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6年第10期-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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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个了结法呢?”精明的小脚媳妇明知故问。
聪明的张光楚故作放松地说:“简单;就到当地乡公所办个手续。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也得先解放无产阶级自个儿嘛!”
“错矣;你看那报头上是咋说的。无产阶级只有解放了全人类;最终才能解放无产阶级自己。”张光楚这才发现八仙桌上堆了一摞报纸和杂志。妹妹一脚迈进门插了一句;说她嫂子还当了村里的妇委会委员。张光楚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嘴张得像炮筒子。
小脚媳妇放下手中的活计;铿锵地说;“我要声明一点啊;咱俩可不是包办婚姻啊;当初两家定亲你乐意;还给我捎回来一本定情书《鲁迅文集》;回来成亲你高兴;还当着你爹的面对我们家成份三问六审。”这柳春阳是个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常跟着父亲进城送货;见过三教九流的人;生意上也常讨价还价。她为人豁亮办事诚信;敢跟人起板也敢跟人叫真;在襄江城的木业行业很有名气。张光楚见小脚媳妇一点也不像小家子碧玉;是经不住严冬的弱柳;更不像在新婚之夜就被人抛弃的怨妇;悲悲惨惨凄凄切切的模样。他发急了:“当初我是点过头;咬过牙印;认承了这门亲。可我不晓得你人长多高;脚有好大对吗?”
“错矣;全巷子的人谁不晓得我柳春阳五寸金莲?”说着她就用手中的方木猛地一拍;骇得张光楚一跳。只见她侧目而视地说:“我这五寸金莲又没妨害你干革命不是?旧社会你留着辫子我缠脚;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是封建社会的错;对吧?现如今你能剪了辫子干革命;我不能剁了脚跟你跑对吧。我在家中种地就不是革命了?再说了;你推翻了万恶的旧社会;不能把你妈的小脚、你姐的小脚、我的小脚都砍了;对吧?你看看全村妇女;不都成了解放脚吧。谁也没觉得低人一等;侮没了人老八辈。现在都新社会;谁都晓得这是旧时代的罪孽。你怕我拉下你那张官脸;是咋地了。”
张光楚被小媳妇敲击得目瞪口呆;他鼓起两眼;看着这个伶牙俐齿对他一点也不客气的女人更恼恨了;越恼恨就越想发作。他恶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沫;想来横的扫开这个妨碍他的人:“你不同意解除我们的婚约;行!我向党组织打报告;照样要办!”
柳春阳二拍八仙桌;“我不相信你们的党组织不讲理。”
“你不离也行;这辈子;别想我再朝这屋子里走。”
“好嘛;你有本事;想朝哪儿走;你朝哪儿走;张锁娃!你是个木郎棰。”柳春阳把积蓄了一年的泪水打开了闸门;浩浩荡荡放了出来。
新中国的《婚姻法》在农村大地刮起了旋风;解除包办婚姻;男女恋爱自由像春雨般滋润着农村的田边地头。当然;人们也对那些参加了革命工作就甩老婆的人咬牙切齿:“这离婚不能太自由了吧。城里乡里;想娶就娶;想离就离;那不是破了千家福;乱了城隍庙吗?说是说;判两口子离婚;那上头肯定是有指标的;不是谁都能解放的。”
“张锁娃在马庄区政府;敢吼着回来离婚;肯定是领到离婚名额啦。他想搭《婚姻法》的顺风车;是官上一等;不讲良心。他屋子里揭不开锅时;也不嫌人家小脚了。现如今翻身了;就嫌弃人家小脚了。人家是他家明媒正娶小脚媳妇;不是他家养的小媳妇。”
“柳春阳要是不离;他张锁娃胆再大;也自由不成。就是在城里有个革命的相好;他也只能干想着。”
有个从城里妓院回来劳动改造的女人接腔说:“城里年轻的女干部;估计张锁娃也想不到。没听说吧;那些个有点人才的年轻女革命;都分配给河北、山东下来的老革命了。”
柳春阳低着头;薅着麦草。有时候锄头下去;连麦苗都薅掉了。她在想着她那个生猛无畏却也薄情寡意的革命人;想得心口痛。她也说不清;她对他的爱何以至真至切呀?难道就为那一眼“柜中缘”;就为他的“破城胆”吗?她擦着眼泪问苍天。
4
张光楚一走又是三年。他在襄西清匪反霸、他在襄南搞土改、他在襄东动员抗美援朝;他在襄北搞互助组;其中三过家门而不入。柳春阳一想起他;脑瓜子就像电钻在钻一般的痛疼。她知道;张锁娃在外头正轰轰烈烈;有干不完的革命事情;他的时光紧张而又剧烈;繁忙而又充实。她的日子却很难熬。白天;到田地里春耕夏种;晚上在屋子里做些木活挣得家用。夜里的日子却很难过。她想;如果不改变策略;她就得在“薛平贵的寒窑”里度日如年。于是;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她请人带信要老张回来;啥事都好说。
张光楚心中窃喜;你柳春阳终于有扛不住的时候了;活守寡的日子不好过吧。他一路风神火速从襄北赶回来了。
小脚媳妇在房屋里柔声细语地对他说:“锁娃;我想好了;我不离;你也不好娶;我不能这样绊着你。离了婚我回娘家叫村里人见笑;我们还是先分家后离婚体面些。你的两个弟弟也成了人;眼看就要娶亲;你的两个妹妹也上了中学;我也卸得任了。你就在村头给我盖三间房;我有了安身之所;还你个自由之身;你看咋样?”
张光楚手一扬:“行啦;就按你的意思办。”他心里想;这几年的工资;刚好也就攒了盖三间房子的钱。屋里备有两窑青砖是现成的;也就买点椽木檩条小黑瓦。
起房盖屋子的工程进行得很顺利;张光楚亲自指挥了建房战斗。张家瓦工柳家木工;配合默契。三间龙凤翘脊的青砖黑瓦房;很快就耸立在村口上了。张光楚像完成了一件不负使命也不亏负良心的宏伟工程。他觉得自个儿充满了道义感;从心底长出了一口气。在新房过了六月后;秋高气爽的八月他请了几天假;回来帮小脚夫人搬家。
新房布置得相当考究;两房红木家具映衬得满屋生辉。四壁墙上挂满了小脚夫人木雕的杰作。这天黑上;老张见柳春阳情绪没有别样;急切地说;“春阳啊;这房我也为你盖了;家也分了;咱们就把离婚手续办了;你看行吧?”
小脚媳妇看着亮光光的新瓦房;和那全套的、结婚时娘家陪的家当;在新屋子里绽放异彩;飘着木香。她又看着张锁娃曾经坚硬冷涩的目光变得柔软亲近时;柳春阳伤感地低着头说:“行啦;锁娃。我跟你离。我爱你也不能害你;叫你革命都不伸展;像绊马索似地绊着你。等你还有三天假期满了;我们就去办。”忽然;她低声哭了起来:“锁娃;离了婚;你在队伍里找个革命的大脚女子不难;可我到哪儿去找个小脚男人;招个夫哇?好坏我们夫妻一场;你也给我个娃儿;我将来有个指靠。离了婚;你走你的阳光道;我奔我的独木桥;行吧。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们总得在一起过上一夜;留一辈子情吧。”她呜咽的哭声像唐白河还没交颈就要分手的流水;催人泪下。
人怕软化刀怕磨。张光楚心头一热;说起来结婚几年也没给小脚媳妇一个娃儿。不明真相的人;十有八九会说她是个不能传代不结籽的瓜。张光楚动了恻隐之心;晚上他不许媳妇掌灯;答应按小媳妇的要求给他送个娃儿。刚开始;他恶狠狠地想发力宣泄一盘;拼命地动劲;恨不得生吞了这个叫他怒千般、爱不能的女人。很快;他发现不对劲;女人像刚出锅的白面馍馍;热烫烫、泡呼呼、软溜溜的;从脸上到乳房无不散着新麦面的芳香。他心里惊慌起来;潮起一种难以抑止的焦渴还派生出一股缠绵之意。他将小脚夫人搂在身上;手到之处无不是畅饮的快乐欢愉;合二为一时无不是人间幸福所在。他激浪翻腾起来;忘记了媳妇是双小脚。她的双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地撩拨;她的每个毛孔都在朝着他放射着麦花沁人心脾的清香。小脚媳妇喘息不定地媚他:“锁娃;你还得劲啥?”
张光楚发搐地答:“得劲;得劲。”
“锁娃;你得劲我得劲;咱俩扭得紧紧的。你心里还想咋整呢?”张光楚这阵子听不见媳妇在说啥戏词。他在得劲之中被小脚媳妇滚热喷香的躯体;弄得神魂颠倒;冰雪消融。张锁娃的长命锁被小脚媳妇打开后;一发不可收拾。他在新房里的红木雕花床上;在锦缎面的新花被上与女人扒皮扒肉得劲了三天;紧密团结了三天;身子有点发懒;也不下床。女人为他端吃端喝。当然;他在喝伏汁酒时;大脑还保持着酒醉后也要离婚的一块清醒陆地。
要归队的那天早晨;他在大门口打了个哈欠。他想;房子也盖了;娃;估计也送上了;故作轻描淡写地对小媳妇说;“晚一两天;你到区政府;我俩把婚离了吧。”
小脚夫人说:“咋地了;锁娃;你又不得劲了。非得这婚离到底呀?”
张光楚恶狠狠地盯她一眼:“对;离到底。不离;你得劲;我不得劲。”
“你不得劲;你就再住几日;得劲了再走行吧。”老张回过头来;看一眼媳妇那对有点贪恋他的眼睛;像还了媳妇的人生之债;不敢再多呆一分钟;逃跑般地离开了张家巷子。
没等媳妇到区政府;他就调到县农工部当了科长。这一回他轻装上任;感到离婚已不是多大问题。想到马上就要见到那个在县教育局工作;叫他有点日思夜想的苹果脸“女战士”;想着自己对那女子绿叶般的钟情;想到她心领神会的眼神;他心里就充满了阳光。尽管她也结了婚;那男人也不像司令般的人物;可是那男人是县人民武装部的一个参谋。老张知道;参谋一旦带了长;离司令就不远了。老张也不敢张扬离婚的事。他知道;过了1950年那个景;再谈离婚;那就是拿政治生命来赌。他想;还是等小脚媳妇自己来打离婚为妙。一晃又是三年;小脚媳妇没来;他也不回村里;这样也挺好;互不干扰;后方安宁他稳定。她有了儿子有了靠守;他有情人也有寄托;花开花落两由之。
在张家巷子上头的陌原上;右边是一湾接一湾的唐河;左边是一滩又一滩的白河;白河的滩、唐河的湾构成了襄河县的风景线。一天;龙王庙下的白河滩边上搭起一溜工棚子。公安干警带着一溜灰头土脸的人物;来到了工棚边。据说;这些人都是在“大鸣大放”中跳得高摔得响的斗士。都是在县上最有文化的一批骨干。这些人脸上大都打了“右派”的钢印子;他们到白河滩上;是来挖沙淘金劳动改造的。在这支队伍中有一另类;据说是犯了男女作风错误;跟县上一个女干部有男女关系的嫌疑。那女人像影子似地在张科长身边闪烁;人们捕风捉影;就是没逮着。这个另类不是别人;就是县农工部的张光楚。
龙王庙眼熟的人一下子在沙滩的巴茅兜里发现了光着脊梁的他。很快;消息就传到了张家巷子。很快;小脚媳妇就弄清了原由。很快;她就出现在河曲上。她左手牵着三岁的儿子;右手提了个瓦罐子;风吹河柳般地朝着白河滩一路飘来。
夏雨过后的白河滩涨了水;河面异常的宽阔;河水异常的浑浊。在太阳底下还真像金子一样的闪光。河岸上一茬接一茬的青草芽子在枯草中又冒出头来;绿雾蒙蒙的柳行间有燕子飞过;有云雀的叫声。
曲岸上的老乡对春阳说;“河里涨水;淘金的都歇了工;右派们正在庙里接受训话呢。”快到庙门了;河堤上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叫喊;“我淘金的男人你在哪啥?县上的人说你恋了个没现形的女人;那女人就是我;你的相好我来了哇。”公安执法队;还有县委派来的专案工作队听见喊声一下子出了庙门。
龙王庙的党支部书记薛均川;是县上抽的监管员。他一眼瞅见了张光楚的媳妇;心里就想着要把张锁娃从河水里捞上来。他想乡里乡亲的;难得张家巷子百十年就出了这么一个名人不能毁在名声上。薛支书对县工作队的人说:“你们看;那女人就是张锁娃的媳妇;在县里露脸的时候少。你们看他媳妇;多嫩生;啧、咂!一掐一包水。张锁娃跟他媳妇;是蜻蜓站在麦尖上;嚼的是麦芽香。县上的女人是杂菜合子;不一定就对老张的味。要说张锁娃那张黑脸有情人;唐白河的柳树条子都不相信;你们还信。”县工作队的人;一张张专政般的酷脸被薛支书搞笑了。
很快;张光楚被县工作队上的一个人从庙里叫了出来。柳春阳看见她男人骇了一跳;男人壮实魁梧的个子瘦成了芦柴杆子;脑袋像从菜籽油里炸出来的酱瓜子。脸上那股离婚的坚定性和原则性也变得模模糊糊。小脚媳妇把瓦罐汤递给老张;小声地埋怨道:“你说你;拿着我跟儿子两个大活人你不恋思;你恋思个什么影子。是个啥样的影子就关在你心里锁在你心里啥?这世界上英雄爱美人的文本我读得也不少;没听说过爱影子的人;那人影定是个‘画皮’。”
一根鸡骨头差点没卡住老张的喉咙管。他抬起头又是恶狠狠地看了媳妇一眼;剑拔弩张的情绪也失去了势头:“你胡球喷个啥嘛;你?”
就这样小脚夫人隔三岔五就到龙王庙上来为他送汤送水;拿他的换洗衣裳。不久;张光楚奉调回到县里;还官升一级;当了县农工部副部长。
上任前;他回张家巷子小住了三天;柳春阳又怀上了他们的女儿;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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