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6年第08期-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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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完;“撑衣杆”得意地朝我笑;牙肉都笑出来了。但他万万不知道那个东西是我写的;题目叫《照镜子的男人们》。我没有说。
“撑衣杆”是个有趣的人。
金戈的信仍然像季节的更替一样准时来到我的身边。那些信像我的一面镜子;只要面对它;我才意识到我的存在;才意识到那个没有消逝的、时刻流动着的现实。
金戈带我进入了迷宫一般欲罢不能的阅读世界;我要做博尔赫斯徒弟并成为一名伟大作家的梦想已经沉沉睡去;既然阅读是这样美妙的一件事情;伟大的梦想会不会苏醒过来;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那座只有鸟雀光顾的园子一度成为我和金戈的乐园。之所以说是乐园;是因为园子里只剩下两个玩耍的孩童;他们不去想明天不为生活的羁绊愁苦;父母、家庭、前途都淡出了视线;抬头看见的是两只燕雀飞过透明的天空。此刻;我也不再为几篇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文字伤筋动骨;当我将阅读带来的快慰当汗水一样挥洒时;金戈的眼里时常会闪过一丝叫忧郁的东西;不过;仅仅一瞬;很快恢复先前的乐趣。那个挥挥手就否定一切的不可一世的大作家金戈似乎变得明朗起来;我不知道生活是否为他打开了另一扇门。总之;稳定的或不稳定的世界都在地震一样变动。
金戈把斜跨在背后的黄布包转到前腹部位;腰弯了弯;从里边拿出一本书来;书的封皮用另糊上去的一张黄色牛皮纸代替;书页发黄发旧;可能翻阅频率过高;书的两个角像千层饼一样卷起来。
这是一本禁书。金戈边说边递给我;我才看清牛皮纸上钢笔字写的书名:《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金戈接着说;这本书毫不隐晦地写了性爱;写了纯粹的肉体感受;因而被斥为淫秽作品;说有伤风化;遭到查禁。
我至今仍记得;那是第一个男人对我说到“性爱”一词;虽然我心咚咚乱跳;颊脸绯红;但我却有一种期待;期待他多说一些;再多说一些。可是金戈没往下说了;他转移了话的内容。
这是一部严肃的作品;人情味浓烈;把男女关系写得很美……
我没有心思听下去;我急切地想翻开令人激动的一页又一页。
那些被无数少男少女伴着心跳翻过的书页;如今被我的体温温暖着。我不得不将头蒙在被子里;双臂支撑上体;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一行一行扫过去;不让一个字从我眼皮底下溜走。我还得空出一只耳朵时刻关注屋外母亲的行动;她的脚步声渐进时;我迅速熄灭手电;屏住呼吸;装成熟睡的样子;等待母亲推门进来然后再带上门出去;拖鞋拍打地板的声音消失。但更多时候;母亲并没有进到我的房间来;她只是去卫生间经过而已;我深出一口气;不停拍打柔软的胸部安抚像要跳出来的心脏;让它恢复平静。然后我重新打开手电;双臂支撑上体;借着微弱的光一行一行扫过去;不让一个字从我眼皮底下溜走。
我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还给金戈的那个黄昏;依然是在我们常去的那个破败的园子。园子里十分安静;刚落了一场雨;风带着湿气吹过来;扫除了初夏的一些脾气;凉爽了许多。我在心里头哼一首歌;哼着哼着尽唱出了声。我不好意思一笑;慌忙骂自己;这个女人;看把自己……
每次约会一结束;我就开始期盼与金戈下一次约会。我的白天越来越长;夜晚越来越短;尤其在园子里的时间;快得像梦一样不真实。每次回去的路上;如牛反刍食物那般我反复回味金戈有力的手在我的上半身摸索、舌尖在我唇间爬行时的感受;那种滋味我多次渴望用通俗的比喻来描述都没有如愿;我只有再一次闭上眼睛顺从他;娇羞且甜蜜地享受一遍。
我熟悉这座园子就像熟悉我自己的家一样;它虽然破败;但给我安全感;没有人打扰有些肆无忌惮的两个人;一个不到二十的女青年;一个开始枯萎的老男人。我们约会的时间和地点是在变化中稳定下来的;以前大部分约会选在阳光灿烂的公共场合;现在基本固定在晚上这座几乎废弃的园子里。
金戈到来的时候;夜色已经迷蒙了整座园子;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从身后突然抱住我;嘴急切地触到我的脖颈;一股热气弄得我又麻又痒;我的脑袋歪到一边;想摆脱这突如其来的激情。
虽然我们之间的身体接触有了前几次的铺垫;但无一不是温水里煮青蛙——慢慢来的;像今天这般鲁莽的行为还是第一次;令我有些意外。今天我才明白;男人的激情是大河决堤时的汹涌澎湃惊天骇浪;而涓涓溪流在温柔前行过程中无法停止的锐利和柔韧则是女人。
现在;这个男人就是一股失去了理智的洪流;没有任何障碍能够让他停止奔流;几片薄薄的衣服就像几片纸屑一样;七零八落。我是一朵拒绝开放的花蕾;羞涩地闭合;是他强有力的手指;一瓣一瓣地;逐一剥开了我。我感受到他强烈的爱意;很短的时间内也失去了理智;很紧地贴住了他;如同溪水融入奔腾的洪峰之中;已无法分辨了。
金戈拣起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上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书页上沾了些水;他拿到裤腿上擦了擦;放进斜挎在肩上的包里。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包是一直挎在肩上的;想起刚才;我偷偷笑起来。金戈不明白我笑什么;我指指他吊在屁股上的包;金戈愣了片刻;一个男人有些尴尬的笑声在寂静的园子里响起。
风一如既往地飘来;将笑声捎出了好远;天空里;偷偷挤满了星星。
这件事过去很多年了;被很多女孩珍视的第一次;除了那个不断晃动的包以外;我再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痛感或者幸福感。记忆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有时候它像块橡皮;会擦掉生活中很重要的内容甚至一条生命也会被它抹掉;有时候它像电脑里的内存;只要发生过;任何细节都会保存下来;尤其那些不为人看重的细枝末节的物件或行为;比如那只晃动的包。
再比如那串“叮铃铃;当啷啷”的摇铃声。那是日本一个叫村上春树的作家在小说里讲述的一个细节。三年前——大约也是我开始上大学的时候——我和这个家伙约会。他比我大一岁;他是第一个和我发生性关系的人;一天;我们两个出去做徒步旅行——去北方爬山。当时是秋天;漫山遍野到处是熊。这正是熊准备越冬的时节;它们出去觅食;很危险的。它们有时会伤人。就在我们出去的前三天;它们把一个徒步旅行者咬死了;咬得好惨。所以;有人给了我们一个铃铛;让我们随身携带。我们应该一边走路一边摇铃;为的是告诉狗熊说附近有人。这样;熊不会伤害我们。所以;我们一边走一边摇铃。我们走到一个周围没有入的地方。他突然说他想……干那事儿。我也有点想干;就说;好吧。于是我们走进一片杳无人迹的灌木丛中;这里没人能看见我们。但是我害怕狗熊呀;所以我们就这样;一边手摇着铃;一边活动。从头到尾都是如此。叮铃铃;当啷啷!
以后再次发生的许多次;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儿;没什么值得追叙的了;我倒是觉得金戈从这件事上获得的乐趣远远胜过我;要不他怎么不分时间不分地点地提出要求;锲而不舍和乐此不疲呢。虽然那件事对我来说可有可无;但我从来没有拒绝金戈;一次也没有。
小村没有到我这里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的课堂上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或许与我们那一次不算成功的谈话有关。
小村返校第二天到我家里来;进门没等放稳手中的土货;就急切地靠近我的身体;气喘得像头小牛。分别不几天;小河就涨满了水;需要紧急泄洪。我拒绝了小村的想法。他看我很冷;自己也软塌下来。
怎么啦?桃子。他先开口说话了。
我说没什么;我们应该谈谈。
有什么事吗?他说。
我说我有一天会离开这里;你应该有自己的感情生活。
去哪里?我可以随你去。他说。
我说去和二十年前的一个人在一起;我们之间;你或许是多余的。
这不可能!我会杀了他。他说。
我说小村你应该冷静。
我没办法冷静。他说。
沉闷的一声响后;我看到门关上了;屋里恢复了原样;小村旋起一股风出去了;快得像没有来过。其实;我们的谈话根本没有展开就以赌气结束了。这样的结果我没有预料到;我准备了话题;他如果追问;我将告诉他让他离开我的原由;并希望说服他拿出选择来。
这段日子;梦像幽灵一样缠住我不放。小村姐姐出嫁前夜对我说的一席话;还有他母亲枯瘦的面孔和掠过面孔的几缕白发;这些场景时常变成梦境包围我。她们站在那张搁满煤油灯的木桌上;煤油灯散发出股股黑烟;像紧急报警的烽火台。我跪在龟裂的地上;浑身用麻绳五花大绑着。还我儿子!还我儿子的声音从她们嘴里吐出来;像毒蛇吐出的芯子;伸到我的头上来。我想想;叫不出声来。远处一双眼睛注视着一切;脸上暗藏幸福的微笑……
今天是《欧美文学史》本学期最后一次课;再过一星期就到期末考了。学生们也似乎可爱多了;镜片后面一双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放出友善的光来。个个都像想要得到一颗糖果的孩子;而我是那个手握糖果的人。
阶梯教室最后一排坐了一些陌生的脸孔;当然;他们也是这里的学生;他们的特点是只要分数不要知识。不过;总算给了老师一些面子;最后一次课上让老师认清了班里的人数。课间我走到他们中间;没等我开口;一个陌生学生——后来我才知道名叫张涛——笑嘻嘻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考试前的八个美丽愿望。一是拥有奔腾5的大脑;二是老师发慈悲透露考题;三是缩印技术炉火纯青;四是监考老师睡大觉;五是知名捕手给一个承诺;六是记忆细胞成几何级速度增长;七是和复习好的同学交换大脑;八是时光倒流。每条愿望还作了简短阐释。看完后;我表达了对张涛的鼓励;对他说;您可回宿舍睡大觉做美梦去了;冲这点;您及格应该没大碍。话音刚落;掌声像热锅炒豆子般响起来。
这群可爱的家伙!
最后一次课;我也没有看到小村。
回家出完《欧美文学史》的考试试题后;我照例去了“镜子”咖啡馆;在角落那张桌子上借助暧昧的灯光读金戈的来信。
金戈在信中提到了我们之间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从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中我感觉当年流血汩汩的伤口早已结痂并只留下了几块渐渐萎缩的疤痕。金戈说没想到当年我那么傻竟然不知道拒绝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拒绝他;虽然他的要求有些“不讲道理”;虽然那件事对于我无足够的乐趣可言。当然;金戈后来因“作风不正派”被文联开除、妻子带着孩子改嫁等等变故与我不知道拒绝的行为或许多少有些关联。这也是金戈在信中一直感念我的原因。他说他至今仍过着糟糕的生活;但有一种成就感时常在他的内心升腾。他说野火能在一瞬间烧毁冬天整片草场;是因为草已经枯萎;烧毁是一件迟早都会到来的事情;重生的草芽早就在地里酝酿了。
金戈的妻子我只见过一面。唯一一次见面不到一分钟。那个女人留给我深入骨髓的印象;两个字可以概括:白和瘦。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了;虽然轻得很小心;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女人的气息;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来;一个黑衣女人立在门框下;如一幅后现代抽象画。那个女人像一根风干了水分的枯枝;脆得随时都有被折断的可能;纸一样白的脸上嵌一副细瘦的黑边眼镜;眼睛里射出刀子一样的光来。
我看到门页转动到吸住门碰的一瞬间;那个女人傻傻地愣住了;然后往后退了一步。这突如其来的场面让她疑惑;推开的是自己卧室的门吗?片刻后;女人又回到门框下;咬紧的牙关里终于像点燃的炮竹一样爆出两声响:畜——生——她男人似的随手抓起门边的挂衣架朝床这边砸过来。
我以后再也没见到那个受到我打击伤害的女人;金戈告诉我;没想到一向安静的小学教师后来变成了一头野狮子;大闹金戈所在的文联;迫于层层的压力;金戈不得不离开带给他宏大气魄的编辑职业;成为一名无业游民。
令我困惑的是;金戈丢掉文联的工作后;没再来找我;他像一滴水一样从我的世界蒸发了。我常回到那个破旧的园子;幻想能在那里找到金戈;可是我们离去之后基本再无人光顾了;也没看到金戈的身影;破旧的园子继续破旧下去。
当我现在向这些大学生提起我“辉煌”的文学经历时;他们会用大得有些空洞的眼睛瞪着我;以为我在说谎;想把我和我的话语吞灭。
那段与文学有关的经历虽然早就灰飞烟灭了;但我阅读小说的习惯至今没有改变。从最新出版的各类文学杂志中;我经常读到一个署名“金戈”的人写的小说;我不能判断两个金戈是否是同一个人;是否是影响了我的生活的那个人。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金戈的名字像一只只眼睛在各种文学杂志中频繁地注视我的时候;正是我那个金戈开始给我写来那些没有地址的信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