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卢梭-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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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蒙太居先生家里出来,最初的打算是回到日内瓦,等运气转好一点,为我扫除掉障碍。好让我跟我那可怜的妈妈重新和好。但是,蒙太居和我那场争吵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而他又太愚蠢,把这事报告了朝廷,这就使得我作出决定,亲自到朝廷去为我的行为作个交代,并控诉这个疯子对我的所作所为。我从威尼斯就把我这个决定函报给在阿梅洛先生死后代理外交部部务的泰伊先生。我写了信就动身,取道贝加摩、科摩和多摩多索拉,我穿过新普伦关。在锡昂,法国代办复尼翁先生待我十分优厚。在日内瓦,克洛苏尔先生也是一样;我又再度见到果弗古尔先生,因为我有一点钱要从他手里取回。我经过尼翁市,不曾去看我父亲,心里并非不极其难过,但是我下不了决心在倒霉之后还到我的继母跟前露面,因为我深信她一定怪我不好,不愿听我解释。开书店的迪维亚尔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他对我严加指责。我对他说明了不去看父亲的原因后,为了弥补这个过失,同时又避免见到继母,我就在日内瓦雇了一辆车,同他一起回到尼翁,住在一个小酒店里。迪维亚尔去找我父亲,我父亲听到消息就奔来拥抱我。我们在一起用了晚餐,过了使我十分快慰的一宿。我在第二天早晨和迪维亚尔回到日内瓦。他这次为我做了一件大好事,我一直对他是铭感在心的。
我的最直接的路线并不经过里昂,但是我要路过里昂一下,以便核实蒙太居先生的一个十分卑鄙的诈骗行为。我曾托人从巴黎寄出一口小箱子,里面装了一件金缕绣花上衣,几副套袖、大双白丝袜,如此而已。由于他主动向我建议,我就把这小箱子,或者更正确地说,把这个小盒子附在他的行李里。在他想抵销我的薪金而亲手写的那张满纸花账的单子上,他载明这口箱子——他称为大件行李——重十一公担,曾替我付出一笔极大的运费。承罗甘先生为我介绍的他的外甥波瓦·德·拉·杜尔先生帮忙,我在里昂和马赛两关的记录簿上查实了那个所谓大件行李只重四十五斤,并且只依这个重量付了运费。我把这份正式证明附在蒙太居先生的账单上,然后就带着这些证件以及其他好几份有同等份量的材料,动身到巴黎去,急于加以利用。在整个这次长途旅行中,我在科摩城,在瓦莱,以及其他地方,都有过一些小小的奇遇。我看到许多东西,其中有波罗美岛,都很值得描写一番。但是我现在时间紧迫,又有暗探钉着我,我不得不急促地、草率地完成这部作品,这本来是需要清闲和安静的,而我却缺乏这种清闲和安静。如果有朝一日老天开恩,让我能过上比较安宁的日子,我定要把这部作品改写一遍,或者至少加上一个补编,我想这是很有必要的。
我这桩公案,消息早在我之前就传到了巴黎。我一到,就发现所有的人,无论是机关里还是社会上的,都对大使的狂悖行为愤慨不已。但是,尽管如此,尽管威尼斯的公众也有一致的呼声,尽管我拿出了无可辩驳的证据,我却得不到任何公平处理。我不但得不到道歉和赔偿,连薪水也不叫大使补发,唯一的理由就是我不是法国人,无权受国家保护,这件事只是他和我之间的一件私事。大家都跟我一样,认为我是受了侮辱,受了损害,是不幸的,而大使是个荒唐鬼,既残忍又不公平,这桩公案使得他永远没脸见人。然而,他究竟是大使,我呢,只是秘书。体统,或者说,一般人所谓的体统,硬要我得不到任何公平处理,因此我也就没得到任何公平处理了。我想,只要我拼命嚷嚷,公开骂这个狂人,这是他罪有应得,到最后总会有人叫我住口的,我所期待的也正是如此,我决心要到政府正式表态时才服从。但是当时没有外交大臣。人家让我吵翻了天,人家甚至还鼓励我,附和我,但是事情还是毫无进展,直到最后,我感到人家总是说我有理,而我却总是得不到公平处理,自己也失掉勇气了,便干脆罢手,不了了之。
唯一对待我冷淡的人,就是伯藏瓦尔夫人,我最料想不到有这种不公平的待遇。她满脑子的名位和贵族的特权思想,总是不能想象一个大使会对不起他的秘书。她接待我的那个态度是同她这种成见一致的。我太受刺激了,所以一离开她家就给她写了一封信,也许是我生平最强烈、最厉害的一封信,从此就再也不跨进她的大门。卡斯太尔神父待我比较好些,但是透过他那耶稣会派的花言巧语,我看出他还是相当忠实地遵循着社会上最重要的处世箴言之一,就是随时随地都要弱者为强者作出牺牲。我对自己这件事强烈地感到有理,而且我生来又很高傲,这就不容许我耐心地忍受他这种偏私态度。从此我就不再去看卡斯太尔神父了,也不再到耶稣会去了,我在那儿本来就只认识他一个人。而且,他那些会友的专横和阴险,跟那位好心的海麦神父的善良纯朴太不相同,使我对他们避之唯恐不速,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就没有见过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人,只有贝蒂埃神父是例外,我在杜宾先生家里和他见过两三次面,他那时正跟杜宾先生一起,竭尽全力批驳孟德斯鸠。
现在就把有关蒙太居先生的话予以结束,以后就不再提了。在我们闹纠纷的时候,我曾对他说,他不应该用秘书,只应该用个管账房的录事。他果然接受了我这个意见,在我走后果然找了一个管账房的来接替我,这个管账房的不到一年就偷了他两三万利物儿。他把他赶走了,送进了监牢,又赶走了他那些随员,闹得满城风雨,声名狼藉;他到处跟人家吵闹,遭到了连贩夫走卒也不能忍受的侮辱,最后,因为荒唐事做得太多了,招来奉召返国、革职归田的处分。在他所受朝廷的遣责之中,跟我闹的那场风波似乎也没有被忘记。不管怎样吧,他回国之后不久,就派他的管家来跟我结账,付我的钱了。我那时正等钱用,我在威尼斯欠的债,都是口说无凭的交情账,时刻压在我的心头。我抓住了这个送上门来的机会把这些债都偿清了,连查内托·那尼的那张借条也付讫了。本来人家这次付我的钱,爱给多少,就给多少;我还清了一切债务之后,又和以前一样,一文不名了。可是,以前是有债头难抬,现在却是无债一身轻了。从那时起直到他死,我就没再听人说起过蒙太居先生,而他的死讯也是在社会上听到的。愿上帝宽宥这个可怜的人吧!他不宜于干大使这一行,正如我在儿童时代不宜于干诉讼承揽人那一行一样。然而,那也完全在他,他原可以在我的帮助之下,把自己维持得象个样子的,同时,也可以把我很快地提拔到古丰伯爵在我少年时代预备叫我走的那条路上。后来我年龄大了点,凭我一人闯,也算闯出了走这条路的能力。
我理由充分而呼吁无门,这就在我的心灵里撒下了愤慨的种子,反对我们这种愚蠢的社会制度,在这种社会制度里,真正的公益和真正的正义总为一种莫名其妙的表面秩序所牺牲,而这种表面秩序实际上是破坏一切秩序的,只不过对弱者的受压迫和强者的不义的官方权力予以认可而已。有两个原因阻止我这个愤慨的种子,不让它在当时就象后来那样发展起来。一个原因是,在这件事里,我自己是当事人,而个人利害从来没有产生过伟大而崇高的东西,不能在我心里激起那种只有对正义与美的最纯洁的爱才能产生的圣洁的内心冲动。另一个原因是友谊的魔力,它以一种更甜美的感情优势,缓和并平息了我的愤怒。我在威尼斯曾结识一个巴斯克人,他是卡利约的朋友,同时也配做一切善良的人的朋友。这位可爱的青年生来就具有一切才艺和一切美德,他刚完成以培养美术鉴赏力为目的的周游意大利的旅行,因为想不出再有什么可学的了,便打算直接回祖国。我对他说,象他那样的天才,艺术不过是一种消遣,而他的天才是宜于钻研科学的。为了培养对科学的爱好,我劝他到巴黎走一趟,住上六个月。他信了我的话,到巴黎来了。我到巴黎时,他正在那里等我。他的房间一人住太大,请我分住半间,我接受了。我发现他正在狂热地钻研高深的学问。没有一门知识是超出他的能力之外的;他吞噬着一切,消化着一切,进展神速。原来他的求知欲搅得他心神不安,却又不自察觉,这时他是多么感谢我启发了他,给他的精神提供了这种食粮啊!我在这个强毅的灵魂里发现了多么丰富的学识与品德的宝藏啊!我感到我需要的正是这样的朋友:我们成了莫逆之交了。我们的兴趣不同,老是争辩。彼此又都固执,所以对任何事的意见都不能一致。然而我们却谁也离不开谁,尽管不断抬杠,却谁也不愿意对方不是一个好抬杠的人。
伊格纳肖·埃马纽埃尔·德·阿尔蒂纳是只有西班牙才能产生出来的那种罕见的人物之一,可惜西班牙产生的这种为祖国增光的人物太少了。他没有他的国人共有的那种狂热的民族情绪,报复观念之不能钻进他的头脑,正如情欲之不能钻进他的心灵。他太豪爽了,不可能记仇怀怨,我常听他十分冷静地说,任何尘俗人也不能触犯他的灵魂。他风流俊雅而不缠绵悱恻。他跟女人在一起游玩就和跟漂亮的孩子们在一起游戏一样。他喜欢跟朋友的情妇在一起,但是从来没有见他有过情妇,也没有发现他有过找情妇的念头。他心里燃烧着的道德之火从来不容许他的情欲之火产生出来。
他周游列国之后就结婚了。他死时很年青,留下了几个孩子。我深信,并且绝对深信,他的妻子是使他领略爱情之乐的最初的、也是唯一的女人。他外表上象一个西班牙人那样对待宗教,但是内心里却是天使般的虔诚。除我以外,我一生中也只见到他一个人是那么尊重信仰自由。他从来没有打听过任何人在宗教问题上有些什么想法。他的朋友是犹太人也好,是新教徒也好,是土耳其人也好,是妄信者也好,是无神论者也好,他都不在乎,只要这人是个正派的人。他对无关紧要的意见,又固执,又顽强,可是一谈到宗教,甚至一谈到道德,他就沉思了,缄默了,或者只说一句:“我只对我自己负责。”真令人难以置信,一个人的灵魂是这样超逸,而对细节的注意却又发展到寸步不让的程度。他把他一天的日程按照几时几刻几分分配着,预先规定用途,严格地按时工作,以至于书中的一个句子没有读完,时钟响了,他都会把书立刻合上。他每一段时间都各有用途:思考、谈话、日课、读洛克、祈祷、访客、搞音乐、搞绘画,从来没有因为娱乐、欲念或敷衍别人而搅乱这种秩序,只有急待履行的义务能够搅乱他一下。当他把他的时间表写给我看,以便我也照表执行的时候,我先是发笑,最后佩服得流出泪来。他从来不碍别人的事,也不许别人碍他的事;有人出于礼貌而打搅他,他就粗声厉气地对待人家。他是急性子,却从不跟人家斗气;我常看见他生气,却从来没见过他发火。他的脾气再令人愉快不过了:他经得起开玩笑,自己也喜欢开玩笑,甚至戏言说得很漂亮。他有说俏皮话的天才。谁要是激起了他的兴致,他就叫叫嚷嚷,吵吵闹闹,老远就听见他的声音。但是,他一面叫嚷,一面又面带微笑,在激动中漏出一句半句笑话来使大家为之绝倒。他既没有西班牙人的肤色,也没有西班牙人那种所谓粘液质的气质。他的皮肤白暂,面颊红润,头发带栗色而近乎金黄。他身材高大,仪表堂堂。形体的构造正适于寄寓他的灵魂。
这位心灵和头脑同样明哲的人是善于知人的,他做了我的朋友,这就说明不是我的朋友的人是怎样的人了。我们相处得太好了,以至我们定下了计划,要在一起过一辈子。我准备过几年就到阿斯可提亚去,和他一道住在他的田庄上。这计划的细节我们都在他启程的前夕商量好了。所缺的只是最精密的计划也免不了的那种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因素。后来发生的种种事件——我的灾难,他的结婚,最后是他的死亡——就把我们永远分开了。
看来只有坏人的险恶阴谋能够得逞,好人的善良计划几乎永远不会实现。
我已经尝到寄人篱下的苦处了,便决计不再去冒险尝试。我已经看到,机缘使我订定的那许多野心勃勃的计划一开始就都破产了,而我又被人从开始干得那么好的外交生涯中挤了出去,我再也不想回去了,因而我决心不再依靠任何人,要保持我的独立生活,发挥我的才能。现在我已经开始摸到我有多少才能了,过去我一直把它估计得过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