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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长江文艺 2006年第10期-第20部分

小说: 长江文艺 2006年第10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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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解放的前一年;巷子里出了个叫响的名人张光楚。有消息从城里传来说;在解放军两打襄江城时;张光楚冒着敌人的炮火;翻墙出城为解放军引路;并在城里参加了革命。时下;张光楚已被县长秘密地送到“襄北革大”培训去了。这个大名叫张光楚的不是别人;正是瓦匠的儿子张长锁。搞不好;这一回张家巷要出一个大人物了。 
张锁娃在柳春阳心目中简直就是英雄。那年;张长锁在白河边龙王庙念耕读小学时;城里来了个代课的王先生。王先生张口辛亥革命;闭口北伐革命;讲了苏联革命;又讲中国正在发生的革命;他把学生们一下子引领到唐白河以外的革命世界中。讲到天黑;先生不能只念革命不睡觉哇;为了给先生安个家;张锁娃伙着几个不信邪的同学闹革命;捣了庙里的观音菩萨;砸了庙里的金刚夜叉;把课堂搬到大堂;又叫老师住进课堂。消息传回巷子;张瓦匠要生擒活抓张锁娃;绳捆索绑把他吊到庙里“祭祖”;慰菩萨。 
张锁娃不见了。 
村子东头柳木匠的女儿柳春阳;打开老爹还在打造的两开门大立柜;准备安上镂花的夹角。不想;柜子里“咚”地一声掉下个人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瓦匠的儿子张锁娃。柳春阳一声惊叫;召来了父亲。柳木匠说:“锁娃;你在村学里砸神倒庙;这巷子你是呆不成了;明儿我进城去装修襄王府;你就跟我进城读书吧。”张光楚两眼流出热泪;给柳木匠磕了头;也没跟那个受惊的女子打照面就走了。 
张锁娃对柳木匠家是崇敬的。柳家前清出过举人出过秀才。到了第四代;主人家学术有专攻;专攻雕梁画栋、琢木镂刻之绝活;在襄江城很有名气。柳氏传人对女儿也很看重;送那个女子在唐家祠学校读了《诗经》读“古今”。那女子他晃过一眼;一看就是才中之人;匠人之后。 
1950年的阳历元月还在阴历腊月里泡着;当张瓦匠撵到襄北的马庄区公所要儿子回来娶亲时;刚参加革命的张光楚心里一咯噔;脸上很快就出现了阴影。他想起柳家是巷里有名的财东;不由得皱起了杠子眉头;正下脸审问父亲道;“这柳家眼下归得啥成份?伯;我可对你说啊;我现在参加了革命;是要讲阶级阵线的来。” 
张瓦匠手一挥满脸放彩地说;“这你放心;人家柳木匠家;门楼子高;成份划得不高;他家有房产没地产跟地主没搭界。影响不了你娃子的光辉前程。” 
张瓦匠满脸流光;很是得意地交代道:“县上来的土改工作队想给人家定个小业主。后来村里的贫农会不同意;说柳木匠家一没雇工;二没剥削;也是靠扛活吃饭;顶多算个手工业者。后来就定成了手工业者;大不过介于富农和中农之间。这不影响你在革命队伍里头吧?”特别是老瓦匠讲到这些年两家定了亲;三升小麦二斗米;柳家没少接济张家人时十分地动情。张锁娃想着弟妹年幼;父母已老;革命理想还得服从家庭现实。再说若不是柳木匠远见;资助他进城读书;也没自个儿的现在。他决计遵循父命回家完婚。 
张家巷子的人用高头大马把村东头柳木匠的花姑娘接到村西头张瓦匠的黑平房。革命干部张光楚穿着小立领中山装;蓄了中分头;头上像涂了油。张锁娃先是被柳家的陪嫁光照得眼花缭乱;很快又被马上花团锦簇的人儿喧哗得心花怒放。他从马上把新娘子抱下来;一直抱到房屋里。心想自己这辈子也算艳福不浅;娶了朵富贵牡丹。 
十二根蜡烛照洞房;十二点钟上新床是唐白河人的规矩。张光楚没等到十二点就急切地掀了新娘子的盖头;那脸是楚楚动人;略施粉黛;白里透红;像玉盘里放了一朵梅花瓣。他转过身从篾篓子外壳的暖水瓶里倒了杯开水;递给了新娘子。自个儿端坐在高脚木椅上欣赏起面前的美人来。 
柳春阳呷了口水;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斜依床栏而坐定;低眼瞅瞅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她看见新郎官十分英武;个子高大魁梧;方棱方正的脸;粗壮的脖子。嘴唇有点厚;眉毛很威猛;眼睛像钻石样光芒直射着她。张长锁到底是革命干部;人很深沉;非浅薄之辈。柳春阳心里断然认为;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她这辈子要用心打开的那把镀了金的铜锁。爱情这玩意在农村妇女眼里太简单;男女双方的目光只扫一眼;就能判定对方是否是你心中前世的姻缘老来的伴。 
就在她心潮起伏的时候;张光楚也在审视着新娘子。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似地笼罩在新媳妇的周身。他的目光从她的脖颈子照到她丰盈的胸脯子;照到她细腰下的大胯子。媳妇由他的目光在身上扫来荡去。女为悦己者容;不亦乐乎。张光楚忽然感到身上有什么异情;嗓子眼冒烟似的呛人。他的两腿不住地打颤;很快他就想从靠椅上扑到床边去;在女人月亮脸上先啃一口再说。然而;他还是有点拘谨;即便是新婚之夜;对生疏、隔膜的男女来说还是要先沟通再行动的。更何况比他大三岁的女人叫他有点怵。 
很快;张锁娃的眼睛像聚光灯;聚焦锁定在新娘子裙摆下的一对尖尖脚上。这是一对叫人嫌恶的大约有五寸的小脚金莲。张光楚惊得一下子从靠椅上站了起来;像被不讲理的爹欺负了一顿;像被柳木匠的心窟眼算计了一回;他恶恨恨地恼怒起来;身下那急切切的尘根蔫了半截;身上的烈火情焰被面前这双如矛似枪的尖尖脚给扑灭了。像新生代遇上了寒武纪;脑瓜子像喝醉了酒还保留着一块清醒的陆地:襄北革命干训班的同学们要是知道他回家娶了一个小脚女人;他这张脸朝哪儿搁? 
柳春阳的小脚像要对他张锁娃的革命人生造成毁灭性的灾害;他的脸顿时挂上了风霜寒雪;让人看见惊心破胆;神经脆弱的定会筛糠打颤。新郎官脸上风云突变;柳春阳预感和担心的事发生了。她心中先是一阵吃紧;但很快就镇静下来;她生性刚强不是脆弱者。看见男人在瞬间发生了生理和心理变化;试探着站起身来说:“睡吧?” 
张光楚答:“睡!”说着他就行动起来;打开厢式二步床两头的楔子;猛地把抽屉似的套床抽了出来;从床上扯下两床棉被铺陈好说;“你睡上铺;我睡下铺。”他知道;他现在不能上床;一旦上床;后果将不堪设想。 
柳春阳明白了;他是不打算和她共寝合欢被了。他对她的鄙视使她感到屈辱。但她从容地解了衣裳大襟;十分谦恭地说:“你是革命干部;还是你睡上铺;我睡下铺吧。” 
张光楚手一挥:“算了;妇女翻身得解放;你睡上铺;我睡下铺。” 
柳春阳说:“那我不就成了上智;你成了下愚;不合适吧”小脚女人冷不丁侃了一句;把张光楚骇了一跳。他心里想;笑话。我是下愚?新婚之夜我不挨你;我看你咋想。他瞅眼看见小脚媳妇的脸上竟有一股凛然不可侮的傲气;对他的作法还有点轻蔑。她双手蓬在脑后;很快就散开一头美丽的黑发。 
火红的蜡烛还在流泪。柳春阳睡在新婚的床上;脸对着玻璃瓦上凄婉的月光;冷静地想着这突发的事态;想着不敢设想的未来;脸上布满了严霜。还是在她一岁抓周时;奶奶看她一双小手竟抓了一本《聊斋》;想这女娃将来定是个不能信守家规之人。过了三岁她就下令要把孙女的脚给缠紧了;别让她长不到青春十八就跑了。奶奶死命地缠;母亲死命地撕扯。可是老祖奶还是给她留下了这双畸形的小脚。她的眼睛直射着玻璃瓦;一动也不动地绷着脚尖想着对策;她要以静制动。 
张光楚在下铺动得厉害;辗转反侧。他两眼一闭;脑海里就蹦出个“女战士”的漂亮倩影来。那女战士是他在“襄北革大”的同学;他们相识于解放军攻城的战斗中;相知于那所干打垒的革命熔炉。那“女战士”浓眉大眼;粉红的苹果脸;齐耳的短发;银灰色的列宁装;英姿飒爽。一双好看的能踏遍千山万水的革命大脚;气壮山河。她是冲破了封建婚姻而走向革命的青年女子;而他;却是个从解放后的革命战场上又蹈回封建婚姻家庭的窝囊男人。他狠狠地咒骂自己的浅见。那天他们听军区司令作对敌斗争的形势报告时;那女战士用力地扛了他一下;惊世骇俗地说;她这辈子找对象;非找一个像司令员这样的“标本”不可。并说:“张光楚;你要能当个像刘司令那样的人;我。”她不朝下说了。 



那一膀子像暗号似地;使他触了电。她的标准非但没有打击张光楚的自尊;反而提高了他的革命积极性;使他心中斗志昂扬。他知道;这辈子即使当不了刘司令;也要当一个像刘司令那样有风度有才干的男人。他清楚得很;那个“女战士”要找的对象是不合实际的幻想。一个地区就个把军区司令;能依你想。他知道;她对他是有意思的;问题是他与司令的官职还相差甚远。他知道;只要他努力;找她当伴侣也是没有问题的。他们在一起时;有那么多的共同追求;有那么多共同理想;说得上真正的志同道合。现在;张光楚想那女战士想得热血沸腾;透出一股发自心底的思绪。他睡在抽屉样的下铺上;想起那“女战士”的歌声;想起她打赤脚在河边奔跑的情景;心中就充满了别样的感情。回顾那一页;叫人无比眷念;没有任何幸福能比得上男女相爱之人都是党的队伍中的一个分子;并为着本阶级的利益共同战斗。他的小脚媳妇似乎是阶级队伍以外的人。人啦;一旦有了情感深处的精神依恋;一切客观存在的事物都会变得举重若轻。猛地;他想着铺上新媳妇那双像螺蛳壳一样的尖尖脚;就像锥子般地在锥他的心。面对这个带着旧社会痕迹的女人;他咋办呢?现在又不是一句话就能休妻的时代。他深刻地想了一阵子;走;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冷却她一年二年;看反应再说。 
二人三夜无话;白天;他们应酬着两家的客人;像啥事也没发生。 
第四天;襄北马庄区区政府的干事张光楚;走了。 

3 

太阳光十分强烈地照在东风汽车的挡风玻璃上;车边是熟悉的河岸与田野。油菜花香飘过后;绿肥花铺天盖地;蓝茵茵地开满了田野。河堤上下到处都像五彩的图案。蝴蝶在花丛中漫天起舞;蜜蜂嗡嗡叫着;在油菜地、绿肥地像过队伍般地轻点而过。 
扛着镢头耧了麦沟的小脚媳妇;站在麦地里;眼前是一片迷茫的困境。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何种命运。刚刚迈入婚姻的门槛;她就被那革命的先锋人物;打入了冰天雪地的寒窑中。她痴痴地望着四面八方通向张家巷子的来路;就瞅不见她男人的身影。人生的变数把她变得孤独无援;她的婚姻难题只有靠她自个解决;眼下谁也救不了她。 
张光楚从先一年的腊月离开家到新一年腊月间回来;刚好一年。巷子还是那条巷子;社会已换了人间。柳春阳只看得出来张锁娃有点兴奋;有点激昂。新中国第一部反对封建包办婚姻的《婚姻法》刺激得他眉飞色舞。他坐在柳春阳精心打造的红木雕花靠背椅上翘着二郎腿;把一张《人民日报》卷成纸筒在手里磕碰着。居高临下的张锁娃;看着身边摆放着刨子、曲尺、钻、冲子、凿子和各种造型的木制品、正在一块桃木的椭圆型木板上钻眼的柳春阳;俨然像神情专注的艺术大师;一时间他有点手足无措。他一路赶回家要与新媳妇离婚的革命勇气;一下子松了半尺裤腰带。他两腿闪动着;低声下气地说:“新;新《婚姻法》下来了;你听说了吧?” 
柳春阳并不抬头;很响亮地回答:“听说了;报纸在八仙桌上放着。我看了。国家为童养媳们;为包办婚姻受苦的妇女们说了话;撑了腰;好!” 
张光楚感到媳妇虽说脚小一点;还真是个知书达理之人;有门。他来了劲;故作感叹地说:“春阳啊;这一年我奔波在外;你在我们老张家受累了。上有老下有小;你踮着一双小脚;干了地里忙家里;没日没夜地;着实委屈了你;也亏了你的才屈了你的艺。这下好了;我俩这父母钦定的包办婚姻也该有个了结了。”不知怎地;一向在外有点生龙活虎的张光楚在说这话时有点发怵。他看着小脚媳妇那张不动声色的脸;感到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样简单。 
“咋个了结法呢?”精明的小脚媳妇明知故问。 
聪明的张光楚故作放松地说:“简单;就到当地乡公所办个手续。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也得先解放无产阶级自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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