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5期-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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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风的老青年;我三十年前的蒙师;果真迈入七十的门槛了?
时光无情;记忆没错;他;健步迈入七十岁。
人唯一不能战胜的是时间;但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可超越;包括时间。
已过不惑之年的我;面对先生家的灯光;思忖着每一个心怀感恩之情的人都会思考的问题:一个人的兴趣是怎样培养的?一个人是怎样成长的?一个人怎样选择了他的职业?
答案平凡朴素真切如真理:起重要的甚至决定作用的是他的老师。
一
每个人来到世界上都是很偶然的事。所以;人活着的意义是自己赋予的。在今天这个“后”时代;连活着的意义都可以不闻不问;只要“活着”就行。但对我们这些小时候都背诵过保尔?柯察金关于生命价值那段名言的中年、后中年时代的人来说;生命要有意义的观念已深入骨髓。有时我们说“没意思”;是因为现实没有给我们实践生命意义的充足条件;我们常感喟“生活在别处”;是因为眼下的生活不是我们自小就憧憬、向往的生活;我们偶尔也会像古代文人那样有怀才不遇之感;还是因为我们希望生活得更有意思。
文学之于我;是生命意义的主体构成。爱探究生命意义;也是我们这些文学从业者(作家、评论家、文学教授、文学编辑)的“通病”。我没什么文学成就;但文学已成我的生活方式;对之;我坦然欣然;无怨无悔。我和熟悉我的人都不能想象;没有文学生存的刘川鄂;是个什么样的生存。
在“毛时代”;几乎没有自然科学基础课的正常教学;大字报、红语录、宣传队、诗朗诵、批斗会是我们常设的“功课”;今天的中年人多少有点“文学情结”;并非都有文学天赋;实与此相关。
出生在鄂西山地;童年在川东大家族生活;跟数不清的堂兄堂妹表兄表姐一起玩耍中培养了我对性别的敏感;我自认为这是我后来热爱文学的最早潜因。至到今天我还对学生宣扬:不要把文学当“知识”。文学就是人生;审美的人生;只有热爱生活、热爱美、热爱异性的人才会真正热爱文学。
七岁时我回到父母工作的山区小镇读小学;第一次进学堂的神秘神奇神圣感至今依然还在。三年级第一次学写作文;语文老师王正莉教我们写春景;她使我最初领略了什么叫文学描写。她对我们说:你们已经是三年级了;可以开始学写作文了。这节课就写《春天》;我们干坐在课凳上;面对课桌上的白纸;歪着头咬着笔;两眼一抹黑;一节课过去了;一个字写不出。于是她带我们爬校园后面的纱帽山;又把我们带回教室让我们写;还是写不出。她问:你们看见了什么?我们答:小麦、油菜。
这时;她启发道;可不可以这样写:
绿油油的小麦在向我们点头微笑;金黄色的油菜花发出阵阵芳香。
轰;我心中的文学之神就这样降临!十来岁的我突然明白:写作就是把自己看到的人事景用优美的词句描述出来。自此;我迷上了文学阅读和表达。因为说话好用词语;同学常说我的“词果果打死人”;不少同学干脆直称我为“文学家”。
四年级班主任吴老师家访;对我说刘绍裳14岁就写出了名作;我心中暗暗发誓我要在13岁就成功。天真不知可耻;不知文学之路距我尚远。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个小职员的家境当然清寒;但父母对我们学习上的要求从不打折扣。好读书是我的天性。我们兄弟有太多嗜书如命;废寝忘食的读书故事;今后当专文回忆。
16岁不到;我高中毕业;下放农村劳动。学干农活之余;也跟知青们打打扑克;但更多的是看书。夕阳下;松林中;靠树半躺;无茶无烟;其乐融融。
知青没有未来;也没法设计人生。
那个冬天;1977年冬天;雪大山静;我在县里办的一个“毛泽东文艺思想宣传队”写戏演戏。晴天霹雳;突然得到通知;要当天赶回原知青点报名参加高考;雪夜里深一脚浅一脚步行了20里山路;那是一条通往文学的路。在一个教室里;公社知青点负责人举起左手;高喊:报中专的坐这边。轰;几十人赴过去;举起右手;又说:报大学的坐这边;只来了一个16岁的小个子少年和另一个知青。
这可能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重要而正确的决定;因为;我知道;只有大学;才可能实现我的文学梦。
30年前的3月;我来到了武汉;成了武汉师范学院中文系的一员;成了邹贤敏先生的学生。
二
虽然就读的不是自己报考的大学(全年级140余同学至少三分之二的人没报武师);但毕竟读的是自己喜爱的专业;我还是兴冲冲地收拾行囊上学了。
拥挤的船舱;嘈杂的码头;破旧的迎新车;从汉口到武昌;到车辆厂;到武师;到宿舍楼。没有想象中的大学典雅、精致;武汉师范学院平实、简陋得令我失望。
但春天喜气洋洋、同学喜气洋洋;老师喜洋洋;而且;中文楼有绿树有书香有文化;这个“u”字型三层楼;是我对武师最美好的忆念:这里有我学业的滋长和爱情的贪欢。
很少能有人想象出;我对“文学概论”课有多大的期待。什么是文学?文学的本质、功用、分类、评价;这些对于一个狂热痴情的文学少年;魂牵梦绕;孜孜以求。破旧的图书馆;几册以群的《文学基本原理》是被我们中文系学生争抢着借阅的。那时百业待兴;没有教材的课占大多数。我们发的大都是油印的讲义。印刷厂忙不过来;边上边印;边印边发;一学期上完时才有完整的讲义。
中文楼101大教室;第一堂文学概论课;邹贤敏;一个清瘦的40来岁的高个子;给了我这个文学梦想者关于文学的最基本的灌输。
邹老师讲课的精彩在思想;也在表达。他个子高但声调低沉;饱含力度;因为有太多的意思要传达;他又好用长句;以致于最后一个字常常没发出声来就“吞”了。讲台上的他惯用的姿势是双手悬在腰际作向左推进状;以增强表达效果。
但他不是从“什么是文学”开始讲起的。他首先讲的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而且居然讲了一学期。
能把延座讲话讲一个学期;足见学问有多么深、准备得多么细。多年以后;我在讲相关内容时;还在用他当年的某些观点和例证;且信手拈来;无需备课;全凭当年记忆。而且边给学生讲时边想起他当年给我们讲课的神态。他怎样讲“讲话”的背景;安娜?卡列尼娜式的黑裙;王实味的《野百合花》的风波;“那不是月亮吗?”的故事;他讲得我们哄堂大笑;我每次讲给学生时也是笑声满堂。
有一天;他布置了一篇作业;要我们分析他发的蓝色封皮的“延座讲话”参考资料中的一篇散文《罗于同志的散步》。一个人;在延安的文人;无聊;散步。碰到一个同志;见他鞋子很破;把自己的鞋子跟他换了。继续散步;还是有些无聊。
面对这篇千字文;我不知从何下手;这可是我第一次对作品进行独立评论;发表己见。真的不知所云;写不出一个字。就这样拖着;拖到了下一次他再上课。他对这篇散文的评价让我至今不忘:小资产阶级的自我表现。
原来是这个意思!我怎么看不出?
后来我慢慢琢磨:所谓文学评论;就是要把作品中的形象、故事、结构、语言背后的社会的、人性的、审美的意蕴用学理化的语言表达出来。
这个第一次;如同小学写作文的第一次;意义深远。它们是我文学道路上的几个重要起步阶段。
三
如果说小学阶段王正莉老师是我文学创作的蒙师;那么大学阶段邹贤敏老师就是我文学评论的蒙师。在那个最优秀的学生都读文史哲的年代;因文革被压抑、憋屈了青春的老师们重新焕发了青春。最好的老师派到了七七级;他们把思想和激情献给了七七级。文学课老师都在盛年;敏锐的周勃(他也是我的恩师之一;我会专文感念)、厚重的郁沅、深情的韩泯、幽默的李悔吾、执着的张国光、儒雅的曾昭岷、严谨的王陆才、平易的马之法、从容的金嗣锋、沉稳的王敬文、激情的文振庭、大气的李恺玲、睿智的卢守身、和蔼的谌忠恕、潇洒的孙志强、亲切的徐福钟(他是我走向现代文学的领路人;我也会再抒感恩之情)。
邹老师忙着讲课、写论文;忙着学术活动。精力旺盛;行走如风;健步出入教室;健步出入校园;健步出入学术殿堂。谈延座讲话、谈文艺与政治、谈报告文学、谈真善美、谈《举起森林般的手》;每每在报刊见到老师的文章;激动、崇拜、领悟、学习;亲切而自豪。我试投而未中的第一篇论文《文艺的时代精神》;就是受他课堂的教益而成的。虽未变成铅字;但却是很好的学术训练。
或许在先生的眼中;我不是个出色的学生;但我却是受益最多的学生之一。他也许不知道;我关于什么是文学的最初知识;主要来自于他的讲课和文章。如春雷初震;惊蛰脑海;如春雨初播;滋润心田。
邹老师是著名诗人、学者、当代中国文学研究事业的重要组织者之一的何其芳的研究生;我们佩服不已。我跟何其芳是老乡;我十九岁时读到他十九岁时写的情诗;并把它背诵给我痴狂追求、后来成了我的妻子的女同学陈玲珍听;在一个正午;在中文楼外的围墙下;此情此景、此诗此人;没法忘;忘不了。
邹贤敏—何其芳—刘川鄂=爱情故事。这是我与邹老师的特殊缘。任凭您桃李天下;三代师生和一段爱情;只属于您、他、我、她……
其实;在大学生涯中我跟邹先生接触不多;甚至没有单独求教过。我在大一就把兴趣投向了中国现当代文学;跟现当代教研室老师联系稍多。过早的偏向文学史;理论准备不足;是我的教训。至今后悔没有从邹、周、郁等老师那里学得更多。
在那个个人的身份、职业、未来属于国家的时代;来自山区的我只有回到山区一条路。1982年的春天;我别过众多恩师;带着与他们握别的热温;成了建始一中的语文教员。因是“地理悲剧”、“户口悲剧”;不免有些伤感、消极。与母校老师时有书信联络;也得知邹老师负责中文系科研工作的消息;心中暗自认同“母系”找到了好的领路人。有一次;我妻陈玲珍参加省推广普通话会议回来后;兴奋地告诉我遇到了邹老师。她说;邹老师对你很关心;说你基础不错;要好好搞。这番话给了我巨大鼓舞;一个偏居山地的毕业生、一个从事着吃粉笔灰的受歧视职业的小教员;一个因“地理决定论”而不能从事心爱的文学事业的青年;正夸张地集全世界的不幸于一身;自艾自怜着、敏感多愁着、小资情调自我表现着……突然得到蒙师的鼓励;如久旱遇甘霖、如雨后现虹霓;久久地激动、久久的思索;调整了心态;迸发了活力;考回了母校。
四
1985年初秋;我成了湖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首届研究生。又成了邹老师的学生。在他家里;他给我们讲文学理论专题;讲马恩手稿;恶补了一下理论课。为提高我们的理论素养;他出面替我们请武大哲学教师给我们讲当代西方哲学;还安排我们到武大听了一学期刘纲纪先生的美学课。我们专业这一届4个硕士生;后来都读了博士;3个教授、1个司长;都小有成就。首先归功于导师文振庭、李恺玲和王敬文教授;也与负责中文系科研和研究生工作的邹老师的悉心安排分不开。当然;还有冯天瑜先生;他的《中国文化概论》课让我受益终生。
再后来;我毕业留校;和邹老师成了同事;他不再担任中文系领导;跟我们几个成了朋友;吃饭、谈学问、谈时事。亦师亦友;是师生间的最高境界。他是当时被外界誉为中文系四大才子的精神领袖;对我和聂运伟、冯黎明等有精确了解和精准评价:有人对己严对人严;有人对己严对人松;有人对己松对人严。而刘川鄂呢;对己松对人亦松。真是的评。我一生对自己没计划;率性而为;对他人没算计;从不设防;意气用事;提倡审美交往。我追求的是无心而有为、低调而自信、边缘而自由的生活;这是文学的生活;也是在王正莉、徐福钟、邹贤敏、周勃、冯天瑜和我的博士导师易竹贤等恩师影响下的生活。
九十年代初;邹老师带我们四个发起了一次学术的集体冲锋。他设计并指导我们运用原型批评理论观照中国文学史;把从原始神话到当下文学中的智者形象、莽汉形象、狂狷者形象、多情者形象作一疏理;我写的是多情者;他则高屋建瓴的写了一篇总结性文章《马克思主义和神话原型批评》。五篇文章以专栏形式发表在《文艺争鸣》杂志;有较好反响。这是一次成功的师生合作;也是我和邹老师唯一的一次学术合作。
1992年秋;邹老师担任了我系《中学语文》杂志主编;他要把我从现当代文学教研室调去作助手。显然;他认为我品性纯洁、且与他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