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6年第08期-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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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那是我写下的文字中的一小段;但它们以声音的方式出现;我是第一次听到;我曾经多次无声地朗诵它们;也没有今天那么陌生;我怀疑我是否写下了它们。
念到中途金老师突然停顿下来;有些激动地说;多好的东西;多么有感觉的文字;怎么就不能发表;鼓励鼓励呢?
其实发表与否;我不太看重;可是面对这种情况;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总不能反过来去安慰金老师说您不必在意吧。
沉默片刻之后;金老师咬了咬牙;看着我的眼睛说;重新开始吧。
我身体开始全面觉醒的年代;金戈踏上了一条培养文学女青年的漫漫长路。为此;他心甘情愿付出了本应该属于他和他妻子的时间和精力。同时我对金戈崇拜占主导的内心世界里添加了感激的成分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说要学会写作;先得学会阅读;每一位伟大的作家都是一位出色的读者。他举了一大堆例子;说什么斯基什么克斯什么威廉等大师都是从阅读开始自己的写作之路的。他还反复强调阿根廷一个叫做什么赫斯;对;好像是叫博尔赫斯的大作家一辈子就靠阅读来写作;成了作家的作家。他说到这里时我插了一句;什么作家的作家。他迅速“哦”了一声接着说;就是作家们的老师。我点了点头;心想;我也要买一本他的书;拜他为师。或许那一刻我也萌生了当一名大作家的愿望。那些我闻所未闻的外国人名;后来都成了我感情深浅不一的朋友;在文友聚会的场合我像称呼我的兄弟姐妹一样随意称呼他们: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尔克斯、詹姆斯、海明威、霍桑……当然博尔赫斯博尔赫斯是不离口的;因为我对他感情最深。
我伏在母亲梳妆台上涂鸦的那段日子;母亲表现更多的是心疼女儿;她为女儿的视力和脊椎担忧;仿佛女儿的眼睛和脊椎长在自己身上。现在;母亲用打量外星人的眼光打量我;情况有些意外;因为她的梳妆台上摆满了外国小说;她的女儿变成了成天钻在书里的一条书虫;不再写写画画;她过了大半辈子也弄不明白这些事儿。她从我身边走过时总是不停地摇头不停地叹气;并不停地说女儿翅膀硬了;女儿不是自己的了。
阅读向我展开了另一个世界;我开始沉湎其中。我可以不去想吃饭睡觉这些问题;但我没办法不去挂念另一个世界中一些在我看来远比吃饭睡觉重要的事情。
比如《红字》中海丝特?白兰的命运。她从那扇布满尖铁钉的橡木牢门后走出来;和煦阳光照亮她胸前的红A字;但无法照亮她饱受折磨的心灵以及她即将面对的生活之路。我不知道她和那个无辜的小生命能否顶住世俗耻辱的伤害;尤其是她的女儿珠儿会在阴霾里生活一辈子吗?
比如《永别了;武器》中那位漂亮的女护士卡萨林;在硝烟弥漫、血腥四溢、朝不保夕的战争中遭遇一场感天动地的爱情;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亨利膝盖被打碎后住进医院治疗;卡萨林主动和别的护士换成夜班;每天都整夜陪着亨利。当我看到他们就像不活了;抓紧分分秒秒疯狂作爱时;我终于明白遭遇一次纯粹的爱情远远胜过卑微一世的生命。所以我并不痛恨那个照片上长满络腮胡子像猫头鹰一样的海明威;虽然他让可怜的卡萨林没有享受一场体面的婚礼就难产死在一个雨夜。
再比如……如此下去会没完没了。不过;金戈的小耳朵此刻发挥了大作用;它像一只畅通无堵的漏斗一样把我这些没完没了的想法传递给了金戈。我们常去的是一个破败的公园;荒烟蔓草;少有人来。园里有个小山;残破的碎石阶上去;上面搭了个亭子;木柱的枣红漆剥落了。除了几只麻雀我们是这里唯一的生机。只要迈进这座园子;一向气魄很大狂妄无边的那个金戈就走了;来了一个温文儒雅心平气和的金戈。他安静地倾听我的阅读感受;两眼不停地朝我看;慈祥地微笑;有时一面点头一面拍拍我的肩膀握握我的手;我感觉很幸福。末了金戈总会说一句;小桃;你上路了。
午夜后;“镜子”咖啡馆开始播放电影。今天是根据茨威格同名小说改编的影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我提不起兴趣;所有的画面和叙述只是在图解那封没有悬念但主题明确的书信;影片留下了原著的肉;肉里边的血液却流失殆尽了。看了不到一半;我离开了“镜子”。
一条乡间土路凸凸凹凹在稻田间延伸;通往红菱湖湾。久雨初晴;路面有些湿溽;牛车机动车驶过;碾出深深的车辙。我走在上面;像只贴在浪尖的小船。这条路小村走了许多年;步履轻松自在;还能拿出闲心取笑我。我不一样;第一次来又穿着高跟鞋;不小心就会滑个趔趄;有时鞋跟陷进泥里脚走了鞋还在原处。我深呼吸;往上提气;企图先把全身的重量从脚下转移到腰间;然后小心翼翼落下每一脚。看我摇摇摆摆的样子;小村笑话我;说第一次看见我跳“乡间华尔兹”。
红菱湖湾是小村的老家。小村的姐姐出嫁。小村邀我来体验乡村婚嫁习俗。我本想拒绝;绕不过小村的纠缠;答应了。
我无法说清楚小村跟我在一起时的感受。我像一个赶路人;背着简单的行囊;在山谷间行走;奔向一座又一座山峰。途中我遇到过形形色色的石头;当我看到一块鹅卵石在水中闪耀时;我的眼被它钩住了。它裹着一圈一圈的彩色花纹;水草一样摆动;温润精美。我把它从溪流中拾起来的瞬间;一个念头闪过;不如歇下脚来;在这山间搭屋筑篱过上平淡日子;将这块美丽的石头置于案头;当山峰一样日日仰望。可是我的罪恶感水一样漫过来迅速淹没了我的想法;那块美丽的石头也似乎吓坏了;扑通——又回到了溪里。那块石头陪我走了一段时间的路程;没了水的滋润光泽也失去了。我扔下它的那一天;石头开口了;它说;当初闪光因为我;如今暗淡也因为我。我自顾向山峰走去;头也不回。
或许小村只是那块石头;不是我要的山峰。我长小村二十岁;我是他的老师;这是事实。但我想说;年龄和阅历并不是不构成我们之间障碍的因素;爱情只是一种需要一种激情;尽管我们有过肌肤之亲的激情;这并不代表我最终想要的东西。如果选择和小村生活在一起;就是选择和一块空气生活在一起。
这些想法即使烂在我的肚子里;我也不会让小村知道;这会伤透他的心的。
我们一路长途汽车、小型中巴车、蹦蹦车以及“乡间华尔兹”;在黄昏即将来临的时刻;我看到了一个浮在绿色稻田上的小村庄——红菱湖湾。这里有水;水清可数游鱼数量;这里有树;树生得枝粗叶密;这里有薄田几亩;是主人唯一的生计来源。这是生育小村养育小村的地方。
偏僻与闭塞保留了红菱湖湾原生态的自然环境;也保留了红菱湖湾人世世代代的贫瘠;人们却过着紧巴巴的日子;鸡生的蛋舍不得吃;用来换点油盐钱;碰到庄稼收成好;也得攒着供儿女们读书。
小村家住着两间破旧的瓦房;屋里有些昏暗;墙面的白石灰大部分已经脱落露出黑色的砖坯来;上面贴有几张发黄过时的明星挂历。除床饭桌椅子几件生活必需品外内房外房里再没什么奢侈的物件。小村的姐姐明天出嫁;堂屋里用晒席搭了个铺;上面摆满鲜艳的东西;为屋里添了些亮光。
我的来到;成了又一道亮光。
女的?小村的老师?单独来?
从落在我身上的各种——有惊奇有不屑有友好——眼光中;我能读出红菱湖湾人的种种猜测和议论来。我很平静;平静得似村头红菱湖里无风的湖水;尽情享受小村母亲和姐姐给我的细致入微的照顾和偏爱。
晚上;小村的姐姐有些神秘地把我拉到她的房间里;插上门栓;两个不算熟识的女人间有了一次不为外人道的谈话。
姐姐;你和我们家小村还有没有别的关系?
小村姐姐的声音有些紧张。她称我姐姐;我觉得挺受用;听着很舒服;我明白她的意思;我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告诉她没别的;算是投缘的师生关系。
我这样问;你不介意吧?我看得出你是大度的人。
我点点头。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小村姐姐松了一口气;连续说了两句这样就好。我不知道是说我和小村没别的关系好;还是说我不介意这样问话好。
我父亲在小村上小学时病去了;我很早就退学回家了;和我妈不分白天黑夜做活;供养小村上到了大学。是小村支撑着我和我妈坚强地活着;现在总算有了盼头;盼着小村顺利毕业找份稳定工作然后娶妻生子;过比我们体面的日子。
小村姐姐说得我一愣一愣的;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不知道对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你和小村刚到我们家时;我妈就问我你是小村带回来的女朋友吗?我也拿不定。我妈说你像是有家室的人;大我们家小村很多。我妈担心“老师”是个幌子;真正是男女关系。我妈的想法我能理解;那是她老人家没办法接受的实际。
听到这里我不知道该应答什么;我的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气有些喘不过来。小村姐姐似乎察觉了我的变化;话里有了些安慰的成分。
姐姐;这样说你可能有些不舒服;请你原谅。我明天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我妈全部的挂念就是小村了;我怕小村的不懂事会伤了我妈;才跟你说这些的。
我点头;我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该怎么办。
小村姐姐出嫁后的第二天;我执意离开红菱湖湾;小村和小村妈怎么挽留也没起到作用。按当地规矩;新娘出嫁后第三天;娘家人要到新郎家接新人回娘家过一天;称回门。小村要去接姐姐回门没办法同我一起离开。我一人上路。
小村和小村妈送了几里路;直到那段跳“华尔兹”的乡间土路走完。蹦蹦车启动的一瞬间;我看到小村妈几根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盖住了瘦削枯黄的脸面;老人家举起右手;用食指把头发拢起来挂到耳朵上;一双浑浊的忧心忡忡的眼睛露出来;看着我向我道别。
这个场面一直存储在我的脑子里很多年;想起小村时它就会像旧电影在我眼前重放一遍。
从小村老家红菱湖湾回来;日子像捏在手里的沙;不断从指缝间筛下;最后只留下一只空拳头。给学生上了五次课。布置了一次论文;作期中考试成绩记载。去了两次旧货市场;没有淘到一只镜子。我不知道这些数字是否是时间留存的另一种形式;但我感觉它们更像时间的幽灵盘旋我的脑际;时间没有了;那些数字作为时间唯一的见证却留下了。我许多次企图从这些普通的数字里寻找遗落的时间;无一不令自己遗憾。
比如说上个月我上了五次课布置了一次论文去了两次旧货市场;这个月的同一时间段我还是做这几件事;上五次课布置一次论文去两次旧货市场。这些在别人看来有些神经质的事情;我却从中得到了乐趣。我像个无知的孩子;我沉迷于与时间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一天我无意间站到了一面镜子前;那面镜子的水银剥落得星星点点;像太阳筛过树隙的光斑落在上面;镜子镶嵌在雕工精细的紫檀木里;高贵地摆放在一座博物馆的大厅中央。博物馆正在展出一批新发掘的宋代古镜;人们的脚步从这座镜子前匆匆闪过。我站到镜子前的一瞬;我看到了一个斑斑驳驳的自己;我忍不住伸手去触摸;我知道会无功而返;但我的愿望就是那么强烈;我感觉我看到了时间;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它。
那时起我开始迷恋镜子;收藏镜子;我的大部分时间和薪水扔在了旧货市场。为了勉励我对古镜的痴迷;古货商会把电话打到我的家里;特意通知我新到了货;请我去看看。这样;我书柜左边那架刷了猪血黑油漆的博古架上就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镜子;七角星纹镜、错金蟠螭纹镜、银壳画像镜、三兽纹镜、双鸾衔花镜、螺细纹镜等等;虽然都是些做古的赝品;我仍然乐此不疲地珍藏它们把玩它们。
那天下午;我在“镜子”咖啡馆闲坐。老板“撑衣杆”过来聊天。还是那副老行头。
您总是一个人来我们这儿。
有规定;一个人不能来?
哪里;怕您寂寞。您喜欢我们这儿?
喜欢“镜子”这名字。
蒙您夸奖;这可是我的杰作。塔可夫斯基知道吗?
听说过。
大导演。有一部电影叫《镜子》。那才叫电影。
哦。
一次上厕所;顺手拿了墙角一本文摘杂志;彩色扉页上印了篇豆腐块文章;题目是什么忘了;第一段却记住了:古希腊神话传说;美少年纳西塞斯在河边看见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他为美丽的倒影倾倒每天跑去看。他爱上了自己的影子。终于有一天;他决定去追逐那水中的倒影;他跳河了……来年;他跳河的地方盛开了一束美丽的水仙花。读到这儿我有些感动;脑子里一根神经一动;河水不就是镜子吗?于是有了这名。
讲完;“撑衣杆”得意地朝我笑;牙肉都笑出来了。但他万万不知道那个东西是我写的;题目叫《照镜子的男人们》。我没有说。
“撑衣杆”是个有趣的人。
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