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7期-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也于新年的爆竹声中自缢在了村口的大槐树上。这噩耗使许家夭人于悲痛的同时也暗自庆幸;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许福祥的重要。虽然那万家沟距离许家夭仅有四十里;可它已经不属于苍龙县管辖。乡亲们惋惜地说:“倘若许福祥去省城找王司令的时候顺便也把万家沟的事情说说;万家沟的惨剧就不会发生了。”
我们说过;苍龙山属于干旱山区;十年难遇一个好年景;翌年干旱灾害又在许家夭重演了一遍。一个夏天滴雨未下;骄阳似火;土地龟裂;庄稼与枯黄的野草浑成了一片;灾情与去年一模一样。可许家夭人的心却并未像去年那样慌乱不安;人人心里都有个垫底的神仙;那就是许福祥。吃归吃;干归干;当然也抗旱;但秋后那二十几亩水地打下的粮食还不足上年的一半。
队长靳二保和支书许贤人提了酒肉;再一次去请许福祥这山村大爷出山。吃着喝着;靳二保就说:“叔;你看看咱们许家夭不走运;连老天爷都欺负咱们;今年又遭了个大旱。”支书说:“没别的法子了;大爷;看在百十口子乡亲们的情分上;你就再起驾进一趟省城吧。”
“日他;你们净是撵着王八下枯井。”许福祥说;“伸手去拿张口去要这营生实在是不美气。”
话是这么说;酒喝光肉吃完;许福祥还是答应了。
有了第一回第二回就不难。许福祥不计前嫌;在王司令面前不再提三闺女这码事;只讲苍龙山遭了旱灾;乡亲们需要救济粮度荒年。王司令二话没说;提笔又替许福祥写了一封信。信写完了又装了信封;把信交在了许福祥手里。王司令又说:“其实我这是狗拿耗子干了越界的事情;救济灾民本来归政府的民政厅管;以后再有这种事你直接找他们办就是了。”
许福祥以为王司令嫌烦要推脱出手;就说:“俺不认得人家民政厅是个谁;人家咋会管俺的事。”
“咳;这话就错了。”王司令笑道;“你知道那民政厅厅长是谁?”
“谁?”
“正是咱当年游击队的武清玉啊。”
“啊哈;俺当是谁呢?原来是武清玉那小子呀。俺知道了;俺去找他看他敢不替俺办。妈了个巴子武清玉那小子那年胳膊上受了点小伤;硬抢着抽俺的大烟;说是抽大烟能止疼呢……如今也当官了?”
“当官?人家武厅长主大事呢;这发救灾物资的权就在他手里握着呢!”
王司令到底还是不忘旧情;临了送许福祥出来时又说:“唉;咱苍龙山区的老百姓也确实够苦的;解放都这么多年了温饱问题还没解决。这么着吧;部队有一批替退下来的军衣;虽然是旧的也还有六七成新;我批几百套你带回去给乡亲们穿。”
真是搂草打兔子;许福祥回山双手都是收获。旱灾降临;许家夭人却是又有吃又有穿;喜不自胜。
社员肚子里有食身上有衣;欢喜完了。但是队长靳二保到底与一般社员不同;欢喜完了他又动开了脑筋。既然许福祥与民政厅长武清玉也惯熟;不就是又开辟了一条新的门路?有一次他到外地参观;回到山里就兴冲冲地去找许福祥;说:“叔;俺这回可看见一件稀罕物。”
许福祥不明白靳二保的意思;问:“啥?”
“就是水磨;”靳二保说;“磨起面来别提有多么快;磨出的面又白又细……”
“是啥物件?”许福祥问;“竟能这么玄?”
“道理也简单;就是拿水冲;咱们沟里有的是水;弄它一台安上可真是太美气了。”
“到哪儿去弄?”
“这就看你的了。”靳二保说;“叔;大爷你不是认识民政厅的武厅长吗?你找找他;杀鸡不用宰牛刀;这点小事儿用不着王司令张嘴;只要武厅长一句话就办了。”
开头许福祥还有点踌躇;可是经不住靳二保一再磨蹭;后来也就答应了。
许福祥一出马;事情果然不难办。武清玉批了条子叫他到地区公署民政局;地区民政局的局长又在条子签个字;让他找具体工作人员去办;三批两批一台水磨就批到手里了。半个月头上;一辆三套马车驶进了村子;车上装着地区民政局送来的大型水磨部件。水磨一经运转;立刻雪白的面粉就流了出来;乡亲们别提有多高兴了。
真是俗话说得好;吃惯了的嘴跑熟了的腿。由此及彼;举一反三;许福祥解开了一个理:当年苍龙山游击队三四十号人除了牺牲的眼下好歹都在各个岗位上做着官;这些人大小不等手里都握着些权;以后只要遇到了翻不过去的大沟大坎才去找王司令;一般的小事情当年那些游击队员就能替他办了。于是;要救济、要农业机械、要木材……许福祥频频出动;几乎是回回成功;所要的东西从吃的到穿的无不尽有;许福祥简直是为许家夭要回来一个世界。人人肚子吃的是许福祥要回来的粮食;大部分身上穿的是许福祥要来的军衣;不少人家的新房是使用许福祥要来的木材盖起来的……苍龙山区年年遭灾;可许家夭年年有人家在盖房;外边的姑娘听说是许家夭的后生;就愿意嫁。由此许家夭的许大爷名声也越来越响。
15
突然有一天山里来了一帮子青年学生;个个臂上戴着红袖章;上书“红卫兵”三个字。红卫兵小将闯进许福祥家;二话不说将其五花大绑脖子上挂了一块牌子;就推到村子的场面上开起了批斗会。不知道这些学生娃娃是从哪里知道的;他们从许福祥的父亲许福安巧取豪夺剥削占有了苍龙山上千顷土地算起;到许福祥抽大烟;借着给学生讲革命传统故事;涨日本鬼子的志气;还污蔑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一一排队历数;结论是许福祥是一个隐藏颇深气焰嚣张的反革命分子。
亏得许家夭的人多势众鼎力相救;许福祥才没有被红卫兵带走。
许福祥没有被抓去;许家夭也不敢让他轻易下山。有社员从苍龙县回来;说是看见县委书记许二青被群众挂了黑牌子在街上游斗;才知道天下已经大乱。乡亲们有的劝许福祥到外村躲一躲;许福祥说:“俺身正不怕影子斜;俺不躲!”
靳二保说:“躲不是个办法;死呆着也不行;俺看还得到省城找一趟王司令了。遇到了这么大的坎儿;也该是请王司令说句话的时候了。想当年大爷你杀牛救革命的事情王司令他最清楚;请王司令他打个条子出个证明;看他红卫兵谁还敢来动你一根毫毛。”
众人都说是。于是许福祥就拣一时机走下山;他也不敢再拦截汽车;绕开公路趟荒而走。整整走了一天;掌灯时分终于来到省城军区司令部的门前。还未等许福祥说话;一个面孔生疏的门岗便“啪”地摘下枪来端在手上;喝问道:“干什么的?”
“俺找王司令。”许福祥说。
“我们这里没有什么王司令;你走开!”门岗毫不客气。
许福祥不知道“文化大革命”形势紧张;军区司令部的门岗神经也紧张。许福祥只是以为门岗跟他过不去;更不知道警卫连是新换防来的部队;心下想;不管你闹什么革命;这天下仍然是共产党的天下;既是共产党的天下俺就谁也不怕;更何况这是省军区司令部王司令的地界;于是张口便开骂:“俺日你祖宗;你个小新兵蛋子;跟俺耍什么威风?睁开狗眼看看你爷爷俺是谁?——俺就是苍龙山的山村大爷许福祥!难道你没听说过?!”
那门岗听许福祥张口就开骂也来了气;横眉立目道:“什么许福祥不许福祥的;我不认识你。赶快走开;不然我不客气。”
“操你妈妈;你去通报一声;告诉王司令;就说俺许福祥来了。”
这话真的把那当兵的惹生气了。就见那岗兵冲过来;那枪托朝许福祥的肩就砸了一下:“叫你骂;叫你再骂;你以为解放军好欺负吗?”
“哇啊——呀呀!”许福祥疼得嗷嗷叫;他万没想到如今解放军还敢动手打人;扯开嗓门痛骂起来。许多着军服的人出出进进竟无一人停下来过问。正跳着骂着;许福祥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定睛一看;正是王司令手下的车干事。
“这个兵崽拿枪托砸俺。”许大爷像见到了亲人;立刻向车干事告状。
车干事却不理那兵;拉着他离开大门口来到一个僻静之处;神色有些慌张:“许福祥;你怎么来了?”
“俺来找王司令。”
“唉;你不知道;现在闹起了‘文化大革命’;到处都混乱极了……而且王副参谋长出了一点事情。”
“什么?王司令他也出了事?他可是当年抗日游击队的双枪司令;老革命啊!”
“唉;我跟你说不清;现在的事情……人家说他有问题就有问题;自己说没用。王副参谋长已被弄到外地进学习班了。”
“啊!……这不是要反天吗?”许福祥一听王司令也出了事;心中便没了底气;又问:“那;民政厅的武厅长呢?他没事吧?”
“别提了;地方上的干部更惨;昨天我还看见他被牵着游街示众呢。武厅长是王副参谋长的老战友了;我跟他也挺熟的。”
“那……俺的事情咋办?”
“你一个农民有什么事?”
“有事;一帮学生娃闯进山;硬说俺是地主反革命;拿俺开了斗争会。这不是;”许福祥伸出脑袋让车干事看;“头发还给揪去了一绺呢!”
“这种事;眼下我也没办法。”车干事摇摇头;“忍着点吧;回去以后少说话;等待吧;也许大形势会改变的。”
许福祥听了车干事的话;似有隔世之感;呆了一阵;默默地离开了省军区司令部;游魂似的在城市的街道移动;觉得这里的楼房、街道一切都变得陌生了。灯光变幻似乎都充满了诡异和恐怖。山村大爷许福祥不敢久留;沿着墙边走;出了城顺着山畔子走;走出约摸十几里路心里才宽松下来;心里一松就听见肚子里咕咕叫;这才想起来;一整天了他水米还没打牙呢;心里一软就瘫在地上;身后是冰凉的苍龙山;眼前是黑乎乎的旷野;扭头看看省城里是一片灯火灿烂;感觉是那么的遥远。这世界第一次使他感到陌生而又不可理解。想象过去的风光岁月;看看眼下的狼狈情景;许福祥止不住落下了几滴泪来。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也不知道跌了多少跤;一直到第二天晌午才回到许家夭。
16
下午石蛋妈来看许福祥。石蛋来了信;石蛋自从上了大学就自己改了名字;把石蛋的“蛋”字改成了“单”字。废了原来随王司令起的名字王建国。石蛋妈说;她请村子里的学生娃念了信。石蛋如今已经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前按照国家规定先到部队锻炼一年;如今石蛋在湖北的地方搞军训。
许福祥不识字;捏着石蛋的来信从头至尾看了好几遍;那拿信的手忍不住一个劲儿地颤。
石蛋妈在一旁抹着泪说:“他干爹;石蛋在信里说;他问你好哩。还说;等他军训完了;分配了工作挣了钱;一定买好吃食回来看你。”
许福祥被石蛋妈说得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哭了一会儿;许福祥拿拳头抹了泪;说:“石蛋妈;俺许福祥也是对不住你呀;让你空等了王司令十几年。如今王司令人也不知去向;是死是活难预料。爹死娘嫁人;这会儿石蛋也长大了;你也老了;老虽老你还不算太老;你自个儿思谋着有合适人家就嫁了吧。”
听许福祥这么一说;石蛋妈禁不住掩面大哭起来。过了两个月;石蛋妈就嫁到山下去了。嫁的人家还是十五年前脑门上挨过许福祥一烟袋的那个木匠;只是小木匠如今已经变成了老木匠。老木匠当年求婚失败;后来就娶了一个甘肃女人过日子。谁知道;那甘肃女人命中没福只和木匠过了不到三年就得病死了。甘肃女人给老木匠留下一个闺女;今年十三岁大了。女人心细;当年石蛋妈和小木匠被许福祥棒打鸳鸯各奔东西之后;石蛋妈仍时时留意小木匠的消息。这次石蛋妈是主动找到老木匠门上的。正赶上“文化大革命”不时兴旧礼;成亲那天石蛋妈换了一身自己缝制的新衣裳;胸口上别了一枚毛主席像章;由隔壁张婶子陪着走进老木匠的家就算结了婚。
改嫁前;石蛋妈念着二十年来许福祥对她母子的悉心照顾;为许福祥收拾屋子;拆洗被褥和衣服;干了整整三天。临行时来迎亲的老木匠陪着石蛋妈来和许福祥告别。如今的许福祥人也老了;又走了背字;一张皱巴巴的脸又黄又瘦;让石蛋妈看了好不心酸。石蛋妈抻抻老木匠的衣襟;两人在许福祥跟前跪下;泪流满面的石蛋妈泣不成声:“他干爹……俺这就去了……往后你要自个儿好好保重。”
许福祥赶忙跳下地将石蛋妈和老木匠搀起来;声音也有些哽咽;他冲老木匠说:“你给俺记着;你娶了她就要和她好好地过日子;俺一旦听说你欺负她;俺一定饶不了你!”
老木匠诺诺称是。
话虽这么说;实际上许福祥已经失去了当年的威风。“文革”之风从北京刮到了省城;从省城刮到了苍龙县又刮到了许家夭;许家夭这个山凹中的小村也出现了造反派。原来的书记许贤人和大队长靳二保都被赶下了台;村子里新的权力机构自称革命委员会;对许福祥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