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览群书2006年第04期-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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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氏译音颇与胡近,其书既以英文出版于北京,复以德文出版于柏林。日人展转迻译致讹为胡某,国人不察亦以胡某受之。愚以为中国二千五百余年文化所钟出一辜鸿铭先生,已足以扬眉吐气于二十世纪之世界。一之为奇,宁复有偶,必为辜氏之讹无疑。”李大钊紧接写道:
愚读欧人对于辜说之评判,不禁起数种感想:第一,国人对于现代西洋最有价值之学说恒扦格不入,诋诽之惟恐不及。而我以最无价值之梦话,一入彼欧人之耳,彼皆以诚恳之意迎之。或则以促其自反,或则以坚其自信,虽见仁见智各不相同,要皆能虚心袒怀为他人之助。以视胶执己见夜郎自大之吾人,度量相越之远,非可以道里计者。故吾人对于欧人之注意辜说,惟当引以自愧,切不可视为“惊动欧人之名论”以自荣。第二,西洋文明之是否偏于物质主义,宜否取东洋之理想主义以相调剂,此属别人问题。时至今日吾人所当努力者,惟在如何以吸收西洋文明之长以济吾东洋文明之穷,断不许以义和团的思想欲以吾陈死寂灭之气象腐化世界。(例如以不洁净之癖为中国人重精神不重物质之证,则吸食鸦片之癖亦何不可数为相同之例,是非欲腐化世界而何?)断不许舍已芸人,但指摘西洋物质文明之疲穷,不自反东洋精神文明之颓废。第三,希望吾青年学者出全力以研究西洋之文明,以迎受西洋之学说,同时将吾东洋文明之较与近世精神接近者介绍之于欧人,期于东西文明之调和有所裨助。以尽对于世界文明二次之贡献,勿令欧人认此陈腐固陋之谈为中国人之代表。第四,里乌司氏谓“人虽有采用新税制新服制者,而无轻易采用新世界观者。”斯言诚不尽妄。但愚以为于东方静的世界观,若不加以最大之努力使之与动的世界观接近,则其采用种种动的新制度新服器必至怪象百出,不见其利只见其害。
恕我将此段全部抄录,以避断章取义之嫌。很明显,李大钊坚决反对辜鸿铭观点,认为是“最无价值之梦话”、“陈腐固陋之谈”。这篇文章发表于1918年《言治》季刊第3册,但今日并不难见:1984年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李大钊文集》(上)就收有此文;影响甚大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五四前后东西文化问题论战文选》也收有此文。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化热”中此文也是研究的重要文献。
然而,观点如此鲜明、且并不难见的一篇文章,却被“误读”,殊使人憾。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这段文字有几百条,仅从我点开的近百条来看,都是:“新文化运动领导人之一李大钊尝言:‘愚以为中国二千五百余年文化所钟出一辜鸿铭先生,已足以扬眉吐气于二十世纪之世界。’吴宓亦称赞他道……”有趣的是,这近百条竟都是李大钊“尝言”,而没有“曾说”、“曾写道”、“曾认为”、“曾说过”、“曾写过”……都是“吴宓亦称赞他道”,而没有“也称赞他”、“曾称赞他”、“曾赞扬他”……可以判定,这种“误读”都来自同一“出处”。当然,李大钊对辜氏的批评究竟对不对大可以“见仁见智”,但这与本文无关。本文只想说明《迟来的清算》所引李大钊这段话对辜氏并非赞扬,而是讽刺,切莫把讽刺当赞扬。
知识分子之自觉
■ 郑也夫
今天讲的题目是“知识分子之自觉”。我要讲的是我们怎么看自己。
我在十年前的时候,就是1995年,整理我从1985到1995年的杂文,汇成了一本文集《走出囚徒困境》,为什么起这个名字?因为两个原因,一是心理学家提出过一种分析模式,叫囚徒困境,后来被经济学家接过来发扬,几乎使整个社会科学界都知道。我们社会中的很多问题确实很像囚徒困境。另一原因是我觉得在青少年时期自己一直处在“囚徒困境”当中,不是说我是刑事犯,而是说在心情上、思想上,似乎被四围的墙壁包围着。因此想用这个书名保留住对自己青年时代的那种心情的记忆。
我是1950年生人,1966年遭遇了“文革”,那时初中三年级。1968年上山下乡去了黑龙江一个农场,在那里当农民,呆了8年半,1977年返城后参加高考。我的青年时期就是这样在东北农场中度过的。当时身体上吃了很多苦,但是最苦不堪言的还是精神上的状态,回想起来,觉得就像一个囚徒一样。当时我和其他很多年轻人一样,不满意成年人或是权威给予我们的生活答案。我感觉生活中有很多荒诞的地方,成问题的地方。但是我们领受到的教导是没有问题,形势大好。我觉得当时的社会已经乱了套了。而媒体上总说“形势大好”,还说是“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当时的年轻人所能感受到的每一个问题,权威们都给出了答案在等着我们,不需要我们问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的思想被一堵堵墙包围着,我的整个青年时代,一直在做着用脑袋来撞墙的尝试。进大学时28岁,当时同龄的同学多数有工资,我是以待业的身份考大学的,也有工龄,但是考学后没有工作单位,所以没有工资。大学读了一年半,为了饭票考了研究生。研究生的补助相当于当时二级工的工资。我清楚地记得,考上研究生以后,读了威廉·詹姆斯的一本书《实用主义》,书中有一句话特别打动我:“人的需求磨砺着我们的每一个问题,人的满足伴侍着我们的每一个答案”。读这句话的时候特别受感动,我想不是每个人读这句话的时候都会像我一样。就是说这句话和我特别有缘分,好像是它一直在等着我,等着和我遭遇。我自己的很多问题、很多困惑,被这句话开导了。这句话说得非常好,这个世界上本来有很多很多问题,特别是对一个敏锐的少年。什么时候一个人满意给他的全部答案?他要安息的时候。在他还想往前走的时候,他是不会领受那些答案的。因为那些答案显见是荒诞的。而安分是和年龄有关系的。我们那时是处在一个富于想象的年龄,思维上疯狂的年龄,精神上的狂飙期,不太可能接受前辈的很多答案。我想我们的很多答案你们也不会接受的,因为你们正是这样的年龄。新陈代谢总是一轮一轮地进行着。新一代少年不可能接受父辈教导的一切。他们要按着自己的经历和思考,对生活的问题做出解答。我从青年时代这样走来,我不幸遭遇“文革”,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之一——“四人帮”时期,我觉得包围着我的很多答案都是谎言、诳语。我在和它们冲撞当中度过了我的青年时代。下面我就从分析几条实为诳语的答案,开始我的演讲。
第一条诳语实在是小小不言的事情。我曾问过一位职业下围棋的人:围棋是什么?他想了想,说,“围棋就是围棋。”大家听了不免一乐。他挺聪明的,他知道有陷阱等着呢,他不往里跳。我要说的诳语是什么呢?就是围棋是体育。围棋怎么是体育呢?他是职业棋手,操练了多年,他不想听也一直听到领导把围棋划归体育。当他听到一个学者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警觉了:真是岂有此理,问我这个问题,是个套吧。于是他说:围棋就是围棋。我觉得在他这样回答的时候,已经是在反叛了,他不稀罕重复领导的话语。他不愿意接受给定的答案,我们怎么是搞体育呢?他比聂卫平高明。为什么?聂卫平经常穿运动衣参加比赛,你是要动胳膊还是动腿?愚不可及。衣装有时是身份的提示。我们的领导人为什么后来穿唐装,唐装提醒你是中国人,不要一切场合都跟随洋人。衣装有衣装的效果。你是一个围棋界的大腕、领军人物,你怎么稀里糊涂穿着运动装去了?它对你有实际功能还是符号作用呢?他没有这个孩子聪明。这孩子没有经过理性思考,但是他的感觉好。
那么反过来问我,围棋是什么?围棋是智育啊。围棋显然是智育,而不是体育。有人可能被流行话语蒙蔽时间较长,会说围棋怎么不是体育?体能不足就发挥不好呀,老聂后来老走昏招就是因为体力不成,围棋不仅斗智,也斗力。我要反问,哪一项智力活动不消耗体力,不以体力为基础?再说,哪一项体育活动不需要智力作基础?没有一点智力能从事体育活动吗?体力活动需要智力作基础,智力活动需要体力作基础。两者相互交织在一起,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判断:哪项活动是智力竞赛,哪项是体力竞赛。我相信问题是清楚的,同学们不会和我争论,但可能会问:你讲这些是什么意思?不错,这是小事,孟子说了:弈小数也。但这关乎思想方法,如果思想方法出了岔子,会出大问题的。
我的题目是“知识分子之自觉”,相当于自问“我是谁”。毛泽东曾经说,知识分子是毛,要依附在皮上,多数知识分子依附了资产阶级。拨乱反正后,提出“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我充分理解当时这一口号在政治上的积极意义。但是要深入细致准确地认识知识分子,就必须认识这一阶层的特征,而不是简单地将他们归属于一个更大的类别。所谓“自觉”也在于此。
我要分析的第二个答案兼诳语,就是“科学是生产力”。我在科技大学和大家谈这个问题就有特别的意义了。生产力的主要部分是科学吗?科学的内容都能构成生产力吗?说科学就是生产力有可能会误导一些人。科学和生产力二者不重叠。科学中有很多东西不是生产力,生产力中也有很多成分不是由科学构成的。甚至科学的主要成分不是生产力,都是有可能的。这个命题对不善于思考的人会造成误导,他们会觉得,不是生产力的科学就不要做了。那样问题就发生了。我们综合大学中的很多学科,成不了生产力。是不是将它们取缔,不要再教了?对生产力而言,可以和科学类比的是技术。构成生产力的是技术,而不是科学。科学中的很多内容构不成生产力。那么是不是说大学里不是生产力的就不要教了。“四人帮”时期曾经批判知识分子的很多研究不实用,脱离生产。举过一些例子,说明你们这些家伙,吃着人民的饭,不为人民做事。比如某老教授研究马尾巴的功能,这对提高牲口的生产力或战斗力有何帮助?其实在科学的领域,近似的例子太多了。这些研究和生产劳动无直接关系,但可以提高我们对动物的认识,他们的直接贡献在学科内,促进学科内的人对该对象的认识。用得着说马尾巴的功能吗?可以捡大个的说。最大就是爱因斯坦了。你问问爱因斯坦,您的相对论怎样造福人类?怎么变成生产力?我不难为你,我不要求今天就有用,我问你:何年何月造福人类?当他打磕巴的时候,立刻追问:你还不明白如何造福人类,就做这项研究了?你有这么好的智力为什么不去研究一亩地多产几斤粮食?陈景润是一样的事情。哥德巴赫猜想还未解决,就是解决了,你能告诉我们:它何年何月怎样造福人类?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干?第一辜负了人民对你们的养育。第二辜负了你自己的天赋,产生一个如此高智力的人不容易,这岂不是
极大的浪费。
今天人们几乎将爱因斯坦看作科学的化身,他全身心地投入科学,充分地体现了科学家的素质。爱因斯坦身上能发生这样令人不解的事情说明什么?科学中有相当大的成分是无用之学。暂时没有用处,以后也难说。陈省身先生做过一个演讲,他开篇就举了个例子,他说,欧氏几何里曾经提出一个命题,即空间当中存在着五种正多面体,且只存在着五种正多面体——正四面体、正六面体、正八面体、正十二面体、正二十面体。在欧几里德提出空间中的这种可能性后,人类在现实中——无论是矿物的结晶还是生命体,从未见过正二十面体,只看见过其他四种正多面体。在欧几里德去世两千年后,人类在自然界中才发现了这样形状的东西。无论它有用没用,总算遇上了。有用成为可能了。大家知道现实中的那个正二十面体是什么吗?就是SARS病毒。只不过它经变异每个面上长出了冠状的东西。陈省身接着说,多数数学知识当下不能成为生产力。物理学和化学使用的数学知识是一二百年以前的数学成果。有些数学成果一两百年后才变成了生产力,有些已经上千年了,却依然没有变成生产力。起码,它的产生和应用之间有一个时间跨度,而有些数学知识可能永远也转化不成生产力,但它可以服务于学科本身,帮助该学科内其他研究者有所发现,而后者的成果或许将来被用于实践。
像爱因斯坦这样的科学化身,当初因为什么研究科学?因为好奇心,并不是因为要为人类造福。如果是后者,逻辑上就不通了,因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