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9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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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不能想办法调到沈阳去。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他有把自己调到沈阳的本事;一年前就留下了。小柳不想回北连。北连太小;除了一家大型化工厂;再没什么像样的大企业;她这个学计算机的回来太委屈了。分手是自然的事。周洗尘失意了不到一年;就认识了肖洁。然后就是结婚;生下双胞胎。生活像奔腾的河水;几乎没有能够回头的机会。小柳父母在北连;偶尔回来;给周洗尘打过几个电话;两个人在电话里说着不咸不淡的话。后来连这种不咸不淡的电话都少了。听说她结婚了;跟人合伙开了一家软件公司。周洗尘偶尔会想到她。他们之间恋爱过;但好像从来不是那种要死要活的热恋。也许就是缘分不够吧。周洗尘毕业那么多年;去沈阳开会、学习;有数的几次;他一次也没打电话找过小柳。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们还会有什么话说吗?小柳是个软件专家;跟人合伙开公司当老板;而他至今连在网上聊天都不会。除了上课必须做的课件;偶尔上网看看新闻;他对电脑再没兴趣。不如彼此留一份回忆;虽然谈不上什么惊心动魄;毕竟有一种甜美在里面。初恋总是美好的。失去的总是美好的。有过美好的人;是幸福的。他们在火车上相互依偎的身影;当年也曾经让同行的人羡慕。
肖洁坚持坐快客。她说火车时间太慢;怕周洗尘身体受不了。
到沈阳北站;打一辆出租车;直接入住黄河大街钱秋秋定好的如家快捷酒店。房间不大;勉强放下两张单人床;但很干净;价钱也比想象的便宜。钱秋秋在电话里说;选这家酒店;除了价钱合适;还因为这里离北陵公园很近。当年他们的学校就在北陵正门;大清朝皇帝皇太极的陵园;是他们师范学院学生的后花园。晚上六点以后公园免票;学生们三三两两到公园里散步、谈恋爱;春天踏青;冬天打雪仗;他们青春的回忆;是跟北陵公园联系在一起的。城市改造;学校早已经搬到城外郊区;但住在北陵公园附近;多少还能找回一点当年的感觉吧。因为钱秋秋的选择;周洗尘对她充满感激。女同学就是心细。钱秋秋当年是班长;人长得丑;泼辣;班里没有男生追她;毕业好几年才找到对象;但据说对象长得还不错;如今已经是警备区的一个副军长。她现在是正经的首长夫人呢。人的命运;真是无法预测。
下午;周朗从浑南建筑大学校区过来看他们。事先约好的;这几天周朗会跟他们在一起活动。马上面临毕业找工作;跟叔叔阿姨们多接触接触;有好处。周朗还没有男朋友;哪个老同学家里有合适的男孩儿;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肖洁在车上啰啰嗦嗦说这些;周洗尘听得心不在焉。肖洁就是这样;实际得很。周洗尘愿意让周朗来是因为他想女儿了。一个月不见;中间又有住院这样的变故;他对女儿有一种格外的挂念。以前女儿在外面念书他也挂念;但可能因为教课忙的缘故;那种挂念常常是一闪而过。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百无聊赖的时候;对儿女的思念便格外深切;想完儿子想女儿。两个孩子都好。将来他们结婚有了孩子;他和肖洁肯定还要帮他们带孩子。很累;也一定很快乐。他盼着那一天。
三口人在一起叽叽咕咕说着分别的闲话;一下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五点钟;钱秋秋开车过来接他们去乐山饭店。
周洗尘七八年没见钱秋秋了。女人大多经不住岁月的洗礼;年轻时白皙漂亮的;尤其如此。钱秋秋好像是个例外。钱秋秋属于年轻时看着比较老相的那种女人;皮肤不细腻;稍微有些黑。但是这种女人经老。七八年前见到的钱秋秋和现在见到的钱秋秋好像差不多。变化也是有的;这个女人好像气质上更高贵了;她从灰色奥迪车上迈步下来时;身上带着一股香风;一身米白色的休闲装;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
一家三口人坐钱秋秋的车去乐山饭店。正是交通高峰期;车在黄河大街上走走停停;车里主要是周洗尘和钱秋秋说话。周洗尘头一次带妻子和女儿见老同学;肖洁和周朗跟钱秋秋有陌生感。钱秋秋快人快语;一会儿就把晚上能来的同学情况交代得清清楚楚:留在沈阳的二十来个同学;今晚只能到一半。因为十一长假;有些人已经出发在旅行的路上了;个别还有出差在外地没回来的。他们这些同学;虽然都是学师范的;现在还在教育部门的已经不多;各行各业的都有。如果要说本行;还就钱秋秋跟周洗尘最接近了:都在中学。当然;他们又不一样。钱秋秋是省城重点中学的副校长;而周洗尘只是一个小城市的小科老师。
也许是因为这一天说的话太多了;或者还有旅途劳累吧;从饭店门口下车;周洗尘忽然感觉有些疲倦;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大过节的来沈阳;给同学们添麻烦了吧?周洗尘从来不愿意给人添麻烦;这种想法让他不安。
当然;当他在饭店见到老同学以后;身上的疲倦、心里的不安一下子就都消失了。那些熟悉的又都有许多变化的面孔出现在眼前;让他感慨万千;曾经有过的年轻的岁月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回忆使人年轻、使人激动。拥抱、开玩笑、互相揭对方的老底、斗酒。仿佛从前。
那天晚上;周洗尘不顾肖洁和周朗的脸色;大碗喝酒。
醉得一塌糊涂。
三
第二天醒来时仍旧头疼。浑身疼。
周洗尘躺在床上不想起来。
周朗掀他被窝;给他端来一杯沏好的咖啡;嗔他:“懒爸;精神精神!不听话;使劲喝!我那么给你递眼色你都假装看不到!”
周朗昨晚没走;跟肖洁挤在一张床上。
周洗尘不想起床;告诉娘儿俩:“愿意逛街你们俩去吧;我不陪着你们受罪。”
来之前肖洁就跟他说过;想让他陪着一起逛逛沈阳的街。肖洁是土生土长的北连人;从来没逛过沈阳的街。而且除了年轻谈恋爱那会儿;周洗尘也没陪她逛过北连的街。周洗尘来之前可是痛快答应过的。现在;他借口头疼变卦了;肖洁不高兴:“你自己在屋里呆着我们能安心逛街吗?这么着;你陪我们到中街;你去逛故宫、看大帅府;我们在中街等你;中午一起吃饭?”
这个建议周洗尘可以接受。沈阳的故宫有满族人的建筑风格;年轻那会儿周洗尘去过;但有些地方印象不深了。现在再去看;肯定会有新的感悟。
也许因为过节;故宫游人出乎他意料的多。导游手里举得高高的缤纷的小旗把故宫的庭院晃得有如满洲八旗摇动。周洗尘形单影只;一个人。一个人观光的感觉很好;走走停停;想了很多问题。太阳晒得人身上暖融融的;头疼一点点在消失。这种安排很好。如果他答应娘儿俩去逛街;估计头还得疼。男人天生不爱逛街;让她们娘儿俩快乐去吧!
他不会想到;那个上午;肖洁和周朗娘儿俩一点儿都不快乐。
岂止是不快乐!
肖洁把周洗尘肝癌晚期的消息告诉女儿时;周朗先是不肯相信;然后;抱着肖洁号啕大哭!
在肯德基店。她们没去逛街。离开周洗尘的视线;肖洁多少天强撑着的身体一下子瘫了;多一步都走不动。旁边就是肯德基店;她拉着女儿进店里;周朗还以为肖洁要请她吃肯德基。北连城市小;肯德基在那儿开店还是最近一年的事。上大学之前;周朗在电视上看肯德基的广告;跟哥哥一唱一和:“考上大学;爸爸妈妈一定请我们吃肯德基啊!”周洗尘当时还嘲笑一双儿女:“你俩就这点儿志向?!”
哥哥和妹妹念大学的城市都有肯德基。放假回来;周洗尘问他们肯德基味道如何。两个人异口同声回答父亲:“好极了!”双胞胎就这样;在很多事情上非常默契;不假思索就能说出一样的话。现在;周朗坐在肯德基店里;不肯相信父亲已经不久于人世;她的绝望无法用语言表达;说话的声音带着颤抖:“妈;医院不会误诊吧?!”
“你爸以前教过的学生在那儿当院长;人家帮忙请沈阳去的专家做了会诊;怎么会错?到现在不敢告诉你爸;跟他说就是肿瘤;给他吃的药都换了药瓶;怕他看穿了。他单位的同事、熟人;谁都不敢告诉。本来住院你爸就不情愿;真要是三三两两的熟人都去医院看他;他心里不就明白了?他要是知道自己得了绝症;他那心情能好得了吗?心情不好;病情不是发展更快?你爸这辈子没享过多少福;不大点儿爹就死了;你奶奶守寡把他带大的;没饿死算他命大。考上大学;靠奖学金把书读下来了。跟我结婚了;想着日子能好过些了;谁知道我这肚子一下子生下你们俩;咱家的日子从来没宽裕过。医院说他这病没治;已经晚期了;三个月两个月都正常。你爸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在家里我天天硬挺着;只跟你叔说了;不敢告诉你奶;我连你哥都还没告诉。为什么十一要来沈阳?因为可以找借口跟你在一起多呆几天;也可以让他再见一眼他那些同学;毕竟念大学那几年是他一辈子最好的时光。他平时懒得跟我说这些;但是我知道。你爸最喜欢你了;你小时候你爸抓着你的小脚丫用嘴啃;也不管干净还是脏。要是你不上课特意回家;你爸该多心了。好女儿;这几天对他好点;让他高兴。”
“可他都那样了我能高兴得起来吗?我恨不得自己少活几年;把寿命让给他!”
“你必须得高兴!妈不知道装高兴有多难受吗?那也得装!”
“为什么不能告诉他真相?假如爸爸只能活几个月;他有权利决定自己怎么过!”
“傻孩子;你以为我没这么想过吗?如果人最后必须得离开这个世界;剩下那点儿有限的时间;你是愿意让他充满希望地活;还是绝望地活?”
周朗哭肿了眼睛。眼看中午马上就到;肖洁让她去洗手间把脸洗了;然后给周洗尘发短信;让他来肯德基会合。周朗提议;肖洁买了一份全家桶。周洗尘兴冲冲找到肯德基店时;肖洁和周朗笑吟吟地正等着他呢。周洗尘和肖洁都是头一次吃肯德基;两个人对不用筷子直接上手抓的这种吃饭方式不习惯;周洗尘笑话女儿:“怪不得爱吃肯德基;敢情筷子还没学好啊。”这里面有周家的一个典故。周朗上幼儿园了还不会用筷子;经常趁大人不注意上手抓吃的。好不容易学会了筷子;手总是抓在筷子中间的地方。按北连的说法;从一个人抓筷子的位置可以看出长大了离爹娘远近。周朗抓的位置;属于不远不近的那种。周朗考大学到沈阳;看她说话的口气也是不想回北连;可不是离家不远不近;还挺准的。
周朗不接周洗尘的话茬;问他另外一个问题:“爸;肯德基好吃不?”
“还行;就是没有青菜;感觉有点干巴。这玩意儿比黄瓜蘸酱好吃么?我是理解不了你们这一代人为什么爱好这种油乎乎的东西。报纸上说这是垃圾食品。”
“爸呀;人的味蕾是小时候培养出来的;你们小时候净喝粥吃咸菜;所以现在仍旧爱喝粥吃咸菜。”
周洗尘反驳女儿:“哪有的事儿?你小时候也没吃过肯德基;怎么现在爱吃了?”
“我小时候吃肉;跟肯德基有关系!”
父女俩拌嘴;肖洁在一边不吭声。有人在一起为喜欢吃什么拌嘴是一种幸福。眼泪又要往外涌;硬憋回去了。女儿跟周洗尘说闲话;她的压力暂时小一些。女儿的快乐会影响父亲;让她可以少说话。一个没有说谎习惯的人;整天想着怎么把一件欺骗亲人的谎言编得天衣无缝;对她来说是一件难事;是她这辈子遇到的最难的事情;比她一胎怀两个孩子难多了。她在家里教育儿女要诚实;在学校教育学生要诚实;可是面对现实;她却得撒谎。不但自己撒谎;还要说服儿女撒谎;还要求许多人;包括周洗尘的那些大学同学帮她圆谎;太难了。幸好女儿懂事。如果儿子也像女儿这么容易说服就好了。十一假期马上过去;怎么能让儿子回家;向他交代实情;和父亲共度一段时间;还不能让周洗尘怀疑;是她这段时间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晚上他们去大舞台看二人转。票是钱秋秋头一天晚上准备好的。一张票居然四百。在大舞台看二人转是外地人来沈阳的一个节目;钱秋秋跟老同学很实在;告诉周洗尘:“我们陪客人看过多少遍了;你们一家三口去吧。”那么贵的票;周洗尘心疼。来这么一趟;让同学们破费了。这个情将来他拿什么还?
其实北连也有演二人转的。周洗尘上个语文班的一个女学生;初二下学期辍学了;说是去学二人转。周洗尘虽然不是班主任;对那个女孩子印象一般;也非常惋惜。那个女孩子;估计家长是二人转爱好者;要不然怎么能舍得不让孩子念书?实在要学二人转;把中学念完不行吗?多认识几个字也行啊。不是自己的儿女;他管不了那么多;但他心疼。现在;坐在二人转的剧场里;看舞台上热热闹闹的演出;他心里问自己:也许自己又错了?听音乐老师说;那个女孩子嗓子不错。真唱出来;成了腕儿;也许真比念大学更有前途?大学毕业也未必能找到理想的挣钱多的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