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10年第3期-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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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阵尽管训练很多;但实战毕竟还是第一次;因此大家听了立刻既兴奋又有些紧张起来。当时我们知青都闲得穷极无聊;正愁没一点刺激的事情可干;于是就纷纷要求上级马上发子弹。但江部长说;考虑到这一次主要是与敌人近距离接触;恐怕在战斗过程中误伤自己人;同时也为了更详细地了解敌情;要以活捉为主;所以这次行动原则上就不发子弹;每一个民兵战士都要使出平时训练的本领;发扬近战肉搏的作风;打一个全俘敌人的漂亮仗。
大家一听;越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我们芦村的基干民兵由杨三吹带领着来到东孤山下的指定地点。杨三吹稳一稳精神;先为我们讲了几点战斗打响之后的注意事项;然后就把我们分成几个战斗小组。我和田起;跟杨三吹编在一组。当时田起提出异议;说他是民兵连长;一个民兵连长和一个指导员分在一组;这似乎不太合理;战斗打响之后也不利于指挥。杨三吹立刻威严地看了田起一眼;说服从命令听指挥懂不懂?有意见回去再提;这时不能发表个人看法。
田起一听立刻就不再说话了。
东孤山是一座海拔只有几百米的山包;山上乱石林立;灌木丛生;地形非常复杂。当时天色很黑;我和田起跟在杨三吹的身后一边搜索着一边往上爬。杨三吹果然训练有素;他往山上走的是“之”字形;从一块石头的后面蹿到另一块石头的后面;瞪着机警的眼睛像一只被惊的兔子。他一边这样往上摸索着还一边不时地回头低声训斥我和田起;嫌我们走路的声音太大;身体也猫得不够低;说这样容易暴露目标;会被躲在暗处的敌人打黑枪。
后来他干脆就甩掉我们;独自隐到前面的黑暗中去了。
我和田起爬到半山腰时;突然听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低低的声音说;别动;把手举起来!这声音很陌生;而且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我和田起浑身一紧;立刻对视了一下。显然;这声音不是杨三吹的。接着就听到另一个声音说;不要……开枪……
这一次是杨三吹的声音了。
外地口音又说;站起来;把手举过头顶!
跟着;我们就看到杨三吹举着两手慢慢站起来。
两个黑影跳过去;很利落地把他的枪缴了。
一个黑影问;你们一共多少人?
另一个黑影说;不说就打死你!
接着就听到掰开手枪机头的声音。
杨三吹立刻颤抖着声音说;别、别……这一次……我们全公社十六个民兵连都来了;不过每个连的人……并不多;这座山的四面都有人;正往山上摸……
又是哗啦一声;像拉枪栓的声音。
杨三吹立刻说;我说的……都是实话……
我问田起;咱们救不救他?
田起说;你说呢?
我没有说话。我这时考虑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从刚才两个陌生的声音听;虽然都是外地口音;但听上去一个像是山东口音;另一个像是河北口音;而且其中一个人使用的好像是自动步枪。我的心里似乎有些明白了。这时再看一看;那两个黑影已经押着杨三吹朝山上走去。我和田起绕到西面;看看周围没有了动静;便也猫着腰朝山顶上爬去。
来到山顶天色已经大亮起来。邻村没有发现敌情的民兵已经先上来了。胡天他们两个小组也上来了。胡天满脸是血;走路直打晃;说是半路碰到了敌人;但没有抓住;与敌人搏斗时负了点伤。正说着;就见杨三吹举着两手被押上山来。邻村还有几个投降的;陆续也都被押上来。大家这才明白;这果然是一次实战演习;假设敌是附近部队派来的几个战士。
江部长看了杨三吹和另几个人举着手的样子气得脸色铁青;哼了一声吼道;都不许把手放下来;就这样押着下山!于是大家就扛着枪排起队;唱着《打靶归来》往山下走。胡天押着杨三吹;神气活现地走在最前面;满脸血污被朝霞映得一团灿烂。
这一次回到村里;胡天在集体户躺了半个月;说是被打成了轻微脑震荡;肋膜也出了问题。杨三吹痛惜地对村里人说;还是没有战斗经验啊;这些知青;毕竟没受过专门训练;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怎么能去硬拼呢;保存有生力量就是保存战斗力么;这是最起码的军事常识!但没过多久;公社武装部就下来通知;杨三吹的民兵指导员职务还是被撤掉了;改当了治保主任。指导员一职就由民兵连长田起一肩担起来。
杨三吹担任了治保主任以后;又接替侯书记兼管了知青工作;平时与我们的接触也就更加多起来。伍红就是在这段时间与杨三吹谈起恋爱的。开始的时候;他们两人并没有公开这件事;我们集体户的知青和村里的人是从杨三吹的帽子上看出来的。
杨三吹复员回来以后;头上永远戴着他那顶心爱的绿军帽。但天长日久石头都要被风化;何况是一顶整天戴在头上被风吹日晒雨淋汗沤的布帽子。终于有一天;当杨三吹又用习惯动作举起手来正一正自己的绿军帽时;帽檐就被轻易地拽下来。当时杨三吹心疼得脸上皱成一团;来到集体户;一定要让伍红用针线给他缝起来。但是这顶绿帽子的帽檐实在太糟了;伍红费了很大气力也没能重新缝上去。但是那年春节之后;杨三吹的头上就又有了一顶簇新的绿帽子;比过去的那顶还要绿。据胡天说;这顶绿帽子是伍红回城过年时为杨三吹买的。
伍红与杨三吹的爱情并不顺利;甚至说经历了一些磨难。
当时伍红的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们不甘心让自己的女儿嫁一个农民;将来成为一个村妇就这样在农村扎根一辈子。所以伍红每次带杨三吹回城探家;都被她父母怒骂着赶出来。她的父母甚至狠下心来对她说;如果她一定要跟这个叫什么杨三吹的人;就永远不要踏进这个家门。但这时伍红已经搬去杨三吹的家里;跟杨三吹睡在了一起;于是也就死心塌地地不再回家;就在那一年秋天;索性跟杨三吹举行了婚礼。伍红和杨三吹举行婚礼这天;我们集体户的知青都去了。大家像是去为伍红送行;都有些伤感。那一晚几乎每个人都喝醉了;又哭又唱一直闹到半夜。杨三吹也喝得很多;绿帽子映着红脸一团的喜气。
伍红的父母最终还是接纳了杨三吹。
据说是在他们结婚那一年的春节。伍红毕竟忘不掉自己的父母;于是又带着杨三吹回了城里。那是一个大年初一;当时正下着大雪;伍红带着杨三吹来到家门口;并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冒着大雪站在门外的院子里。杨三吹这一天特意又穿上了那件军呢大衣;头上是伍红给买的绿帽子;他笔管条直地站在雪地里;头上和身上落满了雪片;看上去就像一尊雕像。伍红的父母隔着窗子朝外看着;发现这个年轻人白白净净浓眉大眼;一副很英武的样子;再想一想既然事已如此;便开门让他们进来了。这一次杨三吹受到伍红父母很好的款待。伍红的父亲感觉杨三吹的身材很好;就问他;当初在部队时是不是曾在仪仗队。杨三吹就说;他在去特务连之前确实曾被选入部队的仪仗队;还迎接过许多外国元首;比如阿尔巴尼亚的主席恩维尔·霍查;朝鲜主席金日成;再比如美国总统尼克松等等;他都参加了迎接。
伍红的弟弟在一旁听了立刻提出疑问;说恩维尔·霍查和金日成访华都在北京;尼克松访华除去北京也只在上海;可是杨三吹在部队时;不可能在这两个地方。
杨三吹就说;他当然不在这两个地方;他是海军;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要建立强大的人民海军;外国元首到中国来;自然要让他们参观一下我们强大的海军。杨三吹说;他当时是在一艘驱逐舰上。杨三吹这样说着;还在屋里走了几个阅兵式上的正步给大家看;手眼身法步;果然标准而且规范。伍红的父亲和母亲对视一下;这才彻底接纳了这个女婿。
但伍红的弟弟却并不相信杨三吹的话。
他一直说;他总觉得这个人有些可疑。
2009年4月 写于樟木头翠华榭
责任编辑 洪清波
腿里的蛇字数:3265 字号:大 中 小 桢 理 四川人;居武汉。2004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有长篇小说两部;中篇小说选集一部。另有中篇多部散见于各文学期刊。部分小说被选载或收入选集。
一
郑玉在桃源镇采访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插曲。采访对象要她超越采访;帮助他。这是一位参加工作不久;又有很大理想的小记者求之不得的事情。
在省城;也就是女孩子的工作单位所在地;市民已经把记者、城管和中国足球队员;并列称为三种人;差不多人人喊打;在桃源;老百姓看她的目光;还像看观音。
这真让人感动。
其时女记者面对男英雄;正想到一个词——葱管。对方笔直纤细;洁白如玉的一个鼻子和十根手指;给人印象深刻。即使在教授中;能长十一根葱管的男人;也不多见。何况;他只是一个施工员;更让人好感翻倍。
钟文明成为见义勇为的英雄;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他在县城的一家私立建筑公司搞现场管理。有天下午;一块预制板从几米高处滑落;砸在了他的下半身;把他砸成了终生坐轮椅的人;和一个不能再做男人的人。工友们把昏迷的他送往医院后;纷纷作证;那一秒多时间内;钟文明除了大喝一声“闪开”外;还一把推开了自己一个手下、该工地上年龄最小的泥瓦工。泥瓦工不到十四岁;是劳动法界定的童工。出事后;老板就地把他打发回了家;自己则代替被救的男孩子;向县城电视台绘声绘色讲述了事情的经过。那男人在镜头前抹着眼泪说;舍己救人的钟文明同志;永远是我们大发建筑公司的骄傲!
这句话后来刷在了他们工地的围墙上;醒目地震慑着路上的行人。
在信息摄取过量的公众看来;此事也许不算新鲜。对于当事人来说;却不啻是人生最大的转折。钟文明很久以后还有点迷糊加虚脱;一个人的时候;老学电影里的镜头;使劲咬手背;咬出一个椭圆的“手表”后说;痛了;痛了;我真的残废了。
口气很奇怪;猛一听起来;倒像是欢欣。
他住院期间;接受了省市各媒体共八次采访。出院回桃源镇后;又接受了县里和乡里各一次采访。加起来;刚好十次。十次后生活像打完水漂仗的池塘;归于家长里短。后来的一年多;除了亲朋好友还记得这个事;连镇上十米开外的邻居;也很少提起了。所以两年后的今天;省报记者郑玉因为做《英雄们;今安在》的大型选题;登门采访他;不仅令照顾他的姐姐慌张跑出去;说要到镇外三里的舅公家;捉虫子养的乌骨鸡煨柴火慢汤;款待女孩子(尽管女记者按照职业道德;一再企图阻止力气像牛一样大的钟大姐冲出门去);就连跟颁发见义勇为证书的副市长握过手的英雄;都像没见过世面的人一样;激动得清鼻涕直流。
郑玉体贴地掏出一包餐巾纸;撕开递给他;眼睛却尽量不看最大的那个葱管。而另外十根小葱管;一直在深蓝色的毛巾被上不停揉捏。毛巾被好像很久没洗了;搭在英雄萎缩的双腿上;灰蒙蒙的深蓝凸显了葱白。
你的皮肤真好。女孩子突然冒出一句;作为从“过去”转入“今安在”;或者刹住什么的引子。
嘿嘿;天天在家捂的。钟文明终于轻松了一些;葱管们放开了毛巾被。
郑玉又说;看了我们主任两年前写的报道;你当时说;嫂子人美心更美;在医院的几个月;端屎端尿;比七仙女还善良。女记者话还没说完;背后的光线却突然一暗;一股鸡屎混合口臭汗臭;伴随喧闹杂乱;铺天盖地而来。她转头一看;原来是钟大姐提了一只活蹦蹦的鸡子;杵在堂屋门口;大声说;不要提那个婊子;世上最毒;就是妇人心!
二
最大的葱管像开闸的泄洪口;一瞬之间;仿佛涌出了一个男人所有的生命汁液;也没能阻止姐姐翻云覆雨的嘴唇。两姐弟的长相反差太大了。女记者在心里问自己;这是不是民间传说的男生女相;女生男相?
在传说中;两种相都是好命的相;可面前的人却在愤怒控诉他们的命运。
显得弱势的弟弟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无奈。他哗哗流着眼泪;哗哗流着鼻涕;虚弱地喊着;姐姐;姐姐;不要说了。这是记者;说了什么;都会被写在报纸上的……
做姐姐的便停下控诉;转过头来;顿号似的呵斥他;闭嘴;我就是要跟记者说;我要让全世界的人都晓得;那个婊子的心;有多黑。
姐姐;姐姐;你还是不要说吧;我……我……我还没想好……我……我……
钟文明的虚弱阻拦;竟有了点怂恿和怂恿之后又害怕的意思;至少女记者觉得。做姐姐的果然就更加铁了心;又呵斥他说;其实我也没想好!只是记者同志都亲自上门了;证明老天爷就是要让我胸口这闷气出出来;给我伸张正义。这是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