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刑事档案-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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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思想改变的第二阶段:1970年1月4日,(看守所)干事给我买了部《毛选》,这才有了书,可以正式认真看书学习了。从这时起到1972年7月,约一年半,是专门看《毛选》时期。东翻西阅不算,从头到尾地看,也看了五六遍,一个一个问题研究的次数更多。在这个过程中,使我震动的是《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学习与时局》及其附录《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以及《改造我们的学习》这些辉煌著作。这些著作对中国革命乃至世界革命有极其重大的意义。别的不说,从这些著作看出,陈独秀、瞿秋白、李立三、王明、博古和张国焘等人的错误领导,给中国革命带来的损害是如何严重。《湖南农民运动报告》中所歌颂的那千百万农民,我在海陆丰所看见的那几十万农民和他们的领导者,长冈乡、才溪乡那些模范工作者以及由他们所发动的百分之八十到八十五的参军青年,30万红军,30万党员,若干万赤卫队,以及整个苏区几百万人民,尤其是那些赤胆忠心拥护革命的铜墙铁壁,除了很少的一部分到了延安以外,都到哪里去了呢?那些残留下来的人们又碰到一些什么遭遇呢?而这些,对中国历史的进退,对世界革命形势影响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谁能把这些事情都讲清楚啊!这样一想,才觉得革命领导的正确与否,关系原来如此重大(联系到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就更觉得关系重大)……
这一大段,简直是一气呵成,一个接一个的巨大数字,一个接一个的问号,来得多么紧促,可以感觉出,这是聂绀弩手中的那支钢笔饱蘸着情绪写出来的。他不是从字面上读毛著,他联系自己的亲身经历,勾起了对中国革命的艰难惨痛的历史回忆。1925年有一段时间,聂在广东海丰从事农民运动工作,并担任海丰县农民运动讲习所教官兼政治部科员。他回忆起当年投身于革命热潮的农民群众和那些优秀的领导人、模范工作者以及参加革命军队的广大青年,无数的宝贵生命牺牲了,包括著名的农运领袖彭湃烈士。1964年他曾重访海丰,看望彭湃的母亲,写有《重到海城呈彭母》诗二首。诗中满含对彭湃烈士和农民运动的怀念之情:“一时才俊无遗冢,何处江山不故人。遥指木棉花下路,似犹旗笠万农民。”当他在监牢中忆写往事的时候,一定是和他在海城给彭母写诗的时候一样,眼前又浮现出了一片手举红旗、头戴草笠的农民群众聚义的轰轰烈烈的情景。此时此刻,聂绀弩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身陷囹圄的一个囚徒,也忘记了自己年将古稀垂垂老矣,竟然像返老还童一般,一颗热烈的心越过了监房的高墙,飞向了广宇人间。他的思绪在革命的历史和世界的现状之间飞跃着,然后反躬自问:
这些著作,过去不是没有读,也不只读过一遍,为什么现在读起来都像完全不知道一样,为什么我可以认为这些理论正确与否与我无关,或以为它们当然是正确的就轻轻放下呢?关于中国几亿人民,世界更多人民的生死存亡、荣辱哀乐问题,历史进退问题,我为什么能漠然不关心呢?
我们知道,聂绀弩从来就不是一个对社会现实漠然不关心的人,倘真如此,他也不会发生那么多谴责现实的言论和诗作,也不会成为“反革命”。他在这里自省自问的内容,是指他对毛著中那些与国家命运密切相关的内容没有认真研究过。通过在看守所集中的学习,通过对革命历史和人民命运的深情反思,使他对毛泽东的思想理论如何指导中国革命走向胜利有了更多的了解,从而对毛泽东的正确与伟大的一面作了深入的思考。由此可知,他的学习态度是恳切的,心得是真诚的,思想认识的改变有着他自身的合理性和逻辑性,这与“文化大革命”当时普遍通行的那种官样文章,那种假大空言词,不可同日而语。
五、第三阶段:1972年7月中旬,干事替我买了十来本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著作,以后又陆续得到了十来本,直到现在,我就同时兼看马恩列斯著作,是为第三阶段。这些著作是:《马恩文选两卷集》(内《共产党宣言》等著作十余种);马克思《资本论?卷一》,《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和导言》;恩格斯《反杜林论》,《费尔巴哈论》,《自然辩证法》;列宁《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帝国主义论》,《国家与革命》,《叛徒考茨基和左派幼稚病》;斯大林《列宁主义问题》,《论苏联经济问题》,《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除了两三种大部头的刚才入手,还未看完或简直未看以外,都看了五六遍到十四五遍不等,反复读、背、摘录、做笔记种种不同。
让人感佩的,首先是聂绀弩的学习精神。一个住监狱的老人,自己花钱让人家给他到外面买书,当地买不到《资本论》的第二、三卷,写信让家里给寄来,然后知道有新出版的第四卷本,再写信让寄。那个年代只允许看马列毛著作的,要不然,他会把五经四书、二十四史统统看十几遍啊!想起我们住中央党校的时候,要求学员重点读马列原著,书由学校发,买书也可报销,但实际上很少有人真正读书的。试问当今的高级干部,没有不住过中央党校的,但有几个人真正读完《资本论》呢?难道住党校都不如住监狱吗?这样比照,就知道聂绀弩的读书精神何等可贵了!聂绀弩常说自己很懒散,他的性格确有懒散的一面,而在读书学习上却是勤奋有加。要算他的学历,只是读过小学,但只要看他的杂文和古体诗中的典故随手拈来,就知道他是怎样一位博览群书的饱学之士了,甚至在他被宣判为无期徒刑之后,那就是告诉他就要终老在狱中了,读书还有何用?但他仍要刻苦读书,这种习惯和修养,定是长期陶冶而成的,所以才能那样恒固。
聂绀弩在他所说的第三阶段中,读了那么多马恩列斯的著作,也写了许多笔记,但在这篇《思想改造过程》中侧重要说的是“毛主席伟大”这个问题:
这里且不说阅读(马恩列斯著作)的经过和有什么心得,只说看过这些书如何更看出毛主席的伟大。
他通过阅读马恩列斯,认为毛著吸收了一切马列主义的丰硕成果。举出《论持久战》整篇都是辩证法的运用,毛的军事理论、战略思想丰富了马列主义。然后又谈到毛在哲学方面:
哲学方面,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感性认识与理性认识;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主要矛盾与矛盾的主要方面;从各个过程阶段、过程阶段的各个方面理解事物的矛盾……所有这些,是马列主义经典著作(就我读过的这些著作说)所未谈到或未这样明确谈到的,这就大大丰富了马列主义哲学宝库。毛主席教导:要把哲学从哲学家的讲台和书桌上解放出来。我读《反杜林论》、《自然辩证法》、《费尔巴哈论》、《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等伟大著作时,深深感到自己的学力不够。我是反复读了十几遍,才懂这么一点半点的,有许多是根本没有看懂,恐怕终于看不懂的。那些书,每一个问题都是用自然科学来论证的,是牵涉到自然科学和哲学的历史的,有的是专谈自然科学的,是牵涉到这么多的国家的科学家和哲学家的理论和谬论的,千头万绪,五光十色,使人摸不着头脑。那些事,那些人,那些历史,都是外国的,而与中国有关的没有一件,就是说不是我们所熟悉的。恩格斯、列宁著这些书时,是不能不这样做的,因为它本是学说问题,首先是学说问题,而且是论证性著作,不利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成果就无法论证,不驳倒别人的谬论就不能阐发自己的真理,尤其是在这个学说的创建时期。问题是到了现在,那些学说已经成了普遍真理,必须普及到广大人民中去的时候,还是那么博大精深的原样,就不容易使群众迅速掌握理论,也不能使理论迅速掌握群众。所以毛主席要把哲学解放出来,而他自己的哲学著作就说得很通俗,不用或尽量少用自然科学和外国人或事作论证,而是用中国人所熟悉的,所喜闻乐见的东西来做例证。这也是经典著作所未注意到的问题。
这是聂绀弩从马列原著与毛著比照中,看出了毛泽东在哲学方面的创新和贡献。
六、结束:这里所谈的这些,就是对毛主席伟大的认识,在别人根本不成问题或是早已解决了的问题,但在我,无论这认识怎样粗浅,也还是个思想改变,而且是个重大的思想改变,世界观的改变,根本性的改变。这个改变过程,就其较易说清的方面而言,是通过看书学习而来的,是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学习马恩列斯的著作,花了些时间,下了些功夫而来的……看书学习,不仅对毛主席的伟大有了若干粗浅认识,也对别的问题,即使不是一切问题,有了和以前不同的看法,特别是关于我的业务范围,语文问题,文学问题,中国古典小说等等……为了赎罪,我很想写东西,但最有把握的还是关于古典小说,这一点目前还难实现。我还要学习,还要看书,要看许许多多书,要把全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书,应用到业务上去。
结束语说到“我很想写东西”,还想重操业务,这也是聂绀弩的真实思想的流露,但他也明白“这一点目前还很难实现”。既然目前不能实现,那么“目前”之后还有未来吗?当年政治形势风云叵测,而他毕竟已是古稀之年,对未来还抱有许多期待,这也是难能可贵之处。
监狱中组织学习,是把罪犯改造成为新人的一种重要方式,往往要求罪犯们写成学习心得。对于看守所的未决人犯来说,组织学习更有着促使他们坦白交代的作用。因为看守所的人犯不参加劳动,除了接受审讯,交代问题,就有更多的时间看书学习和写心得,但写这种东西无须讲究写作水平,随便写一些套话交卷也可以。聂绀弩的《思想改变过程》写得那么认真,那么有水准,那么不乏真实思想的流露,这无疑就是文化人的一种写作癖性所致。
这篇由六个段落组成的《思想改变过程》,写作落款日期是1973年8月27日。任何写作都离不开当时的时代背景和特定的语境。聂绀弩这样一个书痴文癖,不论任何时候,都不想放弃阅读和写作,而在文化大革命那个时代,尤其是在监牢森严这种特殊的条件下,读书只能读马列毛的书,写作也不可能任其自由,文笔很难避开当时语境下一些通用的语汇。尽管如此,在聂绀弩的笔下仍然写出了他的某些真实思考。
所谓他的思想改变成过程,即是解决对“毛主席伟大”的认识过程,重点在第二阶段对中国革命历史的回顾,第三阶段从马列原著看毛对哲学和军事思想的发展。而聂绀弩的“现行反革命”问题,实质并不在这些地方,他的“恶毒攻击和诬蔑”主要是关于1957年“反右”以后的种种现实政治,包括“三面红旗”、“四清”到文艺界大批判等等,所谓思想改造过程对于这些实质性问题却概不涉及,一字一句都没有提到,你能说他的思想是真正改变了吗?所谓“世界观改变”、“根本性改变”也不过是一个空洞的大帽子罢了。你看他这句话:“不仅对毛主席伟大有了若干粗浅认识,也对别的问题,即使不是一切问题……”,这说得很妙,什么意思呢?他的思想改变只是粗浅的,而且还不包括一切问题。那就是说他还是有保留的,不是一切问题上他都改变了。换句话说,不是一切问题上他都错了。他认为自己错的,就坦率承认并改之。他认为自己不错的东西,却不能笼统认错。不能改变的东西,他也自然不会改变。这就是聂绀弩,说了半天思想改变过程,实际上他还是他,始终还是他自己。
身陷囹圄何处去
聂绀弩在稷山看守所留下的文字,现在尚存者,除了《思想改变过程》,还有一篇《学〈南京向何处去〉的一点小结》,篇幅不长,堪称奇文。
学习毛著要“活学活用”,这大概是林彪的首倡,曾经成为一个时期人们的口头禅。如“老三篇”一类文篇,是举国上下人人都要“活学活用”的,此外,各行各业还要结合自身工作,选择相应的文章和语录,以便更直接地学以致用。政法机关就有一个内部用的小本子,叫《毛主席论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当然这是供公安司法干部学习的。对羁押和劳改的犯人,也要从《毛选》中专门选一些适合他们学习的篇章段落。《南京政府向何处去》就是经常让犯人们学习,让他们联系实际“活学活用”的一个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