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刑事档案-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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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曾在谈话中说到萧军、吴奚如这两个作家的往事:
这是萧军自己告我的。在延安的时候,毛主席常常在夜里派人提了马灯,把萧军接到窑洞里去聊天。这种情况,文艺界的人都没有过,只有萧军。他们两个人在窑洞里海阔天空,什么都谈。毛一再劝萧军入党,说世界上只有政治才是不朽的。萧军说,他承认这是一条真理,但是像他这样的人不适合搞政治,他不肯入党。后来萧军要动身回东北去,毛对他说:你不服从任何权威,这一点,你要好好考虑。语气很重。所以,萧军一回到东北,就倒霉了。
吴奚如现在湖北工作(湖北省作协专业作家)。毛主席当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后,吴奚如出来说话了,他说在抗日战争时期应该团结一切爱国的文艺工作者,不应该排斥他们,因此说毛主席讲话的精神有些不当。吴奚如发表意见后,彭真、胡乔木都说吴的意见不对,但毛主席认为吴的意见是对的。毛亲自找吴谈话说,你的意见很好,同时还说“你尚在外边工作不好,可以到我身边来工作”,吴奚如却不肯答应。到整风时,就把吴拿出来了,说他有三条罪状,说他从新四军出来到桂林,和国民党特务搭上关系了。吴奚如一气之下说:啊!原来你们是这样的,我要求退党。他就从那个时候起脱党了。
聂绀弩提起两个作家的逸事,虽是闲聊,却也反映了他自己的观念。不想接受党的组织管理,不能身受纪律约束,不想紧跟在领导后面,这正是他的“大自由主义”。他通过两个作家的事,批评党的领袖“容不得人”,“你们越是反对我,我越要专制”。而聂绀弩自己呢,也是“你越整我,我越是不服,越是要反对你”。
正是在“文化大革命”的狂潮将要席卷而来,风云即已惊耳可闻之际,聂绀弩对毛主席的不好看法日渐加深,不敬之语日渐肆恣。全国掀起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热潮,声势日益高涨,处处高呼“毛泽东思想万岁”,聂绀弩偏要说伟大领袖已经“到处碰壁”了。这真有一些莫名其妙,好像鬼瞰其室,非要他向犯罪、向监狱逼近不可。他曾这样说:
反对他的人会一天天多起来。现在他们当然都不敢说话。就是周(总理)也不敢说什么话。有一个朋友告诉我说,周曾经在一个人面前非常关切地问起我的情况。这种关切是不寻常的,意思好像劝我要冷静、安心。从一粒沙子看全世界,这情况我们也看得出来。
毛主席这个人,古书读得不少,他是把中国帝王的一套,跟马克思列宁主义结合起来。那不是马列主义,那是中国封建的东西。在军事上没有人能比得过他,但在别的方面他不通,但是他自己什么都要管,不让别人说话。从1955年以后,搞得什么玩意儿?
在“反右”斗争的检讨中,聂绀弩说他出身于非劳动人民家庭,“地主阶级没落下来的封建腐朽家庭”,又说“我是个从很穷、很封建,也很下贱的家庭里出来的”。“文化大革命”中回答法院审讯时说,“我出身是城市平民,群众斗我说我是破落地主”。实事求是地说,他的家庭是一个城市平民家庭。祖上虽曾兴旺过,他的祖父并未进入仕途,后世渐至衰败。他的父亲一生无固定职业,曾贩土产,开鞋铺,最后在自家门口开烟馆,很早就死了。因为家穷,聂绀弩只读到小学就失学了。这种家庭背景,给他烙下了很深的平民意识,诗中曾写过:“早爱香山卖炭翁,平民思想自成风。”青年时期,受到新思潮的影响,接受了反封建的自由民主思想。大革命时期参加国民党,曾在中央通讯社做到副主任,以后弃暗投明,加入“左联”,一直是鲁迅旗帜的坚定追随和拥戴者。与那个时代的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追求进步,倡导自由、民主、平等,并且杂糅了中国传统士大夫的那种“士可杀而不可辱”的气节意识,聂绀弩的思想信念的源流,大体如此。
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当他认识到国民党政治黑暗的时候,能够弃暗投明,学习鲁迅的“投枪与匕首”,写杂文骂蒋,抨击腐败时政;当他感到毛泽东密切联系着人民群众,代表着进步方向的时候,他就热情地赞美新中国,歌颂毛泽东;而当他感觉到极“左”路线走到了非常危险的地步,势必危害国家,危害人民的时候,他从感情上便不能容忍,对于他认为是错误的方针政策,便要与之对抗、加以谴责,冒着被打成反革命的危险,写下了许多“反诗”,发表了大量“反动言论”。
过往的历史已经完全证明,知识分子的这种思想理念问题,使用任何高压的办法都是无济于事的。愈是残酷的打击,愈会遭到强烈的反抗。运用强大权势的一方,当时似乎胜利了,实际上正如聂绀弩所说是“被动了”,那样的每次运动的结果,都会是一次比一次更加被动。
中国和苏联从共产国际理论上的争论,发展到国家关系的恶化,毛泽东主席把“防修反修”提到了绝对高度。在全国农村开展“四清”,城市开展“五反”,意识形态领域加紧对“封资修”的围剿。1963年5月,毛在杭州主持拟定“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文件时,请大家同他一起吃饭,他举杯向大家祝酒说:“为‘四清’、‘五反’、‘挖修正主义根子’的胜利干杯!”
聂绀弩对于这种政治形势极度反感。司法机关搜集到的,据以将他定为“现行反革命”的材料,大都发生在这个时期。
思想锥心坦白难
聂绀弩从北京押解至山西,先在稷山县看守所关了5年时间,至正式判决后,转到临汾监狱服刑。
按照国家的司法制度,看守所是羁押未决犯的,判决之后服刑的场所称之为监狱,过去也有叫劳改场的。监狱统一由国家或省级司法机关管理,看守所则是按县级行政区划设置的。监狱设有专门的工业或农业生产项目,对犯人实行劳动改造,而看守所的未决人犯是不允许外出劳动的。在“文革”中,这种划分和管理都不够严格。在我们的社会习惯上,大家把关押场所都统称为监狱。
聂绀弩后来写过《怀监狱》一文,文中回顾在稷山看守所的看书学习情况时说,“监狱是学习圣地”。并以同号狱友李四为例,说是在狱中才能够得以专心专意看书,“脑子也灵活起来了,有强烈的读书欲望,或者说‘瘾’,不看就不舒服”。“但似乎只有在监狱里才能如此,一出狱就不行”。这种现象,其实并不奇怪,人的自由活动的范围越窄小,越容易集中精力。如同民间说书的盲人,他别的活动受限,背小说唱本的记忆力就超乎常人。失去自由的囚犯,在牢房中没有任何事可做,只要允许看书,那就必是十分专心致志的。
聂绀弩把看守所中认真读书学习,作为一个减轻处罚的理由,在给法院的上诉状中写道:“计读《资本论》等18种(马列著作),最多读过18遍(《反杜林论》《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前年交出过几篇笔记,约二三十万字,有三篇是关于学习毛选军事著作的心得约十几万字;去年交出过一篇有关毛主席伟大的总结,约8000字;未交出的摘录还有几本……”
这里说的“有关毛主席伟大的总结”,就是题为《思想改造过程》的一篇“学习心得”。下面我们就来看看这篇“学习心得”的主要内容。
《思想改造过程》写了六个部分:问题何在;我是谁;思想改变的第一阶段;思想改变的第二阶段;第三阶段;总结。
一、问题何在:我的思想问题很多,主要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对中国革命的丰功伟绩和对世界革命的贡献的伟大性认识不够,没有认识,认识错误。
“文化大革命”中的铺天盖地的宣传,毛主席是“四个伟大”,聂绀弩却犯下了“恶毒攻击和诬蔑伟大领袖”的“反革命罪”,所以他说自己的思想问题,主要对毛主席伟大的认识问题。这当然是一种老实坦白、绝无掩饰的态度。
二、我是谁:我是个破落封建家庭出身,带着浓厚的封建残余的影响,具有许多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坏思想坏习惯,既没有做过实际革命工作,又没有学过,至少是没有认真学过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骄傲自大,目中无人,畏难苟安,不求上进,一脑子自由主义、个人主义、虚无主义思想,不相信权威,不关心政治,不服从组织纪律,既不能令,又不受命,独来独往,狂言任性的罪犯。某些东西,在旧社会有时还多少有些积极作用,使我在旧社会成为有点进步性的罪犯。但把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全部带到新社会来,再加上一点居“功”自满,这就成了新社会的罪犯,反革命罪犯。
这段话,算得上是聂绀弩的自画像。他在1956年“肃反”、1957年“反右”两次反省中,都给自己作过自诬式的画像,这次在看守所的“学习心得”是把自己描画得更细腻、逼真了。“文化大革命”时,不用说是蹲了监狱的犯人,就是很红很革命的人,在“斗私批修”的小组会上也要对照一番有哪些资产阶级、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等等,也要深挖一下家庭出身的某种不良影响,当然大多是应付形势,言不由衷,虚与委蛇。聂绀弩却不同,他不是敷衍应付,说的都是大实话。
聂绀弩虽然参加共产党,虽然相信马克思主义,虽然一直积极从事进步事业,但他从来不把自己视为一个无产阶级的先锋战士,因为他不愿意遵守纪律,不愿意服从领导。把他对自己的描述简化来说,无非就是四个字:“我就是我”。他的个性,好像天生注定就是自由的,很难用什么阶级、什么主义来概括。在旧社会,他独来独往,曾被国民党报纸点名为“共匪”,列入逮捕名单,那时是具有进步性的罪犯;到了新社会,聂绀弩仍然是聂绀弩,仍然独来独往,于是就成了“反革命”的罪犯。
三、思想改变的第一阶段(初进稷山看守所):进了监狱不久,突然觉得自己聪明起来了,恍然大悟,我是罪犯,我是应该进监狱的。过去的历史,过去的一切关系,没有一样可以依恃,谁也不能救我。在这阶段,读了毛主席两部著作,一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是在号里集体学习时,从别人的书上读取到的。我也参加过几个月广东海丰的农民运动,糊里糊涂,一无所获。《报告》以前也读过,也无所获。主要因为自己既不是地主,也不是农民,这事与我无关,这回读,才恍然从农民运动原来可以看出这么多的道理。原来所谓乱,是乱的地主的天下,而地主的天下是应该当乱,应该灭亡的。那么,文化大革命的乱,是乱的走资派的天下,而走资派的天下是应该乱,而且应该当灭亡的。
这一段“心得”,写得很有意思。为什么以前读《报告》一无所获,这次就能读出许多道理来呢?因为正在面对着天下大乱的“文革”,联系眼前的实际,于是才知道让“走资派”戴高帽游街之类的做法,都是从湖南农民运动那里延伸过来的,才知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才恍然大悟他聂绀弩是应该进监狱的,是“没有一样可以依恃,谁也不能救我”的。
从聂绀弩学习《报告》的心得来看,并没有多少理论上的认识,似乎只是初进牢狱的一种感受,“突然觉得自己聪明起来了”,接着谈到读另一部毛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就有了一点理论上的认识:
《讲话》以前也读过多次,总觉得不是文艺工作内部的讲话。这时才认为这是唯一正确的讲法,是从革命运动的角度看问题的讲法;而自己所想象的讲法,是从落后的所谓作家的角度看问题的,是错误的。这才觉得毛主席著作确实伟大,有重新仔细阅读的必要。
聂绀弩被捕入狱之前,有过很多关于文艺方面的言论。邵荃粼的“写中间人物”论违背《讲话》精神受到批判,聂为此深感不平,直率支持邵论,观点极其鲜明。在狱中学习《讲话》后,他产生了新的见解:以前他是从文艺本身的规律看问题,而《讲话》是从革命运动的角度看问题,从革命运动的角度讲就当然是要坚持政治标准第一,要塑造英雄人物,这当然就是唯一正确的讲法。
聂绀弩对自己第一阶段的思想改变的这个总结,应该说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
四、思想改变的第二阶段:1970年1月4日,(看守所)干事给我买了部《毛选》,这才有了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