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10年第1期-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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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你自己的事;我表什么态?”
这时;邱云峰眼前不停地闪回着肖金花小心地托着一个瓮形的搪瓷饭盆;给老姚送饺子的那个情景。情不自禁地悲伤起来。小人物都活得很不容易;都很可怜。
老姚苦笑了一下:“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去派出所了;是杀是留;有个交代;免得心里凄惶。”
邱云峰露出轻蔑的表情:“你最好别这样。”
“为什么?”
“你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邱云峰懒洋洋地说;“你冷静地想一想;发生了这样的事;谁是最大的受害者?不是小冯;更不是你老姚;而是人家肖金花。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你搞什么第三者?现在;你只图自己解脱;把所有后果都推给人家肖金花;你还讲不讲道理;你还算个男人吗?!”
“那我该怎么办?”
“没办法;只有承受。”
“你怎么会这样?”
“你说我该怎么样?”
分手之前;邱云峰郑重地对老姚叮嘱道:“你且记住;对你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说。”说完这番话;他意犹未尽;又补充道:“你还要记住;再找女人的时候;千万别再找爱记日记的。”
离开了面色阴郁的老姚;邱云峰散步街头;居然感到一身的轻松。
责任编辑 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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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丑婶子
铁扬 男;画家;1935年生;河北赵县人。现供职于河北画院。
一
丑婶子的丈夫叫丑。
丑婶子过门时没坐轿;只乘了一辆红围子细车。细车跟在一匹高头大马后面。她的丈夫丑骑在马上。丑穿一件蓝布棉袍、戴灰呢礼帽;礼帽上插两串金花。宛如戏台上的“驸马”。丑的礼帽是租来的。再穷的人家办喜事;男人也要租上一顶礼帽。出租礼帽的人家也出租成摞的粗瓷碗和细瓷碗。丑家的日子拮据;但丑生得伟岸高大;现在丑骑在马上就更显排场。脸上且有一种说不清的神情。马也走得信马由缰。那马在丑家门前止住。丑不顾身后的细车和车里的丑婶子;更不和乡亲寒暄;拍打着自己径直向家中走去。这使人觉得他正冷落着后面的一切。丑平时就有冷漠一切的气质。
细车跟过来也在门前止住。有人替丑婶子撩起门帘;丑婶子跳下车来。她跳得自然而然;对眼前的一切看不出有什么陌生和惊慌。新媳妇过门;脸上都要带出惊慌的。
丑婶子是一位不丑、不俊的平常人。她个子偏高、胸扁平;走路时头稍向后仰。现在她走下车来;仰着头;双手梳理着她那一头齐肩发;被几位邻家妇女照应着;走进丑家。
二
丑是我的表叔;属姑表。丑的上辈不是笨花村人;属于从外村来的移民。丑家和我家住得近;只有一街之隔;但两家生活存有悬殊。我家在村中属富户;常年能吃二八米①窝窝。丑家的生活过得窄狭;虽然常得到我家的接济;但生活仍陷于窘迫。我觉得这和丑的性情有关。丑是一位不顾家只顾自己的人。他为人孤傲;少言语;和家人像存有隔膜。丑的母亲常对人说:“外人一样。”这大约是对儿子最具形象的形容。
丑不和家人拉扯着生活。自有个人的生活情趣。丑婶子过门后是怎样和丈夫接触的;她从不向人提及;但人们觉得;丈夫对她必定是少热情的。因为一个新鲜的丑婶子;很快就成了我们家的常客。
丑婶子来我家不只为消愁解闷;她用干活充实自己吧。她手大脚大;干活儿麻利;且有眼力见儿。洗菜、烧火、烫面贴饼子、浆线子、待布……都不显出“力拔”②。就此;丑婶子得到我们全家的待见。再有;丑婶子来我家干活儿不取报酬;不吃不喝。饭熟了;她走了。这使得我们全家常存有歉意一般。每逢这时;我奶奶;一个爱“絮叨”的人;常埋怨我娘没有“看住”她。我娘便试着为她设下“圈套”去挽留。饭将熟时;丑婶子刚止住风箱;我娘说:“他婶子;再去喂趟猪吧。”丑婶子站起来笑笑说:“赶明儿吧。”话刚落音儿;灶前便没了丑婶子。她小跑着跑出我家。我常看见她小跑着的背影。身子向后仰着;两只手梳理着她那并不显乱的黑发。
三
丑叔并非不愿做事;他只顾做自己愿做的事。现在有人发现他腰里有了枪。那枪也不是好枪;是一种叫“单打一”的土造盒子炮。这东西乍看去和驳壳枪差不多;可经不起细看。细看是本地铁匠打制而成。一次只装一粒子弹;射程也短;出膛的子弹忽左忽右飘忽不定。可它是枪。是枪就能给人以威胁。持枪人也就有了一种身份。
这是一个乱世。日本人打进中国;打进这县;正推行一个“以华治华”的政策;网罗青年集结成“军”;帮他们完成“大东亚圣战”。与此同时有志之士也正拉起队伍誓与日本人决一死战。但丑叔目前不属于这两种势力范围;他另有所投。这是一种拉起山头、打造些土枪土炮乘机作乱、祸及一方、只为图个私利的团伙。丑入的是这一伙。外村先有议论说:有人被绑了票;找笨花村丑使钱“说票”就能放人。原来丑叔持枪专为帮人说票。绑票是形容土匪为勒索钱财;绑得人质。说票是说合土匪放人。丑叔帮人说票;使人质转危为安。也落了个好名声。
丑婶子的神情便有些落寞;我奶奶对我娘说:“看;愣怔了。”愣怔是村人对于精神落寞、神不守舍人的形容。
原来丑婶子的落寞并非只因丑叔目前的行为所致。人性的发展有时就像开了口子河;想堵都堵不住。果然;丑叔在笨花村消失了。没有人再到笨花村找丑叔使钱说票了。他投了日本。如果用人以群分来形容;丑分在了不顾中国人的水深火热、为虎作伥的人群。
落寞的丑婶子来我家少了。做事也失去了以往的眼力见儿。一次在一个黄昏;她把我娘拉到黑暗处说:“嫂(她管我娘叫嫂);并非我不愿再来这院。我不愿见人了。”我娘懂了。我娘在黑暗中努力看着丑婶子说:“来吧。”说完;两人对脸站了一阵;丑婶子才走。走时还是向后仰着身子;两手梳理着齐肩的黑发。
四
丑婶子没有再来;她走了。丑叔把她偷着接走了。接到县城;她做了一个皇协军班长的“太太”。皇协军应该叫伪军。当地人管皇协叫“黄鞋”。其实皇协军并不穿黄鞋。我见过当了皇协的丑叔;穿着黑布鞋;一身黄不黄绿不绿的军装;那军装做工粗糙;尺寸也不尽合身。大檐帽也小;顶在丑叔头上像一张煎饼;这打扮倒失去了丑叔的“伟岸”。
我为什么能见到丑叔;因为他救过我;使我大难不死。一次;日本人伙同皇协军来笨花村“扫荡”;到我家抓我作抗日工作的父亲;扑了空。就把我作为人质抓起来。他们还用柴火点燃了我家的地道。熊熊大火在地道里燃烧。两个日本兵扭着我想把我扔进大火之中;恰在这时两个日本兵被他们的同伙喊走把我交给两个伪军。伪军正在继续这一任务时;丑叔走了过来;他对这两位兄弟悄悄说了句什么。两位兄弟停下手来;丑叔就对我说;还不快跑。我心存疑虑看了一眼丑叔;他又向我的脊背猛击一掌说:“跑呀!”我跑了。翻过我家院墙;钻进墙外的庄稼地。
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当皇协的丑叔;他放了我;使我免遭灭顶之灾。许多年后;还想起他在我背上的那一击。我们是表亲呀!
五
丑婶子走了;很少回村。我家人谁也不怪他;大家都记得她那句话;我不愿见人了。时下;抗日战争正值白热化;日军正实行着“三光”政策;抗日军民同仇敌忾的气势正一日高过一日。难道丑婶子还会回村吗?村里有个进城卖花椒大料的小贩常见她。说丑婶子穿着比过去新鲜;头发上还使着油。乡人看女人;很在意头上的使油;使油是一个标志;什么标志;“档次”的标志。穿着新鲜的丑婶子;在城里当街常和乡人打招呼;她说她很想念笨花。还悄声问村人;那一次“扫荡”村里受害大不大;问我家受过损失没有。听话人把话传回来。传时还不忘形容她头上使油的事。我奶奶说:“一个太太哩。”话里褒贬皆有吧。然后又说:“跟着丑也是个归宿。”我娘也说:“总比丑冷淡着她强。”
六
久不回村的丑婶子;突然回了村。
现在我已是儿童团;专做站岗放哨监视坏人的工作。这天我和几个伙伴正在村口站岗;看见从远处走来的丑婶子。丑婶子走到我跟前猜出我的任务;叫着我的小名说:“不盘问你婶子吧?”一时间我真不知道如何回答;看看站在我身旁的同伴。同伴悄悄推了我一下;我觉出同伴这是同意放丑婶子进村;而我还在犹豫。这同伴又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对我说:“她不是你婶子吗?”我想到她过去的好处;又想到丑叔放我脱险的事;我决定放丑婶子进村。我走到她面前说:“都说叫你过去哩。”丑婶子脸上显出些欣喜地问我:“我哥哥在呗?”她说的哥哥就是我爹。我对她说;我爹在家。她向村里观察一阵似有警觉地走去。我想起有人说丑婶子头上使油的事;果真有一股油脂味从她身上飘过来。我还看见她脸很苍白;眼圈也黑;神情恍惚不定。
我放丑婶子进了村;还必得对她做些调查——对这位从另一个阵营来的人;这是我的责任;我紧跟了上去。
丑婶子进村后;左顾右盼地走着。她不进她家却进了我家。在我家前院;径直走进我父亲开办的那个中西小药房。我父亲是医生;现在他和他的药房归了抗日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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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父亲接待着丑婶子;我听见他们正在屋内说事。丑婶子诉说着自己得了一种病;我父亲询问病情;丑婶子回答着。我父亲问:“小便呢?混浊不混浊。”丑婶子听不懂;我父亲又问:“小便混不混?”这次丑婶子听懂了;压低着声音说:“唉;净尿混尿;都说不出口。”
……
我不好意思听丑婶子说尿尿的事;跑进里院;把丑婶子找我爹的事告诉了我奶奶和我娘。我奶奶说;怎么不来里院。
丑婶子当然要来里院的。她看了我奶奶和我娘;带着几分慌张和羞涩;她不提时局;也没有提找我爹看病的事;只问了我奶奶壮不壮就告辞了我家。只待吃晚饭时;我奶奶才问了我爹丑婶子得了什么病;我爹开门见山地说:“花柳、花柳③。”我奶奶沉吟一阵说:“丑;快遭天打五雷轰吧。”她知道丑婶子的病是丑招给她的。
后来;我父亲给丑婶子开了药;吃了;听说好了。
七
进入相持阶段的抗日战争;敌我双方呈胶着状。每个战役敌我双方都有伤亡;我方战士阵亡称牺牲;日军阵亡称战死;至今我不知怎么形容皇协军的死。在某一次的战役中丑叔死了。我方的子弹击中了他的头部;头部开了花。后来尸体运回笨花村;村人还是通情达理地让他埋入笨花村的土地。下葬时有人看见他是没了头的。丑婶子没有生育;她为他戴着重孝。她扶着他的棺材从村里哭到村外。当棺材入土时;丑婶子决心也要跳入墓穴中。她哭喊着:“丑;我要跟你去呀!”我娘和几个女人紧拉着她;大有拉不住的架势。
我站在一旁看;生怕丑婶子跳入墓中。
事后;我娘问我爹;如果没有人拉住丑婶子;她会不会跳下去。我爹幽默地说:“没人拉她就不跳了。”
我觉得我爹不该这么说;虽然这可能存在着。
八
日本投降了;县城解放了。丑婶子没有回笨花村住;她还住在县城。
在解放了的县城里;八路军的文工团要演戏庆祝;那天晚上演《血泪仇》。我和几个伙伴去看戏。戏散得很晚;有人提议找个地方住下天亮再回笨花。我便想到找丑婶子。
丑婶子住在一个和乡村一样的院子里;屋里也只有一盘炕;炕也连着锅台。我想起我奶奶的一句话:“一个太太哩。”原来丑婶子当太太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丑婶子是不去看戏的;可我们进门时她屋里还点着灯。她见我们进来说:“我约摸村里有人来;真等来了。”她一面说着话;就忙着拢火烧水煮挂面;锅里还卧了鸡蛋。我们都吃了丑婶子的鸡蛋挂面;谁也不提县城解放了;我们看戏看得多么高兴。丑婶子却说;她都听见戏台上敲梆子了。我看着为我们忙活的丑婶子;又想到先前来我家帮忙的那个丑婶子。
九
后来;我工作了;不常回笨花村;每次回村我都打听丑婶子的去向:得知她仍然一个人住在城里。
又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