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6年第08期-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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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曾荷花、朱玉梅这样的女同志;黄书记特别关心。收发室的老关曾经看到曾荷花在黄书记办公室里哭哭啼啼的;大概是说自己的丈夫身体不好;干翻砂太累;希望能换个工作。黄书记亲自为她倒了杯开水;又亲自递到她手上;以好言慰之。没有几天;曾荷花的丈夫就调到了厂保卫科。老关逢人就说;黄书记真是个体贴群众的好领导。
挎挎坐在会场的角落里;掏出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埋在两膝间读;却全没想到前列腺像个鲶鱼溜过来。一般在开全厂大会的时候;各车间的主任是不能坐的;一双眼要四处巡视;随时把那些聊天、看书、打毛衣的“歹徒”揪出来。书被前列腺一把夺走;挎挎看见他洋溢着一脸的奸笑。同时被没收的还有魏建设手里的《大众电影》;那是他珍藏了多年的心爱之物。崭新的的确良衬衣脏了破了魏建设不在乎;可《大众电影》折个角他都要心疼半天。现在眼睁睁地看着《大众电影》被前列腺卷在手里;油腻腻的大拇指压在封面女明星漂亮的脸蛋上;他痛心疾首、如丧考妣。第二天;车间点名;前列腺手里举着《少年维特之烦恼》和《大众电影》示众:开会时看闲书;是什么行为?挎挎和魏建设两个“歹徒”受到车间领导的强烈谴责;曾宪桥义愤填膺地附和前列腺;说:是撒;你们开会看书;也太不抬钱主任的庄了(注:抬庄;即捧场)。挎挎没有理曾宪桥;只是盯着前列腺那具布满褐色斑痕的秃顶;努力寻找一个恰当的诗句送给这位鞠躬尽瘁、毛发皆脱的好干部。结果很不幸;什么句子也想不起来。进而怀疑到自己的灵感出了问题;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这个器官每天在车间里晃;实在不雅观。
当然;前列腺同志受党教育多年;他坚信不移地确定了自己在加工车间的核心地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和“不雅观”有什么联系。前列腺虽然体形肥硕;却具有猫科动物的敏捷;经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诸如开会看书、打毛衣等违法行为一网打尽。从此;挎挎开会再也不看什么闲书;但这不是妥协;而是采取新的革命斗争策略。挎挎悄悄带了圆珠笔和纸;抬头思索;低头写诗。前列腺看到挎挎在认真听报告、作笔记;很满意地点点头。一场大会下来;挎挎的七言八句都有了。而魏建设也收获匪浅;他把《大众电影》夹在《长江日报》里;抽空翻几页。在黄金贵在台上大讲奉献时;魏建设在台下有了惊人的发现:自己竟然和著名演员魏鹤龄是“家门”。
魏建设是超级影迷。他看电影和别人不同;别人是看剧情;而他只关心演员的名字;注意演员的行踪。有的电影看了好多遍还不放过;电影开始;他只看了前面的演员字幕;背诵一番;就完成使命退场。这样几个回合;魏建设就把一大批老演员的名字背得滚瓜烂熟。挎挎在部队的表哥给挎挎弄了两张内部电影票;是《马路天使》。挎挎带着魏建设进了军区礼堂;魏建设张大了嘴巴目不转睛地看那些女兵。挎挎问坐在旁边的魏建设;电影是谁的主演?魏建设回过神;不假思索地回答:赵丹、周璇、魏鹤龄。魏鹤龄还演了《乌鸦与麻雀》和《我这一辈子》;完了。魏建设得意地补充一句。惹得前排的女兵频频回头;魏建设兴奋得胯子(注:腿)直弹。
痴迷老电影到了废寝忘食的境界;在这方面;机械厂800多号职工无人与其匹敌。为了见到“家门”魏鹤龄;魏建设自费买了一张到上海的硬座票;每天像个围捕逃犯的便衣;蹲在上海电影制片厂门口守候。中午饿了就啃个烧饼;再跑到附近的自来水管子旁边对嘴灌一气凉水。老派演员魏鹤龄没有见到;最后看到一个演员挺面熟;就壮了胆子上前问:你是不是演过电影《南征北战》里的敌参谋长?那人转过头来;满脸的茫然和疑惑;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就走了。
魏建设激动得连着几天奔走相告;我见到白穆了;我和白穆握手了。为了纪念这次历史性的会晤;魏建设又跑到电影院看了场《南征北战》——这是他看的第12遍;硬是比挎挎翻了一番。
前列腺没收了挎挎和魏建设的书;锁在办公室的抽屉里至今不还。对此;他俩虽耿耿于怀;反复合计后却也无计可施。厂里又停了电;大伙三三两两地到树阴下乘凉。挎挎和魏建设各自躺在麻袋包上休息。挎挎看到魏建设一副愁眉苦脸;知道他还在为那本被没收的《大众电影》懊恼;就递过去一根烟;问道:
军座;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这一盘棋输得太冤枉!完全是给前列腺钻了空子——“军座”撮起嘴;吐着烟圈说。
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是委员长常勉励我们的话。在全车间其他班组;我军也同样遭到很大损失。从这一点来看;我们的书被没收;只不过遭受了一点挫折;算不得什么失败;军座不必过分懊丧!挎挎宽慰道。
魏建设朝厂房顶的破窗户方向吐出一串烟圈:这一来;给冯大哥的刺激太大;而曾荷花他们又要说我们无能了。
不是我们无能;是前列腺太狡猾了。
在挎挎他们看来;前列腺和“共军”相比;不仅狡猾;而且毒辣。针对挎挎的劣迹;前列腺曾经把挎挎叫到车间办公室进行一次严肃的谈话。那天闷热得要下雨;前列腺端个大茶缸不停地往肚子里灌水。挎挎站在门口;手里摆弄着一把300公分的钢尺。前列腺语重心长地对挎挎说;小施啊;你是个青年;应该要求进步;争取入团、入党;不要整天写那些乱七八糟不健康的东西。你知道吗?你已经在群众中造成了很坏的影响。我告诉你;你再这样下去;车间就考虑给你换地方了……
前列腺说一句;挎挎就“嗯”一声;表示极恭敬地听主任的训话;心里却在认真研究对面那堵油漆剥落、斑驳发黄的墙面。他高兴起来;同时还感谢前列腺;要不是他;很少到办公室的挎挎;怎么也发现不了这里还藏了一幅很不错的唐代诗意图。不规则的黄褐色的图案蜿蜒起伏;向四边任意地扩张着;大漠横亘;流沙蔓延;叮咚的驼铃苍凉辽远。挎挎无比得意;他诗兴大发;灵感如潮;这些突发而至的思绪甚至让自己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是“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式的伤感;还是“暮雨旌旗湿未干;胡烟白草日光寒”的悲壮?厕所里的三百首内容都翻腾出来了。
“小施;就这样;你去干活吧”。前列腺最后一句话;把挎挎从西域边塞诗画里拉回机器轰鸣的车间。
谈话之后;前列腺没有放松警惕;他发现挎挎写在车间里的诗有增无减;说明那次谈话根本没起作用;挎挎并没有因此而改邪归正。前列腺感觉自己的领导威信扫地;身心健康受到严重的摧残。等工人下班后;前列腺背个手到车间和厕所的角角落落转悠;顺便摘抄了挎挎的部分诗句。天气炎热;前列腺光了膀子坐在电扇下;认真研究了挎挎写的诗。两根烟的工夫;他摸出点头绪;把挎挎的诗大致归了三类。一是政治类;如“伟大、光荣、正确的干屎橛”;明目张胆地攻击我们伟大的党。二是思想类;如“为人进出的门紧闭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影射社会主义企业像国民党监狱。三是道德类;如“三刀过后片片红”;这虽然有些费解;但也跑不了和凶杀有关。杀谁?杀黄书记、杀我老钱吗?我老钱是党的干部;杀我就是杀共产党!不就是没收了你的什么《烦恼》吗;吃得饱、穿得暖;你还烦恼什么。分析后;他得出的结论;是:施心羽这小子在政治、思想、道德方面都存在严重问题。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车间领导;他绝不能姑息养奸;放纵施心羽污染国营企业的行为;必须采取断然措施;夺回被占领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阵地。前列腺向黄书记作了详细汇报;并且建议开除施心羽;同时扣除魏建设一个月的工资。汇报的时候;前列腺义愤填膺;口沫横飞;秃头上的斑块块发红。黄金贵用手帕擦去前列腺喷在自己脸上的口水;拍了拍前列腺的肩膀;生气地说:老钱;怎么这样激动!职工群众文化素质低;思想觉悟不高;犯点错误也在所难免;不要随便上纲上线;我们还是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我看就这样:让施心羽到翻砂车间锻炼锻炼;那个什么魏建设;口头警告算了。前列腺连连点头;心想;还是人家黄书记宽宏大量水平高。
翻砂车间是机械厂最脏、最累、最苦的地方。特别是在酷暑季节;外面都有摄氏38、39度;加上车间摄氏1000多度的铁水炽烈烤人;棚内空气温度经常在摄氏50、60度以上;工人还要穿上厚厚的工作服;抬着几十公斤重的沙箱作业。体壮如牛的人都顶不住;何况挎挎那样的“火柴棍”。到翻砂车间的头几天;挎挎还有些霉头霉脑的;他闹不懂究竟是为什么把自己弄到这里来。但可以确定;是前列腺那个“半吊子”搞的鬼。好在挎挎一向容易满足;没多大工夫就平静下来。他看着翻滚的铁水倒进沙模里铁花四溅;想:这好像是谁的什么诗。对了;是白居易的“日出江花红胜火”;东湖傍晚就是这样的景象。
挎挎下班后;经常骑车绕远从东湖边的环湖路走;这样他可以早一点忘却翻砂车间里的粉尘和高温;呼吸湖边清爽的空气。他塞上耳机;边骑车边听口袋里袖珍半导体的广播;这是挎挎的习惯。别人喜欢听的节目挎挎从来不听;而挎挎喜欢听的节目只有水文气象和长江水位公报。播音员用平淡的声音朗读:城陵矶;23。48米;落、落;监利;26。20米;落、落;汉口;28。11米;涨、涨;安庆;25。30米;涨、涨;芜湖;26。33米;落、落。这声音很好听;电影《南征北战》国民党电台里女播音员就是这样有气无力娇滴滴地报告战局:共军节节败退;国军乘胜追击……
挎挎一遍遍地听水位公报;感觉着长江潮涨潮落;这里没有关于人的什么事;全是大自然的生命喘息。挎挎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他想;孤独并不可怕;离群索居也挺有意思。毒辣的太阳到了傍晚就变得温柔起来;如一只腌得很棒很棒的咸鸭蛋黄;远远地夹在西边的楼群中。环湖路空无一人;安静的水面游动着几个野鸭的黑点;帆船抹上了一层金红色;壮丽而自豪地慢慢躲进蒙眬的雾霭。挎挎放慢自行车速度;感觉自己就是斜风细雨骑驴入剑门的陆游;可惜现在没有雨。他按“辔”徐行;心中无端地感慨起来:如果哪天下雨;一定要让自己淋个痛快。
挎挎想象着自己和吕三刀在雨中的湖畔散步;他要给她披上唯一的一件塑料雨衣;要在她耳朵边朗诵自己写的爱情诗;来赞美这个斜眼睛的嫂子。美好的诗词寄托了美好的幻想;而美好的幻想不能变成美好的现实。挎挎像厕所里的苍蝇;飞得再远;还是要飞回生他养他又磨他的那块热土。
烟囱冒出黑烟;翻砂车间又忙起来;这个月他们要浇铸130个变速箱壳。挎挎一身汗水一身灰;嘴里进了沙子牙碜碜的。厂里送冰冻酸梅汤来;他用自己的搪瓷饭碗接了一大碗;像灌牛似地猛灌一气;直到肚子里发出咕隆咕隆响声为止。喝多了酸梅汤;汗水里就多了红糖和酸梅的成分;白背心变成了小孩的尿片子;一片片黄渍;黏乎乎地散发着酸臭。也不知道是喜欢还是讨厌;花脚蚊子成群地扑来。这种毒蚊子的基地在厂围墙外面的菜地里;水沟里的黑水滋养得蚊子无比健壮勇猛;大白天都敢空袭。机械厂的800号职工是它们的衣食父母;中国本土的蚊子非常时尚;见了“父母”一律是西方式的亲吻。而吻过的地方出奇的痒;大家恨不能用锉刀在上面使劲地锉才解恨;叮后的包又出奇的大;上面的汗毛孔都跟着放大了好多倍;像新鲜饱满的橘子皮。
一只大花脚蚊子落在挎挎的胳膊上;他耐心等待着。经验告诉他;现在出击还为时太早。那只飞行笨拙的蚊子显然已经吸过血;现在又贪得无厌地翘起了尾巴;头向前低下。蚊子如针管的口器刺入皮肤;动作之利索;如果厂医务室的陈锁财见了;应该汗颜。陈锁财是医务室唯一的医生兼护士;据说他原来在部队当了三个月的卫生员;复员后脱下军装穿上白大褂就成了医生。陈医生打针异常恐怖;动作酷似北方老太太纳鞋底;以致大家谈针色变。陈医生曾经给挎挎打青霉素;本不过敏的挎挎因为过度紧张;竟浑身冷汗;头晕腿软;几乎休克;吓得陈医生手忙脚乱地抢救。花脚麻蚊子针扎得漂亮;挎挎却无暇欣赏;他想起电影《英雄儿女》里的台词:同志们;眼前的靶子就是侵略朝鲜的美帝国主义;我们怎么办?杀、杀、杀!前列腺同志很不幸;他义不容辞地替代了眼前的蚊子。无须刺刀;挎挎露出狰狞的笑;举起右手“啪”的一击;那蚊子就原封不动地牺牲在阵地上;口器还插在皮肤里来不及拔出。捉奸在床;铁证如山;前列腺你妈的也有今天!一脸黑灰的挎挎露出白牙——他获得空前的快感。
在翻砂车间两个月;挎挎眼看着瘦了。他妈妈心里着急;带着挎挎赶到黄书记家;一大兜精心挑选的水果;加上一条“阿诗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