那天;婆婆从床上滚下来。桂花嫂背着婆婆直往村委会跑;村里的赤脚医生在老人的伤口上涂了点酒精;然后贴了块纱布;又让桂花嫂背了回去。 
“你通知曹旭了没有?”国和这时已经挖好了地角;准备砌墙。 
“我昨天给他打了电话;”桂花嫂说;“他正在出差……” 
国和蹲下来;瞅了瞅地上的图纸。 
“我忘了问你。”桂花嫂指着图纸上的四个装饰图案;“我记得你第一次画的时候写了8个字;现在字没了;这是4个啥东西?” 
“连这你都看不出来啊?”国和笑了笑;“我在厕所上开了4个窗户…” 
“窗户都是方的;哪有这样的窗户?”桂花嫂站起来;“这像啥啊?花瓣似的!” 
“你说像啥就像啥。”国和有些神秘地笑了笑。 
桂花嫂盯着图纸;一会儿笑了。她转过身去;瞅了瞅院里唯一的桂花树;“你还别说;真有点像;它的花瓣就是这个样子!” 
工程收尾的时候已是下午了;桂花嫂突然对国和说:“别忘了在厕所门口给我糊块水泥!” 
“啥?你说啥?”国和捏着泥刀问道。 
“你给我在厕所门口糊块水泥巴巴。”桂花嫂说;“我要在上头写个字!” 
国和将泥刀伸进灰桶;搅了几搅;然后将最后一坨混凝土糊在厕所门口的墙上;他糊得很认真;磨得平平的;一会儿;一个碗口大的圆形巴巴像饼子似的粘在墙上了;闪着光。 
临近傍晚的时候;国和完工了;这时;柳嫂捏着磁碗正从河堤上回来;国和问了一声:“婶啊;苦荆叔不是醒了吗?” 
“他是醒了;我这是最后一回喊他;我再也不喊他了;他醒了!”柳婶将最后一把米撒在路边上;笑得很灿烂。 
桂花嫂回到屋里早早地做好了饭;还备了酒;然后将工钱包在一张红纸上。这时候;太阳红得像只野柿子;院子里一片通红。桂花嫂来到院子;坐在木凳上;然后一边等着国和来喝酒;一边瞅着刚刚砌起的半个厕所。婆婆在房里咳嗽;桂花嫂又是一阵心揪。 
桂花嫂又瞅了瞅厕所门口的那个水泥巴巴;水泥巴巴果真糊得平滑;像镜子似的。桂花嫂掉转身;找了一颗石子;在地上画起来;她画了半天;摇了摇头;又直盯着那个颜色越来越浅的水泥巴巴。 
突然;桂花嫂扔了手上的石子;从凳上站起来;掉头进了卧房。她瞅了瞅墙上的钟表;然后往墨水瓶里倒了些水;将毛笔泡着。接着;又从抽屉里找出一张白纸和半截铅笔;出了院门。 
一会儿;桂花嫂进了杏花家的院子;院里有二间厕所;一男一女。杏花不在家;桂花嫂来到女厕所门口;从裤袋里摸出纸笔;然后贴着墙;一笔一画地照着上头的字描写了起来。 
写好后;桂花嫂将纸笔捅进裤袋;径直去了国和家。天快黑了;应该叫他去喝酒了。 
刚到门口;听到杏花与国和正在说着话;桂花嫂的脚像是让吸铁石吸住了;一下子无法动弹。 
杏花说:“国和哥;有件事……我真是说不出口。” 
国和说:“啥事你就说吧。” 
杏花说:“你这一年帮我干的活儿可真不少;本来想这个月底跟你结账的;看来结不了哪。” 
国和说:“咋的哪?” 
杏花哭了起来:“曹猛那狗日的不送钱回来;我哪有钱给你啊?” 
“……” 
“曹猛说过;要是我肚里怀的是闺女;他就不要我了。国和哥;我好命苦啊!” 
“你别哭;杏花;工钱的事日后再说……” 
“我知道你心眼好;不在乎我这几个钱;可我这心里不好过;我真不知道咋报答你……” 
“别说了。” 
“国和哥”……”杏花止住哭。 
“咋的哪?” 
“你……你想不想要……” 
“要啥?” 
“你要是不嫌弃;我现在就给你……” 
桂花嫂转身从国和家门口冲出来;双手一直按着胸口。 
回到院里;桂花嫂一时难以平静;嘴上直喘着粗气;那种感受就像乔镇长来的那天一模一样。她使劲地按着胸口;坐在凳上;一会儿瞅瞅桂花树;一会儿瞅瞅那半间厕所;眼泪流了出来。 

十六 

那天;棕德老汉突然想绐儿子和媳妇打个电话;于是让国和将他背到了桂花家。 
棕德老汉的手上捏着一张纸条;孙子小强也跟来了;手上捏着爷爷的拐杖。 
“我想给他爹打个电话。”棕德老汉盯着桂花嫂;“听说小强他爹知道我要死了……我不想他们回来;回来浪费钱。”说完展开手上的纸;递给桂花嫂:“你帮我把电话拨通……” 
村里的狗被偷杀的那个晚上;桂花嫂绐棕德老汉的儿子曹权打了电话;告诉他他家的狗吃了城里人放的毒药;棕备老汉气得吐了血。 
“过年还有二个多月……我不能让他们回来;跑来跑去的;浪费钱!”棕德老汉直端着粗气;嘴角上流着口水。 
桂花嫂捏着纸条;拨通了电话;然后递绐棕德老汉。孙子小强抢过话筒;放在耳朵边上:“爹……”孩子哭了起来。 
棕德老汉颤抖着双手;接过电话说:“曹权啊;你是曹权吧?你还好吧?你别回来!我一时半会死不了的;等到过年的时候你再回来。” 
“我要他们回来!我不要他们打工。”孙子哭着说: 
“我要他们给我寄汇款单!” 
“这个冬天我是死不了的。”老人又在电话里说;“我要等着你们回来过年!” 
这时候;桂花嫂的眼泪出来了。棕德老汉又对着电话说:“孩子啊;我知道你们这些打工仔不容易;年底总是拿不到钱;不到老板点头;你们是不能走的;要是爹万一在你回来之前走了;你也别回来;这大冷天的;我一时半会臭不了的。” 
送走棕德老汉后;桂花嫂来到婆婆的房子。这两天;婆婆吃什么拉什么;人一天比一天瘦;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二只眼睛却比平时显得晶亮。 
婆婆从被里伸出手采;捏着媳妇粗糙的手;说:“儿啊;娘这辈子对不住两个人;一个是你爹;再一个就是你。” 
桂花嫂哭了起来:“娘;你别这样想!我是你一手一脚扯大的;你是我娘啊;是我对不住你啊;我没有把这个家搞好;是我不好。” 
婆婆哭着说:“为了这个家;我守了半辈子寡;哪知道现在又轮到你……孩子;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顶多只能算是半个人;一个女人没有男人;她顶多只活了半辈子;一个世界没有男人;顶多是半个世界!” 



桂花嫂抱着婆婆哭了起来。 

十七 

桂花嫂的婆婆临咽气前;曹旭开着车子赶了回来。 
城里那个姓姜的女人要跟他一块回来;曹旭没同意;结果那女人就抓了他的脸;回来的时候;曹旭的脸上还留着明显的抓痕。 
曹旭一进院子;发现左边那棵桂花树果真没了;厕所也改了;他来不及说啥;直扑母亲的房间。 
“娘!”曹旭扑通一声跪下去;猛抽自己的耳光;婶连忙冲上去;捉住他的手:“曹旭啊;你已经尽孝了;你娘她老人家不会怪罪你!” 
“娘;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桂花!”曹旭大声地哭喊着。 
老人突然睁开眼睛;定睛地盯着曹旭;然后又转向桂花嫂;一会儿就咽气了。 
葬礼那天;抬棺的8人当中;包括曹旭和国和;一共只有4个男人;另外4个却是女的;连柳婶和秋菊嫂都加入了队伍。曹旭想;这自古以来都是男人抬棺;哪有娘子军参乎的;传出去也不好听。于是提出干脆花些钱;到城里请帮男人来帮忙。结果桂花嫂一口反对;说: 
“我就是背也要把我娘背上山去;咱们村里的男人又不是死光了;他们总会有走的那一天;到时候看谁来抬他们!” 
葬礼刚开始就下起了小雨;途中;曹旭摔了一跤;桂花嫂她们几个女人一路上连滚带爬;结果全是一身泥巴。 
桂花嫂指挥着大伙将婆婆的棺木抬到公公的墓边放了下来;按照乡下的风俗;夫妻必须合葬在一个穴里。这时;女人开始下山;男人留下来挖掘墓穴。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墓穴挖好了。四个汉子扯着绳索将棺木慢慢放了下去;鞭炮声立马响了起来。 
这时候;雨停了下来;国和拿出铁錾子;吹了吹墓碑上的尘土;然后就在碑上那块空闲了多年的地方刻下了“曹母鲁老孺人”6个崭新的字。 
曹旭一直盯着国和手上的铁錾;另外二个汉子扛着抬杠下山了。 
“国和啊。”曹旭说;“我这辈子就是有再多的女人;死的时候也不会让她们的名字刻在我碑上……” 
“你说的啥话啊?”国和瞪了曹旭一眼;“为你这个家;桂花嫂她把一生都贡献出来了;是你对不住她!” 
“是啊;我娘走了;我不会再让她守在曹家了。” 
“她又不是为你曹旭守的!”国和站起来;瞅着山脚下的村子;远处是杂草丛生的田野;“她是为整个村子在守;为咱曹姓满门满族在守!” 
晌午过后;曹旭来到了院子;桂花嫂正在清理婆婆的衣物;准备傍晚的时候一起烧掉。 
“你凭啥一人做主把桂花树卖给县里;你征求过我的意见吗?”曹旭突然说。 
“我也不想卖;他们让我娘家的兄弟来做我工作。”桂花嫂说。她的手上沾着鲜红的墨汁。 
“那你至少得跟我打个电话吧?”男人点了烟;含在嘴上。 
“我不打又咋的哪?我就不打!”桂花嫂抱着一堆衣服;盯着曹旭的伤脸;“这个家没有男人!已经好几年了;又不是一天两天;这村里谁都知道。”桂花嫂将婆婆的衣服放在已经铺好的稻草上。然后;蹲下来;转身盯着曹旭;平静地说:“说实在话;就是娘死了这事儿;我都不想通知你回来;我王桂花有能力把老人家送上山;我是怕土村的人说我做得过分了;才给你打了电话……” 
“可你还是我老婆!”男人冷笑了一下。 
桂花嫂一下子站起来:“曹旭;我王桂花今天就把话说明了;我早已不是你老婆了;你也早已不是我老公了。你别以为我不嫁人;不离开土村就是留恋你;你想错了!告诉你曹旭;我离不离开土村是我王桂花自个的事;我是在这里长大的;我是土村的人;这里是我婆家;也是我娘家;我一辈子呆在娘家有啥不对的?到哪里都说得过去!我伺候我娘有啥错的?告诉你曹旭;这里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家;你的家在城里;要离开的不是我王桂花;而是你曹旭!” 
“这一公一母二棵桂花;能够分开吗?”曹旭拧着眉头;指着桂花树;“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县里挖走的那棵桂花树听说死了!” 
桂花嫂立马盯着院里那个已经填平的土凼;然后掉转头;瞪着曹旭:“报应!” 
曹旭哼了一声;摔掉手上的烟;转身朝厕所走去;结果一到厕所门口;一下子愣住了。 
厕所上面那个碗口大的水泥巴巴;不知啥时候写了个字上去。 
那是一个新鲜的刚用红墨水写上去的“女”字。 
这会儿;曹旭的二只手已经放到裤带上了;他僵在那里;紧盯着那个鲜红的像血一样的“女”字;仿佛在看一个怪物。他回头瞥了桂花嫂一眼;突然胀红了脸;眼睛像喝醉酒似的鼓瞪着;脖子上的青筋一下子暴突出来。他掉转头;像疯子似的;在院子里乱转着;然后一头扑向西边的院角;抓起一把羊镐;掉头朝着厕所冲去。 
国和突然从院外面扑进来;一把抢了曹旭手上的羊镐;扔在院角;然后将他推出了院子。曹旭站在院外面;瞥了瞥村口的那棵苦楝树;发出一阵怪笑;然后一头钻进汽车;回城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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