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6年第10期-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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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荆哪;棉花她走的那天;亲口说等她挣了钱就寄回来给你治病的;她都出去一年了;连个钱毛都没寄回;她好没良心啊!她还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来;你咋不管管她呢?她就怕你;我一个女人;一个做娘的;咋管得了她啊?”
柳婶说到这里;突然离开凳子;蹲在男人的床边;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摸着男人的脸说:“苦荆哪;我前些天还梦见棉花……梦见她跟一个年纪跟你差不多的男人挽着手走在街上;我喊她;她连瞅都不瞅我一眼。你要是再不醒来管管她;这孩子就废了……”
柳婶突然站起来;回到凳子上;盯着桂花嫂说:我就这样讲着讲着;突然听见你苦荆叔叹了一口气;好长的一口气哦;像是憋了半辈子似的……然后他的眼泪就出来了;二只眼睛一边一滴;从眼角一直流到胡子上……
“你们看;苦荆叔又流泪了!”桂花嫂指着男人的脸;突然叫起来。
一会儿;镇医院的龚医生果真坐着一辆摩托车来了;他拿出听诊器放在男人的胸部听了听;接着又按住男人的手脉;然后开始拔管子。拔了管子后;他盯了一眼桂花嫂;说:
“我发现伟大的女性都嫁到你们曹家来了;你们村的男人好有福啊!我早就听说你了;你是曹老板曹旭的媳妇对吧?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桂花嫂转身回了家;她站在院子里直盯着那二棵桂花树;然后来到左边那棵桂花树的跟前;伸出右手来;沿着树杆一直向上摩挲着;直到再也够不着了才停下来。接着;她又摘了二片叶子;放在掌里瞅着。这时;天几乎全黑了;手上的叶子越瞅越模糊;桂花嫂将叶子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两个指头反复捻着叶片的脉纹。为了不让婆婆听见;她一直忍着没有弄出声来;她将二枚树叶分别按在两只眼睛上;泪水终于涌了出来;溢过叶片;流在脸上……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日;桂花嫂跟曹旭结婚的前两天;婆婆让他俩一人挑着一担茄子去城里卖;然后扯几块好看的布回来赶制新郎新娘的衣服。两个年轻人卖完茄子后;正准备去商店里扯布;结果十字路口上遇到一辆推销花卉苗木的大车子。车主是个外地人;手上举着二棵黑桂;大声地吆喝着;还说这二棵树是一公一母;百年一遇的夫妻树。桂花姑娘一听心动了;她只见过白桂;从来没听说过这世上还有黑桂;更没听说过还有什么夫妻树;于是跟曹旭一商量;就用卖茄子的钱将二棵不足一米高的树苗买了下来。婆婆将他们痛骂了一顿;拿着菜刀要砍根部裹了黄土的小树苗;桂花姑娘立马跪了下来;扯着婆婆的衣服半天不松手:“娘;我就是桂花;你舍得拿刀砍我啊?”婆婆举在手上的菜刀掉到了地上。结婚那天;桂花和曹旭一人拎着一棵系了红绸的黑桂;然后一左一右地栽在院子的两边。
十二
天一擦亮;桂花嫂就起床了。屋外起了雾;院墙边的扼子花树苗湿淋淋的;桂花树上的叶子正在滴着水珠儿;整个院落全都罩在雾里;啥也看不清楚。
早饭做好后;桂花嫂先给婆婆喂了几口米粥;接着又喂了畜禽;出门之前;还特意跑到婆婆的房里交代了几句;然后就把门锁上了。院子里的雾重;堆放柴草的地方不时发出水珠滴落的声音;她站在茅厕里一边系着裤子;一边瞥了瞥左边那棵桂花树;然后从院角里抓起木制的牛扼搁在肩上。今天国和有空;她要跟他学犁地。
到了院门;她突然回过头;又瞥了眼那棵黑桂;然后就头都不回地走了。
此时;太阳正从山背冒出来;村街上的雾厚得很;像是让人放了烟;裤裆以下啥都看不清楚;连路都得摸索着走。桂花嫂站在深雾里;瞥了瞥村口的苦楝树;苦楝树就像浮在水面上;瞅上去黑乎乎的一团。田野上白茫茫的一片;对面的村子里隐隐约约传来一两声鸡啼和狗吠。由于失去狗的提示;村里的妇女儿童和老人此时多半还没有起床。
国和的肩膀上搭着一件棉袄;手里捏着一只蒸红薯;一边咬着一边去畜栏里牵牛。
不一会儿;他们到了桂花嫂家的薯地。全村的旱地都在那儿;好大一片;多半都荒着。过去;男人们没进城的时候;地上一年四季没空过;春天种油菜;夏天种小麦;秋冬两季套种红薯和玉米。自从男人进了城;地就荒了;长满了茅草。孩子们放学后路过那里;忍不住在茅草里点上火;将地皮烧得漆黑。前些日子;村上的干部跑来了好几趟;用白石灰在烧得焦黑的地坡上写上字:“要想富得快;赶紧种油菜。”村里的女人说:“这男人都跑光了;我们种不了!”村上的干部笑得喉咙里发出嘎嘎的响声:“这……种庄稼又不是生娃儿;咋没男人就不行了呢?桂花嫂不是也没男人吗?她家的油菜咋种的?她家的小麦谁播的?她家的红薯谁栽的?我看你们是依靠男人惯了;好找个借口偷懒快活!”
雾水在慢慢消散;只有田野边际的湖上还浮着一层像蛋清一样的气体;对面的村子也完整地显露了出来;村口的那六棵柳树也可以数得清楚了。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学犁地哩!”国和放下犁铧说。
“等我把犁地学会了;我就不用求你了!”桂花嫂从肩膀上取下牛轭;“到时候;这村里有没有男人;无所谓了。”
“那我就不教你!”国和盯着桂花嫂:“你把男人的手艺学到手了;就不要男人了。”
“是你们男人不要我们女人了!”桂花嫂纠正道:
“你们男人一个个都跑光了。”
“在你眼里;这世上的男人就没个是好的。”
“本来就这样!”
国和将牛扼套在牛脖上;然后架上犁;待全部准备工作完毕后;他将铁制的犁铧一下子拎起来;跨步向地中央踩去。
桂花嫂站在旁边一直紧盯着国和的操作;每个细节都没放过。
国和用力扯了扯牛绳;水牛扬了扬尾巴;连忙向前迈了一步;锃亮的犁铧立马杀进黑褐色的土里。国和又扬了扬牛鞭;对桂花嫂说:“你可看好啊;这犁旱地与犁水田不同;犁旱地得从地中间开始;犁水田从两边开始。”
“那是为啥?”桂花嫂紧跟在国和身后;两眼直盯着他的双手;并模仿着他的每个动作。
“旱地里没水;犁过后不能踩踏;所以只能从中间犁起。”国和解释说;“水田里有水;越踩踏越好……”
“我记住了。”
“水田里长出的是稻谷;稻谷比小麦难伺候;得三犁四耙。”国和右手扬着牛鞭;左手扶着犁铧;嘴角和胡须上粘着白花花的薯粉;“旱地上长出的庄稼贱些;犁一两遍就行了。”
“我记住了。”桂花嫂又点了点头。
“其实;我跟杏花啥事没有……”国和突然停下来说。
“你不用说了;国和!”桂花嫂紧盯着国和的眼睛;“你犁你的地……”
国和举起鞭子对着水牛猛抽了一下;牛一抖身子;拉起犁就跑。
桂花嫂站在地沟上;直盯着国和的后脑勺;眼泪流了出来。曹旭还没进城时;家里的分工很明确;犁田耙地之类的重活由男人负责;女人只管插秧割谷和锄草。一会儿;国和将犁铧和牛绳交给桂花嫂;桂花嫂红着脸;一手扶着犁;一手捏着牛绳和牛鞭;半天不知道驱赶水牛。
“你把鞭子举起来;它自然就知道走了。”国和说。
桂花嫂突然冲着牛屁股吼道:“你是不是看见我是女人就懒得走了?你这个畜牲也知道重男轻女啊?”
说完;举起牛鞭抽过去。老水牛一扬脖子跑了起来;并扬腿踢飞了地里的土粒。桂花嫂尖叫一声;犁铧从她手上脱落了开去;在地里翻着滚。她弯着腰;蹶着屁股;紧紧地扯着牛绳;脸色都憋青了。国和连忙闪身冲过去;从背后一把抱住桂花嫂;抢过牛绳;用力拽住牛鼻子;牛停了下来。
桂花嫂红着脸将犁铧扶起来;随即又从国和手上接过牛绳和牛鞭;鼓着腮帮;大胆地扬起了鞭子。水牛这回果然没有再跑;老老实实地走在沟里;国和紧跟在女人的旁边;盯着桂花嫂扶犁的手。
“我会犁了。”桂花嫂笑着说。
国和瞥了瞥村后的柴山;曹昌的女人桃子又去砍柴去了;她正扛着枪担往山上爬;枪担上挂着一只水壶。这女人砍了半个多月的柴;到现在还没有砍完一半;她把时间全花在骂男人上了。
“今天他们要来挖树……”桂花嫂已经完全掌握了犁地的要领;她像个老把式似的扬了扬牛鞭;牛鞭在空中划了圈;然后在牛背上停住了。
不一会儿;村口对面的河堤上果然冒出一辆卡车;然后通通通地朝村子驶过来。
十三
曹昌的女人桃子一眼瞥见那辆卡车正贴着河堤驶过来;忍不住又尖声尖气地骂起人来。女人的叫骂声在山谷中回荡;大卡车却鬼子似的向村子挺进。曹昌在城里嫖女人让派出所捉去了;不仅罚了款;过年能不能放回来还是个问题。
大卡车在苦楝树底下停住了;然后跳下三个汉子;头上戴着安全帽。三个男人瞅了瞅树底下新垒起的土包子;然后;径直朝着桂花嫂家的院子走去。
“他们进去了;”国和盯着山底下说;“一共三个人;不包括司机……”
这时候;三个汉子已经进了院子;他们从农具堆里各自抓起一把工具开始挖树。
“到底是左边那棵还是右边那棵;千万别挖错了……”一个汉子说。
“听说是左边那棵。”另一汉子说。
“肯定搞错了!左边那棵粗多了;绝对是右边这棵!”又一个说。
“左边那棵;挖左边那棵粗的;我媳妇说的!”婆婆在房里喊道。”
三个汉子一齐举起了手上的工具。
约摸过了半个小时;他们就将树放倒了。他们拿出随车带来的绳子;将树的根部捆成一个圆球。
“他们将树抬出来了!”国和两眼炯炯地盯着山脚下。“你瞅瞅;他们将树抬出来了……你再不看;就看不见了!”
这时候;桂花嫂已经犁完了一块地。她模仿着国和的动作;将犁铧拎起来;打算拖到另一块地上去;结果犁铧太重了;她的脸色都憋青了。
“这不是女人做的事;你非要做!”国和连忙冲上来;拎起犁就走;“除了你王桂花;这世世代代有哪个女人学犁地的?”
“我偏要学!别以为这地球没有你们男人就转不动了!”
这时;曹昌的女人桃子突然停止了叫骂;脱了棉裤蹲在柴草里屙起尿来;白花花的腚臀在山腰上忽闪着。一会儿;她站起来;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又骂起人来:“你这个挨千刀的;来世让你变女人;我来做男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山脚下的三个汉子很快将桂花树抬到了车底下;他们大声地嚷着。其中;个头矮小的汉子揭掉头上的安全帽;扔在车上;然后抓起车厢的铁栅栏爬了上去;另外两个块头大的则站在底下准备抬树。他们一个抓着树杆;一个抱着捆了黄土的树根;双双将桂花树举了起来。
矮小的汉子没有下车;仍旧站在车斗上;两个块头大的汉子一前一后钻进了驾驶室。司机灭了烟蒂;启动了车子。大卡车通通通地晌起来;两只轮胎一扭动;撇过树底下的土包;向前驶去。
这时;车上的汉子突然听见“嘎啦”一声;头顶上凭空扇出一股强风来;一只像鹰一样的东西;突然间从苦楝树上扑下来;罩在他头上。
“停车!”车上的汉子喊道;“快停车……”
站在坡地上的国和睁大了眼睛;立马转头盯着桂花嫂说:“好像出事了!”
十四
这会儿;棕德老汉正搂着铁叉坐在土场上;旁边守着几个妇女。当桂花嫂家那只丢失多日的公鸡突然从苦楝树的薯藤里飞扑下来的时候;老人一下子惊呆了;铁叉从肩膀上滑落了下来。
公鸡扑在那汉子头上;然后像铁钳似的;趴在他肩颈上;猛力地啄着他的头脸。那汉子呀呀地叫唤着;一只手死死地护着眼睛;另一只手拼命地抓打。半顷;公鸡尖叫一声;像中了子弹似的;掉落在车底下的土包上;一会儿就气绝身亡了。
“天哪!”棕德老汉立马从女人堆里挣脱出来;冲过去;抓起公鸡;眼泪流到了胡子上。后面跟着秋菊嫂和杏花。
“昨天晚上我还在土场上瞅见它!”杏花腆着大肚子;紧盯着公鸡;嘴上嚼着咸菜疙瘩。公鸡圆睁着眼睛;身上的羽毛因掉落太多;连骨头都露了出来。
“我找你找得好苦啊;你这家伙原来藏在那里头!”棕德老汉抬头瞥了瞥苦楝树;那二只死猫已干瘪了身子;像皮似的搭在那上头。
“公鸡啊公鸡;你家桂花没白养你一场!”秋菊嫂嘀咕一声。
杏花突然想起那天晌午公鸡与母鸡交配时的情景;眼睛立马红了起来:“我看它是为那些死掉的母鸡报仇昵!”
“他妈的;谁家的鸡啊;狗日的老子捏死它!”车上的汉子这才松开手;脸上全是血。
“你敢!”棕德老汉拎着鸡站起来;愤怒地瞪着他;“你们挖的就是她家的树;你们还不快给我滚;小心她家的狼狗。”
司机一听;立马重新启动车子;一溜烟跑了。
桂花嫂一口气跑回了院子;她盯着躺在地上的公鸡;鸡冠上全是血;眼睛圆睁着。她蹲下去;抓起公鸡哭了起来;她哭得一点声音也没有;眼泪流满了整个脸部;滴在公鸡的身上。她伸出棉袄的袖口;揩掉鸡冠上的血;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公鸡瘦骨嶙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