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6年第08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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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床;和蓝色的工作服又给空气里添加了冷色调;使人不那么躁。
挎挎被分到了加工车间机床组车工二班。
上班第一天;挎挎在材料室领到了三样东西:背带裤、平光镜和搪瓷碗;这三样从此确定了他的普通地位——车工。车床是机床之母;车工是技术工种;挎挎成为几百万工人阶级的一员;不免有些得意。挎挎穿上了深蓝色细帆布做的背带裤;又戴上一顶蓝色帆布工作帽;还有一双棕色翻毛大皮鞋。看到自己的一身打扮;挎挎笑了;他感觉极好。挎挎挺起胸来;在车间门口那面缺了角的破镜子前照了又照。镜子很旧;已经蒙上一层雾;模模糊糊的人好像在满是蒸汽的澡堂里。但这对具有幻想气质的挎挎来说;丝毫不影响情绪;反而有种历史的沧桑感。此刻的挎挎;确认自己不是1949年参加大罢工的工人领袖;至少也是传递情报的地下工作者。记得上小学时;学校组织看大型史诗歌舞《东方红》;在革命的关键时期;都是由身穿背带裤的工人带领队伍冲在最前面。挎挎又戴上了平光眼镜;把工作帽往上一推;故意留出一绺油黑的头发。但结果并不理想;因为镜子里的工人领袖太学生气了;而学生造反;总是失败;最后还得工人阶级出来收拾残局。
挎挎摘下眼镜;揣进兜里。他穿上翻毛皮鞋;这是他的第一双皮鞋。小的时候;挎挎只能穿布鞋。上中学的时候;妈妈给挎挎买了双球鞋;他高兴地把鞋放在枕头边;整个晚上都抱着球鞋不停地闻橡胶味道。他羡慕那些穿皮鞋的大人;走在路上卡卡响;神气得不行。现在挎挎穿上了皮鞋;虽然是翻毛的;但足以让他心花怒放。他在水泥路上来回走:妈的;当年日本鬼子松井中队长也不过如此。
工厂发的搪瓷碗很大;上面洒着绿色的斑点;这又让挎挎高兴和满足。从那些绿色的斑点中;他想到了一只可爱的青蛙。还是在上中学的时候;挎挎翻墙到后面的稻田里玩;突然发现水沟边趴着一只极肥大的青蛙;他悄悄走近;而青蛙一动不动;他有些奇怪;把青蛙捉起来;原来它的白肚皮下面吸了一条大蚂蝗。挎挎弄掉蚂蝗;回家把青蛙剥了皮;清水煮了煮;沾了酱油吃。那滋味美得匪夷所思;他至今忘不了。碗大;这也让挎挎很高兴;因为可以把辣椒炒鸡蛋或是腌菜烧肉劈头盖在米饭上;打一个菜可以下半斤米饭。必须说明;这种香喷喷的“盖浇饭”是工人阶级的伟大发明;来自生活又高于生活;深受大家欢迎。
中午时分;挎挎捧着“铁饭碗”站在食堂窗口排队;筷子、勺子敲打饭碗的声音响成一片;那声势波澜壮阔、惊天动地。窗口打开个缝;里面挤出一句标准的汉骂:敲、敲、敲你姆妈的鬼。骂归骂;饭菜还是一份份地递出来;食堂的大师傅不是苕(注:傻)货;他知道;耽误了吃饭;那些玩机器的“师傅”可不是好惹的。食堂里的长凳桌子非常结实;是用钢筋和角铁焊成的;大伙坐在长条凳子上;呼啦呼啦吃得津津有味。
工厂里的伙计说的都是“汉腔”。京戏里须生的韵白一不留神就玩两句地道的“汉腔”;让一口普通话的挎挎感到了空前的意外。厂里“土著”的伙计们并不引以为荣;反而觉得挎挎的“弯管子”普通话代表了官方语言。挎挎刚一开口;伙计们就憋着嗓子认真学习:呦;还是白(北)京人咧。这让挎挎特殊起来;挎挎不乐意这样。挎挎下决心;一定在最短的时间内学好湖北楚国这门“外语”;和工人阶级打成一片。挎挎不是很笨;没有几天;他首先学会了自卫反击的关键用语:个巴妈;要么样撒——这相当普通话里的国骂:他妈的;你要怎么样。一个月后;老家北方的挎挎;一口“汉腔”说得炉火纯青;很让伙计们另眼相看。
挎挎的师傅叫冯存喜;是退伍军人。冯存喜三十冒头;中等个头;一脸胡须;还疙里疙瘩的;像四五十岁的人。大家照顾他的情绪;没有叫他“冯大叔”;仍然叫他“冯大哥”。冯大哥还有个仅在男性内部传播的外号;叫“帐篷”;是开刨床的魏建设给起的。冯大哥有副极大极长的阳具;夏天酷热;中午休息;冯大哥只穿条短裤躺在长条凳子上睡觉。随着鼾声起伏;他的下面就会高高凸起;梦中的冯大哥正和情人交欢;可很难确定他的梦中情人是谁。巨大的铁皮电扇吹过;军用绿裤衩呼啦啦飘扬;如同电影《南征北战》里张军长在凤凰山下的帐篷;又像《创业》里1201石油钻井架。不同的是;冯大哥的“钻杆”还没找到新的油田。一年前;冯大哥的老婆跟他离了婚。大家猜测;是因为他的“家伙”大;欲望高;这样还能忍耐;最不能忍耐的是;冯大哥喝醉了还要打老婆。老婆可以姑息他的性暴力;但无法忍受他铁一样的拳头;只好挂起了永久免战牌。于是冯大哥看中了车间角落里装锯末的麻袋包;他把它当成体态丰满而富有弹性的爱人。这也是挎挎看到的。那是个周末;大家都提前下班;挎挎打扫完车床;回到宿舍;突然想起自己的自行车钥匙忘在工具柜里。他又回到车间;车间里空荡荡的;挎挎突然听到喘息声;惊起一身鸡皮疙瘩。他悄悄走过去;蒙眬中看到一个人正在趴在麻袋包上一起一伏;同时发出快活地低声呻吟:荷花、荷花。挎挎看得呆了;那正是自己的师傅冯大哥。
挎挎疑惑不解;荷花是谁?
冯大哥开的车床有“三最”:资格最老、功率最大、加工的零件最长。挎挎曾经认真研究车床上掉了漆的金属铭牌;上面的一排繁体字让他肃然起敬:沈阳国营第一机床厂制造——1955年;比自己的年龄还大。冯大哥加工的零件是碗口粗的传动轴;足有2米长;上三角卡盘时要师徒两人一起抬才行。有一天;冯大哥带着挎挎车了20根传动轴;上下抬了40次;一根轴净重70公斤;40根就是2800公斤。晚上洗澡;挎挎胳膊举不起来;肥皂也拿不住。开磨床的曾宪桥喜欢和冯大哥开玩笑;说:这玩意只有你干最合适;家伙大力气也大。冯大哥听了;总是一句老话等着:去叫你姐姐来。曾宪桥顿时蔫了。
挎挎又疑惑了;家伙大力气大;跟曾宪桥的姐姐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事;冯大哥总是叫挎挎跑腿;如到工具室借百分表、到锅炉房打开水。唯独到材料室领材料是他自己去;而且一天要跑几趟。曾宪桥的姐姐曾荷花是厂材料室的材料员;虽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人长得白净丰满;是机械厂公认的“一枝花”。月初;冯大哥去材料室;要领一个月的砂纸和棉纱。他恐怕一个人拿不了;就喊上了挎挎。挎挎跟着冯大哥来到材料室;曾荷花让冯大哥签了字;弯下腰去找砂布。挎挎看见冯大哥掂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望;也就顺了他的眼光看去;发现曾荷花褂子里面没有戴乳罩;胸前晃动着一对肥硕的乳房。他突然明白了;冯大哥为什么一天几次地跑材料室;为什么趴在麻袋上喊“荷花”。装满锯末的麻袋虽然没有曾荷花柔软;但绝对俯首帖耳;任凭冯大哥随时蹂躏和宰割。
开车床必须集中精力;不能胡思乱想;而挎挎天生就喜欢胡思乱想。挎挎从“荷花”的肚子里掏出锯末;撒在车床周围。这样;皮鞋踩在上面就不会因油腻而打滑。挎挎上好刀具;夹紧传动轴;顶上活动顶锥;调整着大拖板和中拖板的距离;把齿轮变速档挂在500转/时上;一提手柄;车床发出沉闷的声音启动起来。传动轴在灯光下旋转;硬质合金刀具吃进轴身;长长的铁屑从合金刀具锋利的牙齿缝里挣脱出来;闪着银光;冒着热气;在挎挎的脚下卷曲、流淌;慢慢又变成湛蓝色的飘带。他不眨眼地盯着傻想:飘带飞舞;变成雪地滑道;雪橇划过;雪粉飞扬。少剑波的小分队在林海雪原里穿行;其中一个红色的影子格外热眼;那是卫生员小白鸽。挎挎的性启蒙教材有两本:一是《赤脚医生手册》;它让他知道了女性生理结构;并成为手淫附件的首选;一是《林海雪原》;少剑波在威虎山窝棚里偷看小白鸽的脚丫;那一节让挎挎心猿意马。
“个把妈眼睛不想要了;戴上眼镜!”冯大哥对挎挎吼着。
挎挎从白雪飞舞的威虎山回到了充满机油味的车间。冯大哥是对的;戴眼镜是必要的。车工不戴眼镜;好比战士不戴钢盔。要知道;车零件、特别是车铸铁零件时;摄氏五六百度的铁屑飞溅;飞到身上就是一串烫伤的伤疤;飞到眼睛里就成了不会拉二胡的阿炳。挎挎车法兰盘的时候;一不留神;一片铁屑从他的领口钻进前胸;烫得他肌肉痉挛。好在挎挎幻想水平高;闻着皮肤烧焦的气味;他想到了红烧猪蹄。家里买来猪蹄;爸爸用烧红的铁钎在白生生的猪蹄上烫毛;那味道和伤疤与自己身上的完全一致。挎挎学徒不到一个月;身上留下了六七个烫疤;如同经历了上甘岭战役;胸前挂满了军功章;成为他炫耀的资本。半年后;挎挎身上已经是伤痕累累了。那副平光眼镜也不知什么时候摔断了一条腿;挎挎到厂医务室向陈医生要了点白胶布;把断腿缠起来。戴上这样的眼镜;挎挎挺自豪;因为眼镜缠白胶布;表示一种资格。冯大哥的眼镜两条腿就都缠了白胶布;眼镜片上还留下细微的麻点;那是身经百战、久经沙场的有力佐证。
“功勋章”要别人看见;非光膀子不行;而且天气炎热;穿着厚厚的工作服也实在气闷。挎挎骨瘦嶙峋;光膀子有碍厂容。厂党委书记黄金贵在大会上讲;要“五讲四美三热爱”;光膀子是不文明的地痞流氓行为;社会主义工厂是绝不允许地痞流氓招摇过市的。挎挎根本没有听见黄书记的讲话;因为他在干别的。
机械厂的工人有“两盼”;一是盼停电;二是盼开会学习。两者都是工人阶级的伟大理想;理想的初级目标是打个盹。打个盹对车工来说尤其重要。厂里流传顺口溜:紧车工、慢钳工、吊儿郎当是电工。车工不是重体力活;但一站一天;机器在转;人不能走神;结果是腰酸背疼;巴不得有机会休息一会;哪怕是一小会。理想的高级目标是打牌、聊天、看书、打毛衣。可一停电;机床就瘫痪;此刻的车间主任钱立献急得抓耳挠腮团团转。大伙如红军攻破冬宫;一声“乌拉”后;就心安理得地坐下来打盹、打牌、织毛衣。魏建设非常珍惜停电的分分秒秒;断电的那一瞬间;他立刻用棉纱擦干净手上的油垢;从工具柜里拿出“文革”前的《大众电影》看。那是他从隔壁邻居一个老教师家里搜来的。魏建设对电影事业异常的热爱;要不是自己长了副苦瓜脸;他早就去当演员了。但好景不长;有时屁股还没坐热;厂里那台20世纪20年代生产的发电机就蓬蓬响起来。挎挎见过那台发电机;是从旧船上拆下来的老牌帝国主义机器;黄铜铭牌上全是英文。生产它的资本家怎么也没想到;过了半个世纪;还居然为社会主义作贡献——在阶级斗争方面;它智商等于零。
而钱立献是未来世界700型机器人。有了电;他立刻精神百倍;喜形于色;无比得意地喊着:趁着有电抓紧干啊。伙计们打呵欠;伸懒腰;慢吞吞地开动机器。挎挎没有听到钱主任的声音;因为他正在厕所里排泄。挎挎晚到了一会;钱立献声色俱厉地宣布:“以后再停电;谁也不能走远;就在自己的床子旁边等候!”他所说的“床子”可不是睡觉的;而是干活的。恨得大伙商量要炸毁那该死的发电机。魏建设的伯父是市中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医生;耳濡目染;魏建设比别人多懂点医。发电机炸不成;魏建设就运用家传所学;精心给钱立献设计了一个很学术的外号;叫“前列腺”。
开会学习和停电不一样。每次厂里通知开大会、或是车间组织政治学习;大家就兴高采烈。因为开会最少也有个把小时的工夫;他们希望开会学习的时间越长越好。其中道理仿佛是革命者开展的地下活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有一次厂里开会传达中央关于深入学习什么什么精神的重要文件;书记厂长还要做报告;时间最少也要两小时。两小时的时间;无论干什么都够了。挎挎和魏建设躲在车间门后面;兴奋地紧紧握手: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
他们的高兴是有充分理由的。开会的时候;挎挎带本小说;或是揣一摞派工单和圆珠笔进入会场;落座后就开始看书、写诗;而魏建设则抱着《大众电影》看;他有个梦想:发誓要结识所有的电影明星。
挎挎当诗人的梦始终没有破灭;稍有清闲;它就钻出挎挎多边形的脑袋;在充满机油味道的车间里蔓延。挎挎好幻想;幻想无法变成现实时;作诗发泄是个好办法。他的诗不屑于发表在报纸刊物上(当然是寄了几次都石沉大海);而是发表在香烟盒、工具柜、派工单、包括厕所墙壁等一切可以写字的地方。这些诗虽然歪歪扭扭;但短小精悍;语句通俗;就像地下党在国统区大街小巷贴革命传单一样深入人心。比如在工具柜上;挎挎写到:
为人进出的门紧闭着;
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
快点干活;快磨车刀!
磨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