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的历史:秦帝国的崩溃-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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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为人和眼下的处境而论,不由他不听从。赵高深信,利益所在,就是人生的选择所在。自己如此,胡亥如此,李斯也是如此。他深信自己能够说服丞相李斯。
寒暄之后,赵高单刀直入:“皇上去世前,有诏书赐送长子扶苏,速回咸阳主持丧葬,立为后嗣。诏书尚未发送,皇上驾崩,事情没有外人知道。现在,遗诏以及皇帝符玺都在胡亥手中。决定太子的事情,只在丞相与赵高的一句话而已。如何行事,望丞相计量!”
李斯勃然作色,惊斥道:“亡国之言,何从谈起。这种事情,不是为臣者所应当谈论的。”
赵高平静地说道:“在下鲁钝,惊动丞相。权且换个话题:丞相您想想,您自己可以与蒙恬相比较吗?功高劳苦能不能与蒙恬相比?谋远不失能不能与蒙恬相比?无怨于天下能不能与蒙恬相比?与扶苏关系之新旧,被扶苏所信赖的厚薄,能不能与蒙恬相比?”
李斯有些迟疑,思量后答道:“以上五条,老夫确实都比不上蒙恬。不过,此时此刻,赵君用政事的欠缺来指责老夫,不也过于唐突了吗?”
赵高是机敏的人,他体察出李斯心动的方向,顺势说道:“我赵高不过是内廷的勤杂而已,自从有幸以刀笔文法进入秦宫以来,管事已有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来,没有见过被罢免的丞相功臣有封赏延及第二代的,几乎都被问罪诛亡。始皇帝有子女二十多人,都是丞相所知道的。长子扶苏刚毅而武勇,既能取信于人,又能激励用人,即位以后,必定任用蒙恬为丞相。如此君臣政局之下,丞相您最终不能怀列侯之印安归故里的结局,难道还不明显吗?在下受诏教习胡亥学习法律政事,数年以来,未尝见胡亥有所过失,未尝对胡亥有不安之感。胡亥仁慈笃厚,轻财重士,明辨于心而木讷于口,礼义周全而敬重士人,秦的诸位公子当中没有比得上他的,可以立为继嗣。望丞相您计量决定。”
李斯惶惑,不愿深谈,起身相送说:“赵君请回!我李斯奉主上之诏令,听上天之成命,计量决定,何从谈起?”赵高不动,回复说:“安可以转危,危可以转安,不能自力定安危,岂能顺天有贵圣?”
李斯说:“我李斯乃是上蔡闾巷之平民布衣,仰皇上恩宠,得幸被拔擢为丞相,受封为列侯,子孙后代皆位尊禄重。今主上将国家之存亡安危嘱托于臣,岂可以有所辜负?避死而求侥幸,不是忠臣之所为;苦劳而蹈危机,不是孝子之行事。臣下人子,各守其职责而已。赵君不用多说,老夫将要得罪了。”
在赵高听来,李斯的话,语在双关。得罪之指向,若在赵高,则是逐客出门,断念绝意;得罪之指向,若在李斯自身,则是上轨道入计划的开始。赵高坚定地引导谈话的方向说:“听说圣人迁徙无常,顺应变化而与时俱进,察见微末则能感知根本,观测动向则能明了归终。趋时应变,乃是物事固有的本性,哪里有守成不变的道理!眼下,天下权柄之命运系于胡亥;胡亥之成功,又系于在下能够通达丞相,连接内外。政权营运,从外制中谓之惑,从下制上谓之贼。由上方控制下部,由中枢控制外围,乃是执政之道。秋霜降而草花落,水摇动而万物作,末由本定,乃是必然的道理。以丞相之明鉴,难道不能及早有所察验?”
李斯欠身坐下,说道:“我听说晋献公更易太子,晋国三世不得安宁;齐桓公兄弟争位,公子纠死于内乱;商纣王杀比干,囚箕子,不听劝谏,社稷倾危,国都成为丘墟。以上三事,逆天违理,使宗庙不得血食永祀。我李斯为人,要在顺守为臣之道,岂能干预继嗣?”
赵高是佩剑行武、强壮坚忍的人,他逼近李斯说:“天下事在人为。上下和同,可以长久;中外若一,事无表里。丞相若是听高之计,定将长有列侯之位,世世有封君之称,寿如乔松,智如孔墨。丞相若释此不从,祸患将及于子孙,足以寒心。善处世的人因祸为福,请丞相您择善决断。”
李斯矛盾,李斯惶惑,李斯惊恐,他无法说服自己,也无法抗拒赵高。在为臣之道和保身固宠之间,在安定国本和攫取权益之间,他始终摇晃。这时候的李斯,年过七十,已经是垂暮之年,行事多为晚年子孙计,他垂泪叹息:“呜呼哀哉,落日黄昏,遭遇乱世,身不能随先帝去,命将何处依托哉!”仰天长叹之后,他接受了赵高的提议。
沙丘密谋背后的纠葛
政治上的分合对立,有纲有线有怨。政见上的分歧是纲,人事上的站队是线,政见和人事之外,还有个人间的恩怨搀杂其间。
秦始皇有子女二十余人,其中儿子十五人,长子是扶苏,幼子是胡亥,另外知道名字者,尚有公子将闾和公子高;女儿十人,史书上曾经提到过的,有李斯的儿媳,也就是李由等兄弟的妻子。史称扶苏为人刚毅而武勇,信任属下,既能取信于人,又能激励用人,奋发致力于政事,最为始皇帝所器重,也为朝野上下所服膺。始皇帝晚年,独裁加深,行政日渐苛酷。三十三年,焚书毁禁百家之言;三十五年,坑儒活埋诸生方士。对于焚书坑儒,公子扶苏有不同看法,他劝谏始皇帝说:“天下初定,远方的百姓尚未能安集,诸生都是诵读孔子、因循守礼的人,父皇以重法严惩,儿臣恐怕天下不安,望父皇明察。”晚年的秦始皇,大概是已经听不得不同意见,当即大怒,发落扶苏出京到上郡,去蒙恬所统领的北部方面军中出任监军。
始皇帝晚年有一大疑政和失政,就是没有立太子,明确皇位继承人。扶苏是长子,贤明而为皇帝器重,是朝野上下公认的继承人。扶苏的离京外放,对于皇帝的继承问题和始皇帝晚年的帝国政局,不可不谓有重大的影响。
焚书一事,出于丞相李斯的建议。李斯是法家,他反儒反分封,对于先王之政和仁义道德都不以为然。坑儒严惩方士诸生,他当然也是推波助澜的人。扶苏反对焚书坑儒,为儒生说话。他在政治主张和政策上,自然与李斯对立起来。李斯在始皇帝死后的不安,其政治上的根源,可以追溯到这里。
李斯与蒙恬之间,在政见上也有对立。秦统一中国以后,整个北部边境,直接邻接强大的匈奴,骑马民族南下的威胁,远至辽东,近及首都。始皇帝自视为天下唯一的君主,不能容忍对等和对抗。当他准备攻击匈奴、占领匈奴南下的进出基地——河套地区时,李斯曾经呈述不同的意见,反对进兵。李斯劝谏始皇帝说,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之间,有生活方式的根本差异,匈奴非定居无城郭,逐水草而居,如同候鸟迁徙,很难控制得了,草原骑战和城守攻坚之间也有很大的差异。秦军轻装深入,军粮难以接济;携辎重深入,则无法机动对应。占领匈奴的地方无法常驻,捕获匈奴的军民无法役使,耗费大而收获小,不是长久之策。始皇帝没有接受李斯的意见,他任命蒙恬为大将,统领三十万大军进攻匈奴,占领了河套地区,设置了九原郡。蒙恬是进攻匈奴的主帅,北进政策的推进者。李斯与蒙恬的政见分歧,由此留下根子。
扶苏到上郡监军,与大将蒙恬共事,关系融洽,一体同心。蒙恬的弟弟蒙毅,受宠于始皇帝,多年以来,一直在始皇帝的身边担当枢要重职。扶苏是皇长子,皇位的第一继承人;蒙恬是帝国北部军大将,兼任首都地区的军政长官——内史;蒙毅是内廷中枢政要,始皇帝最亲信的侍从大臣。扶苏与蒙恬共事,内有蒙毅的支持,皇长子与蒙氏兄弟在政治上携手联盟,成为始皇帝之下最大的政治势力。扶苏继承皇位之布局,也由此形成。
晚年的李斯,游离在扶苏与蒙氏的政治联盟之外,政见上有分歧,人事上不同线。始皇帝在位,李斯因始皇帝的信赖而偏安,一旦扶苏上台,首当其冲的政治变动,无疑就是李斯。李斯物盛而衰的危机感,有相当部分,是来源于此。赵高是久在内廷深处的人物,是习惯于在黑暗中窥探的鸱枭。他对权力极为敏感,体察得极为真切。他有自信说服李斯,正是因为他透彻地了解这种局势,也了解李斯的为人。
政治上的分合对立,有纲有线有怨。政见上的分歧是纲,人事上的站队是线,政见和人事之外,还有个人间的恩怨搀杂其间。李斯与扶苏和蒙恬有政见上的对立;而在人事上,因为扶苏与蒙氏联盟的关系,他也自然是站在了对立面。赵高是胡亥的老师,为了拥立胡亥,必须消灭扶苏。他与扶苏之间,是政治上的不能相容。赵高与蒙氏之间有嫌隙,主要是个人间的私怨。
我们在前面已经谈到过,赵高在中车府令任上时,曾经犯有大罪,交由蒙毅审理。蒙毅是奉公守法的人,不敢有所怠慢,依法判处赵高死刑,剥夺其官职,削除其出入宫内的门籍。由于事关始皇帝身边近臣,蒙毅判决后交由始皇帝复审定夺。始皇帝惜才不忍,赦免了赵高,不久,官复原职,继续担任中车府令。关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和详情细节,由于史书没有记载,已经无法知道。不过,以人情推论,判死刑,是体验了死;得赦免,是死里逃生。对于人生来说,没有比死而复生更大的刺激。这件事以后,赵高脱胎换骨,宛若再生。他从此兢兢业业,供职办事益发勤勉;他从此小心翼翼,为人处世益发谨慎。他再次取得始皇帝的信任,皇帝出行,不仅车马由他提调打点;皇帝的玺印,也由他掌管;始皇帝进而将幼子胡亥的教育,也委托给了他,可谓是看重有加。不过,这些都是表象的一面,死里逃生以后,在赵高的内心深处,根植下了对于蒙毅及其蒙氏一族的仇恨。复仇啊复仇,成了他捡回来的生命之呼喊。
对于已经死过一次的赵高来说,他对于人世间的一切纲常伦理、生命道德已经无所顾忌。他渴求的只是权力,权力在手,可以复仇;权力在手,可以为所欲为。死里逃生以后,深层里面的赵高,是执着于权力、不惜铤而走险的亡命之徒。赵高说李斯到最后,已经摆出了鱼死网破的胁迫,年迈的李斯,不得不听从。赵高说动了胡亥,将要说李斯之前,曾经忍不住出声喊道:“时机时机,迫在眉睫,整装出击,唯恐延误。”他之所以如此深刻地感到时间和事情的紧迫,是因为正好在这个时候,一直跟随在始皇帝身边未曾离开过的蒙毅,临时受始皇帝委托,外出祭祀尚未归来,留下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帝国继承人扶苏之死
如果扶苏不自杀,不管是再请复核,还是抗命拖延,秦帝国的命运将完全改观,历史将转向不同方向。
赵高说动李斯以后,兴高采烈来见胡亥。他向胡亥汇报说:“臣下奉太子之明命通报丞相,丞相岂敢有不奉命之心。”胡亥大为高兴,三头政治同盟结成。
三头政治同盟结成以后,胡亥、赵高、李斯联手,开始夺权的政治行动。夺权的首要,在于消灭最大的竞争对手扶苏。扶苏的背后有蒙氏和三十万秦北部军,不可力取,只能谋夺。李斯是老练的政治家,赵高是宫廷政治的高手,他们迅速销毁始皇帝赐送扶苏的书信,另外制定遗诏,以丞相李斯承受皇帝遗言的方式,立胡亥为太子,同时赐书扶苏、蒙恬,谴责赐死。伪造的遗诏具文如下:“朕巡游天下,祷祀名山众神,以求延年益寿。今扶苏与将军蒙恬领军数十万屯驻边疆,十余年间,不能前进,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反而多次上书诽谤朕之所为,因为不能回归京城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身为人子不孝,赐剑自裁。将军蒙恬辅佐扶苏居外,知其谋而不能匡正,为人臣不忠,赐死。属下军队,交由副将王离统领。”文书封口加盖皇帝玺印后,由李斯手下的亲信舍人和胡亥手下的门客共同持送上郡。
送走使者后,李斯和赵高宣称始皇帝继续巡游,北上视察帝国北部边防。沙丘在巨鹿郡南部,巡幸车马由沙丘出发,东北向进入恒山郡(今河北石家庄一带),由井陉关进入太原郡(今山西太原西南一带),再由太原郡北上,经过雁门郡(今山西大同西部一带)进入云中郡(今内蒙呼和浩特西南一带),一直往九原郡(今内蒙古包头一带)方向西去。当时,扶苏与蒙恬统领三十万大军防卫北疆,九原、云中、雁门以东一直到辽东,都是北部军的防区。北部军司令部设在上郡(今陕西榆林南部一带),北部军统帅蒙恬本职为内史,即首都地区的最高军政长官,同时负有防卫首都地区的重任。李斯、赵高和胡亥,用辒辌车密载始皇帝遗体,瞒天下巡游千里,大体上围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