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6年第10期-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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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嫂挥手打了一下弟弟的肩膀;转身进了卧室;拿出一包香烟来;扔在桌子上:“姐姐的事不用你管!说吧;今天是不是为二棵树来的?”
“乔镇长昨天跟我打了个电话。”弟弟咧着嘴笑了笑;抓起桌上的香烟;抽出一根咬在嘴上;“咱好歹在村里混;‘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没想到他果真把你喊来了!”桂花嫂盯着弟弟:“你说;这县里做广场;跟咱乡下有啥关系嘛?他们硬是相中了咱家二棵树;还说连县长都知道咱种了二棵黑桂;你说谁信啊?”
“我也是这样跟乔镇长说的。”王树根说;“我说;乔镇长;这城里做广场你就看中我姐家的桂花树;要是城里建酒店;你会不会看中她家的那架雕花大床呢?我说乔镇长;这些年咱乡下本来就没剩下几棵树了;要是再让这城里人一挖走;咱老百姓连个乘凉的地方都没有了……”
“他咋说?”
“他说他也没办法;他说这县长看中的树;他能不设法给他弄到吗?他是镇长;当然得听县长的;咱是村支书;当然也得听他镇长的。”
“要是姐姐今天不答应你呢?”
“那我这个村干部就当不成了。”
“世上哪有这个道理!”桂花嫂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又不是你王树根种的树;是你姐姐王桂花种的树;这跟你有啥关系啊?他们凭啥不让你当支书啊?”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复杂。”王树根说。
“是你想复杂了!”姐姐坐下来;“我就不信我不卖这二棵树;他们就把你吃了;我就不信这社会就没王法了。他乔镇长要是做得出来;咱就去告他;县里告他不通;咱到市里告;市里告不通咱到省里告;省里告不通;咱到北京告;总有告通的时候!”
“你还说我把问题搞复杂了;是你把问题想复杂了!”王树根的脸色一下子红了;“咱犯得着吗?不就是二棵树吗?你还去告人家!你就不能成全一下自己的弟弟啊?”
桂花嫂瞥了一眼门外的桂花树;早晨的阳光照在圆球形的树冠上;在门口投下两块扇形的阴影。“我那天跟乔镇长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到头来他还是不放过我;他好狠!”
“姐;咱长话短说;你到底给不给弟弟一个面子?”王树根抽出手机瞅了瞅。
“我不是不给你面子。”桂花嫂拿起开水瓶给弟弟的杯中添了水;“姐姐是个小气的人吗?你不知道啊;这二棵树开起花来多香啊;十里八乡都闻得到啊;就因为这二棵树;我家的院子到了夏天多热闹啊;连蚊虫都比别人家少……”
“你别多说了!”王树根将烟摁灭在桌角;然后扔在门外;“你真打算守着曹家一辈子啊?”
“我咋打算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操心!”桂花嫂嚷道;“我王桂花这辈子;有没有男人无所谓;有男人能过;没有男人咱照样能过。”
“……”
“我就当他曹旭死了!旧社会多少寡妇能过一辈子;如今是新社会;有吃有穿的;有啥不能过啊?”王树根突然从裤袋里掏出一卷钱;放在桌上:“姐啊;我也不多说了;上午我还要赶到镇上开会……这是1000块钱;要是不够;我再想办法。”说完转身出了门。
“你等等;你等等!”桂花嫂捏着钱;追到院子里;扯住弟弟;将钱塞进他的裤袋里;“你们这些当干部咋的啦?动不动拿钱来收买人心。”
“你到底卖还是不卖?”
“不卖!我凭啥要卖树?咱又不是穷得没饭吃。”
“那还说屁话!”王树根扭头就走。
“你别走嘛!”桂花嫂喊住弟弟;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我不卖;我送给你!我送你一棵树;就那棵!”
她指了指院里左边那棵桂花树;“只能一棵;做姐的对得住你了吧?”说完;转身进了屋。
王树根瞅了瞅那棵桂花树;接着又瞅了瞅另一棵桂花树;嘀咕道:“姐姐是不是搞错了?咋把棵粗的给了我;把小的留下了?”
从院里出来;王树根一眼瞅见苦楝树底下冒出一个新鲜的土堆;他研究半天;抬头瞥见树枝上倒挂着二只死猫;龇牙咧嘴的;他惊出一身冷汗;拔腿就跑。
八
没几天工夫;桂花嫂就把山上的柴砍完了。她将柴挑回后堆在院子里;然后盖上稻草;这样到了冬天就是下起雨雪来也不怕了。
棕德老汉扛着铁叉仍在村里晃悠;他的背越来越驼了;嘴角和胡子上粘满了唾沫星子。桂花嫂家的那只公鸡他至今没有寻到;他说他不找到那只公鸡他绝不闭眼睛。
桂花嫂摘下脖颈上的毛巾;瞅着老人肩膀上的铁叉:“棕德叔;你别再找了;我家的公鸡都让那帮城里人化成粪了!”
“胡说!”棕德老汉说;“昨天后晌的时候;国和还在峁上瞅见过它;说它像喝醉酒似的歪着翅膀乱蹿呢……”
“国和真的看见我家公鸡哪?”桂花嫂瞥了瞥土场;大伙在吃午饭;秋菊嫂独自坐在那张圆桌边上喝粥。她家这次损失了一头一百来斤的白猪;她把眼睛都哭肿了。
一会儿;国和扛着犁铧从地里回来了;手里牵着村里那条唯一的水牛。桂花嫂立马问了他一声:“你真的看见我家公鸡啦?你不会看走眼吧?”
“全村就你家一只公鸡;我能看错吗?我又不是瞎子!”国和将牛系在石头上。
“看来它果真没死!”桂花嫂沉吟着;然后瞅着国和肩膀上的铁家伙;问他又在帮谁家犁地。
“昨天是帮秋菊家犁;前天帮杏花那疯婆子犁;今天是帮柳婶家犁;她急着要种油菜……”
“我想跟你学犁地。”桂花嫂突然盯着国和;两眼放着亮光;“我早就想学了;我就剩下犁地这活儿不会干了。”
“算了吧;一个女人……别学这种粗活。”
“我要学!这犁田耙地又不是你们男人的专利。”桂花嫂说;“你们男人能干的事;我们女人照样能干!”
“图纸看了没有?”国和盯着桂花嫂问道。
“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呢!”桂花嫂把国和扯到院里;“我看了好几遍;画得真好!”
“我是瞎画的。”国和瞥了瞥柴堆旁边的茅厕;“我还担心它不合你意呢。”
桂花嫂摸出图纸来;展示在国和面前;“你在上头一共写了8个字;我没念书;这8个字咋念?”
“我这是‘照葫芦画瓢’;学着城里的厕所写的;这4个字是‘小便入池’;那4个字是‘大便入坑’。”
国和指了指图纸上的字。
“你真想得周到!”
“我还在两边共画了4个蹲坑;”国和将图纸放在地上;用石子压住;“我是根据你们家的人口设计的;男的2个;女的2个;一人一个;平均分配。”
“我看出来了!我今天就是要跟你谈这事!”桂花嫂冷冷地说;“国和兄弟;这回我不打算砌二间厕所;我只砌一间厕所!”
“一间厕所?不分男女?”
“没错;不分!”
“这厕所哪有不分男女的?”
桂花嫂拾起图纸;叠好;捅进国和口袋里;“你好事做到底;麻烦你再帮嫂子改改。咱要不了二间厕所;一间足够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就我和婆婆二个女人;她根本就不能上厕所;实际上就我一个人使;咱砌那大的厕所干嘛?咱实事求是!”
“咱要不了4个蹲坑;1个坑够了。”桂花嫂连忙又补充说。
“真的就砌半个厕所?”
“管它半个还是一个!咋半个?一间也是一个!”
九
两天过后的早上;婆婆把媳妇喊过去;说:“今天是你爹73岁生日;你去割块肉;再买几块豆腐;中午的时候;记得给他上坟!”老人的眼睛里闪着光彩;平时那种像蒸馏水一样的液体这会儿特别晶亮。
四十多年前;肚里怀着曹旭的婆婆想喝一口鱼汤;在村小学教书的公公在一个周六的上午;扛着鱼杆去了对面的野湖;结果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时候;媳妇房里的电话机突然晌了;桂花嫂连忙抓起听筒。
婆婆的眼里立马露出凶光:“是不是曹旭那个畜牲?他还有脸打电话回来!跟他说我没他这个儿子。
当年如果不是因为怀了他这个孽种;你爹也不会死。”
当年;婆婆腆着大肚子;沿着湖边来回找了三天三夜;最后找到了湖水入江的闸口;瞅见一伙人正从水里打捞起一具尸体;她一头扑上去;以为是自己的男人;结果一瞅是个跳湖的女人。
桂花嫂摇了摇头;然后盯着老人半边新半边旧的床单;像瞅着河里的流水:“是我娘家兄弟打来的;他说;后天县里的人就来挖树。”
“你那天本可以不答应他的。”婆婆从枕头底下摸出手帕;要揩媳妇的眼泪;“你就是不给他;他还敢把你吃了不成?”
桂花嫂瞥了瞥院里的桂花树:“我是可以不答应他;我又不欠他啥;王家又没养我;我是在曹家养大的;我是娘养大的!”
“好孩子!”婆婆摸着媳妇的头;眼泪流了出来。
晌午的时候;桂花嫂把饭做好了。她将婆婆交代的祭品一一装进篮里;还温了一壶酒;然后捎上香纸和蜡烛;拎着篮子上山了。
秋菊嫂正跪在她男人曹庆的坟前;嘴上不停地唠叨着。桂花嫂喊了她一声;秋菊嫂没听见;一个劲地磕头作揖;头发梳得工整;在山野里泛着油光。桂花嫂又喊了她一声;她这才转过身子。
“今天是你曹庆哥的忌日;他走了整整一年了!”秋菊嫂站起来;眼睛红肿着;“我来看看他;跟他说说话;我没有把家里死猪的事告诉他;我怕他在阴间不得安宁。”
“是啊嫂子;别告诉他!”桂花嫂隔着几块石碑瞅着秋菊嫂;“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把我家里的猪仔捉一头去养;要不我晚上给你送去。”
“那咋行!”秋菊嫂流着泪;“你曹庆哥死的时候;政府发了笔抚恤金;我一时半会还饿不死。”
“你要是拒绝;我日后就不喊你嫂子了!”桂花嫂将供品摆在公公的坟前;然后点上香纸;跪下去;闭着眼睛连作了三个揖。“俗话说;同病还相怜昵。曹庆大哥活着的时候没少帮我……我记得前年还是他教我学会编草要子的呢。”
“是啊;只能怪我命不好!”秋菊嫂蹲下去;准备收拾坟前的供品。
“嫂子啊;你也别太悲伤了;俗话说人死不能复生;啥事往前想;日后的路还长着呢;咱还要好好活着!”桂花嫂拿起酒壶在三只小杯里斟上酒;然后将酒拨在石碑上;“说句不该的话;咱们女人从投胎那天起;就要作好准备;这辈子有男人要过;没男人也得过!”
“是啊。”秋菊嫂瞅着曹庆的墓碑;沉吟道:“来生变猫变狗也不做女人了”
“你咋这样说呢?”桂花嫂盯了秋菊嫂一眼;“曹庆哥活着的时候毕竟对你好过;再怎么说;你这辈子也比我强。”
秋菊嫂突然冲过来;一把抱住桂花嫂哭了起来。
秋菊嫂走后;桂花嫂一直坐在公公的坟前。她盯着墓碑;那上面的字让酒液洇湿了;散发着酒香。她知道那些字里有她“王氏”二个字;只是不清楚它们到底刻在啥地方;但她知道那俩字就刻在“曹旭”的后头。她还知道石碑中间空着的那块位置眼下只等着婆婆的名字去填补;等到婆婆走的那天;当过石匠的国和就会补刻出“鲁氏”二个字;这样;墓碑上的字就算完整了。
桂花嫂伸出手摸了摸那上面的宇;说道:“爹啊;娘说他长得跟你一个相;我看他跟你长得一点都不像。他那大的肚子;跟怀了孩子的女人似的;你那么文质彬彬;还戴着眼镜;你比他好看多了!爹啊;你为啥还没等他出生就走了呢?”
公公死的时候;婆婆沿着长江找寻着他的尸体;她一边大声地哭喊着男人的名字;一边抽着自己的嘴巴:“你这个好吃狗!你这个馋猫!你这个贪嘴的东西!”婆婆一直走了几百里;先后经过了好几个城市;后来都走到邻省了。江上打鱼的人劝她回家算了;她终于停了下来;抱着大肚子;望着江水嚎哭。后来;她又沿着对面的江边溯流而上;结果人还没到家;曹旭就已经早产在路上。
山上蹲着几个砍柴的妇女;这会儿她们都丢下柴刀;瞅着桂花嫂。桂花嫂仍旧盯着墓碑;跟坟里的公公说着话:“爹啊;你咋就没托个梦给我呢?我跟曹旭分开五年了;我们名义是夫妻;其实早就不是了……爹啊;我在你面前不说假话;我现在不恨他了;真的;爹!我之所以呆在咱曹家;是因为我在这地方生活惯了;我跟娘生活惯了;我离不开娘……”
曹旭长到快三岁的时候;他娘从对面的王家湾抱了个女孩子;刚出生四十天;当时;曹旭还没有断奶;娘就一边喂着遗腹子一边喂着童养媳;这个童养媳就是桂花。
桂花嫂伸手摸了摸石碑;说:“爹啊;你不知道吧?
最近村里接二连三发生了不少事;前几天;乔镇长和县里的李主任来咱家;说是想要咱家那二棵桂花树;还喊来我娘家兄弟做工作……我没法子;答应送他们一棵。村里的猪狗鸡鸭夜里吃了城里那帮坏人放的毒药;死了不少;咱家那只公鸡也吃了药;到现在还没找到;你就显显灵;让它早点回家吧。”
公公活着的时候;一年四季穿中山装。那年;婆婆在祖坟山立了衣冠冢;将男人穿过的衣服全放了进去。
从山上下来;桂花嫂在曹昌家的旧屋里遇到棕德老汉;他正蹲在一个洞口上;铁叉上缠着一坨鸡毛。
曹昌办化工厂那年重新砌了一幢新楼;老房子去年冬天倒塌了;到处是碗口大的洞穴;常有老鼠和蛇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