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7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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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社里上工的钟声还灵;全村上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连平时不大出门的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都从家里跑出来看热闹。在村人们交织成一片的目光中;许福祥披着一件半新的军大衣;从山坡下走上来了。军大衣的衣襟一扇一扇地越走越近;人群停止了嘁喳;都闭了嘴巴看。许福祥所到之处人们都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许福祥脸上没有表情;走得不快亦不慢;一步一步来到代销点的小窗户口前。
“许福……大爷回来啦?”
青头急忙打开窗户向许福祥问候。
许福祥并不搭话;把一只胳膊肘子支在代销点的窗台上;另一只手慢慢伸向怀里。
青头提心吊胆地看着许福祥伸进怀里的手又慢慢拿出来。那手里是一张张崭新的票子;面额大得让青头倒吸一口凉气——拾元!这是他这个可怜的代销点几个月也未见得能收回来的大票子。
许福祥把那拾元大票“啪”地一个响拍在青头的窗口上;说:“这是王司令给的钱——买砖茶!”
围观的人众得意的鄙视的嘲讽的愤怒的目光一齐射向青头。青头慌慌地捧了砖茶给许福祥。太阳一照;青头鼻子尖上的汗珠直闪光。
许福祥仍不言语;将砖茶往腋下一掖;扭身离去。直到许福祥走远了;青头才怯怯地把那拾元大票收起了。
也不知道是青头收了王司令的钱胆怯;还是别的什么缘由;总之以后许福祥“买”砖茶就再也不用付钱。砖茶一直喝到死也没断。
6
许福祥是革命老人;农业社不好给他安排活路;就让他坐着。吃饱饭没事干;许福祥觉得在屋子里一个人烦闷;就踱到屋外散心看热闹。
大山里的许家夭村;家家户户的房子都是盖在半山坡上的。许福祥的屋子也是如此;出门便是坡;抬眼便是山。春日和秋日的上午;吃过早饭之后;许福祥走出屋来拣一处高梢之地盘腿坐下;一边喝茶一边观看乡亲们在田间劳作。面朝黄土背朝天;春来耕地播种;夏至锄草施肥;秋天收割打场;这山村的风景一应全都在他眼里。
许福祥那茶缸不同寻常;首先是出奇的大;缸口有一拃半;高也有一拃半;装满了二斤水也打不住。那茶缸不但大而且还破;茶缸沿儿茶缸底儿茶缸把儿到处都掉了磁儿。这茶缸虽然破旧意义却不同寻常;它可是王司令送给他的纪念物。许福祥与司令不但是革命群众与八路军的鱼水关系;而且两人还有着兄弟般的深情厚谊。当年王司令在三闺女家养伤最早只有许福祥知道;后来王司令与三闺女相亲相爱做成鸳鸯也是许福祥最先知道。再后来三闺女为王司令生下了石蛋;苍龙山游击大队要给王司令开除党籍撤销支队长职务的处分;是许福祥抱着小石蛋领着三闺女赶到游击队的驻地为王司令说了情;才使王司令免予处分。
那一次临离开游击队驻地的时候;王司令将许福祥和三闺女母子送出了有十几里地;告别时王司令抱着许福祥的脖子说:“许福祥;三闺女和石蛋俺就托靠给你了;今后你就是俺的亲哥;俺王玉成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三闺女说:“俺想让石蛋认许福祥干爹。”
王司令说:“好主意。”
以后在许家夭许福祥真的对三闺女母子处处关照;逢人便讲:王司令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刘皇叔刘备;他就是千里走单骑保护嫂嫂的关云长。谁若敢欺负三闺女和石蛋;许福祥就要和他刀兵相见。
这一天;许福祥坐在阳坡地喝茶;不知咋的;一低头就看见王司令的面孔在茶水里面晃;吹吹没有了;不吹就又出现了。许福祥知道自己是想念王司令了;他决定进城去看望王司令。
7
许福祥头一次进省城去看王司令可不怎么顺利;从黎明一直走到掌灯才进了城。那时候城里的路他又不熟;东打听西打听七绕八拐好不容易才找到省军区司令部;却又被站岗的士兵拦住不准他进大门。那站岗的士兵是个湖南人;他说的话许福祥大多听不懂。
许福祥走了大半夜又一整天的路;又累又饿眼冒金花双腿发软肚子里咕咕叫;与湖南兵说不通话便直着身子要往里闯。湖南兵不明许福祥的身份;脸变得十分严厉;将挎在肩上的步枪也摘了下来端在手上;厉声喝道:“这里是军区司令部;闲人不得入内;请你走开!”
哨兵的态度惹得山村大爷发起了性子;许福祥跺跺脚;手指点着湖南兵的鼻尖破口大骂起来。
吵着吵着惊动了一个人;那人从大门里边的值班室走出来;问道:“怎么回事?”
湖南兵收起了枪打了个立正敬了个礼;说:“报告排长!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硬要闯大门。”
值班的排长走到许福祥跟前;警惕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问:“老乡;你为什么要在这儿吵闹?这儿是军事机关;是不允许随便进入的。”
“俺找王司令!”许福祥咻咻喘息道。
值班排长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答复道:“我们司令部没有一个姓王的司令。”
“什么?没有王司令?你哄骗俺!当初王司令在苍龙山打游击;如今进了城;怎么竟会没有?!”
“苍龙山?……”值班排长思忖着态度缓和了许多;“你等等;老乡;别着急;你把事情说清楚;你要找的王司令他叫什么名字?”
“什么名字?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抗日英雄王玉成!”
“啊哈;这就难怪了。”排长说;“老乡;王玉成我们司令部倒是有一个;可是他不是司令;我们这儿的王玉成是副参谋长;他当年倒是在苍龙山打过游击。也许你找的王司令就是王副参谋长?”
“副参谋长就副参谋长;俺就找他。”许福祥说;“让俺进去!”
“等等老乡;咱军区有规定要见首长得事先打电话约定。你叫什么名字?”
“日他祖宗……俺叫许福祥。你就告诉他王玉成;说苍龙山的许福祥来寻他。”
“什么?你就是许福祥?苍龙山上的山村大爷?当年杀牛救革命的许福祥就是你?”
“不是俺是谁?”许福祥怒气冲冲地翻起了白眼;看着排长质问说;“难道是你?”
排长笑了;连连道歉说:“哎呀呀;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许福祥啊;我的山村大爷!你怎么不早报出自己的大名呢?不然早就放你进去了。”
排长捡起许福祥的皮袄要拉他进屋。许福祥并不买账;一把夺过皮袄重新丢在地上;一扭身子扯开了排长的手;就势坐在皮袄上:“俺不走;俺就坐在这儿等他。”说完掏出烟袋摁上一锅烟丝;点着了不慌不忙地抽起来。
排长只得先去打电话;又遇上总机占线怎么也挂不通;急得额头上一层一层地冒汗。后来好不容易挂通了;那边又说王副参谋长在开会;请一个小时以后再来电话。
这边许福祥抽了一袋烟歇过劲儿来;又接着叫骂。也不听排长的解释;只顾自己指天画地地骂。排长和值岗的湖南兵束手无策。进出的车辆见一个脏兮兮的老乡坐在军区司令部的门口叫骂;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停下来听听不像坏人;都小心翼翼绕过他走开了。
足足叫骂了一个时辰;看一辆吉普车从大院里面开出来;在许福祥面前停住;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来;许福祥定睛一看;正是他要找的王玉成。王玉成慌忙上前将许福祥拉起来;说:“哎呀呀;许福祥;你这洋相可算是出到家了……坐在省军区司令部门口叫骂……成何体统嘛?”
8
头一次进省城看王司令;许福祥出尽了洋相也享尽了风光。王司令把他安排在招待所的高级房间住下;肃静的房间;洁白的被褥;一日三餐顿顿有肉;有王司令陪着他喝酒。王司令夺了他的旱烟袋;请他抽带金纸的香烟;油腻腻脏兮兮的内衣和棉裤上生着许多虱子;全部都被王司令拿去不知扔到哪儿了;换上了崭新的军用棉衣棉裤。许福祥焕然一新;站在镜子前面简直不敢认自己了;除了没戴领章帽徽;俨然是一个军人。
正赶上第二天是元旦;许福祥就披着那件军大衣由王司令带着去参加军区的元旦座谈会。这一下许福祥可算是见了大世面。参加元旦座谈会的那可都是军区里有头有脸的首长;也有少数从地方上请来的干部。满桌子的瓜果点心和糖块儿随便他抓着吃;年轻漂亮的女兵绕着桌子走来走去;恭恭敬敬地为首长一一敬茶;也给许福祥敬茶。这场面让他心里一阵阵地吃惊一阵阵地激动。
座谈会进行至半;王司令拉着许福祥的手让他站起来;介绍给大家说:“这位就是我在苍龙山打游击的时候救过我们部队的许福祥同志……”
掌声雷动。会场各处发出一阵唏嘘感叹。
“哈哈;原来许福祥是这样的……”
“老英雄;看着就不简单;身高树大;相貌堂堂。”
“杀牛救革命的故事连我家的老婆孩子都知道……”
王司令拍拍许福祥的肩:“许福祥;你给大家说两句。”
许福祥瑟瑟缩缩忸怩了半天;脸红得就像块布;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胖胖的老军人走到许福祥跟前。王司令赶忙介绍说:“许福祥你可看清楚了;这才是真正的司令呢!”
胖司令手里端着一只茶杯;在许福祥面前晃晃说:“许福祥;我是久仰大名了;你是来自山村的大爷!来;咱俩以茶代酒干一杯。”
许福祥不知什么意思;脸上干笑着拿手在衣襟上乱抓。王司令忙把一个茶杯交在他手里:“司令要和你碰杯。”
碰完杯胖司令又说:“许福祥;来一趟不容易;多住几天;让王副参谋长陪你在城里转转。”
第二天许福祥起得很晚;他睁开眼睛看见戎装整肃的王司令站在面前。王司令笑笑说:“睡好吗?”
“好!”
王司令又说:“我今天要下部队去视察;把你交给车干事;让他陪你到城里转转。有什么事你就和车干事讲;不要客气。”
车干事年纪很轻;也是高个子;脸上有一道紫红颜色的伤疤。车干事和许福祥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眯眯地望着他;态度很是和善。
王司令说完话拍拍他的膀子就走了;吉普车就停在招待所的外面等着。许福祥昨晚喝多了酒;脑袋晕晕地从窗户上看到王司令的吉普车突突叫着跑远了。
又住了两天;街也逛过了;馆子也吃过了;许福祥便说要回。车干事也不再挽留;叫了军区的吉普车一直把他送到许家夭沟的沟口。车干事跳下车与许福祥告别;说:“实在对不起!山沟里没有路不能走车;不然是该把你一直送回许家夭的。”
许福祥说:“没事没事;俺自己能走。”
握手;告别。车干事的吉普车原路返回去了。
9
这一年石蛋10岁;许福祥决定带石蛋去见他的亲爹。三闺女请人给石蛋剃了头;额角两边都刮得光光的;只在天灵盖上蓄三指宽一绺头发;脑后整整齐齐编好扎个小辫;辫梢打着红线绳。三闺女亲手给石蛋换上浆洗干净的衣裳;把一个个布结的纽扣仔仔细细结住。
圪蹴在门槛上抽烟的许福祥等着不耐烦了;烟袋锅子嘣嘣嘣嘣敲打着门槛说:“哎呀呀;三闺女;你快点哇;石蛋这是去见他的亲爹;又不是大闺女上轿。”
三闺女的手指在自己衣襟子上捏着滑来滑去;怯怯地说:“还用去吗?他干爹……俺是说;如今革命成功了王司令也做了大官;他还能认俺母子吗?”
“你看看;早来你就念叨说让俺领着石蛋去见亲爹;这临到要去见了你又说这话!”
“俺是说这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要是王司令心里还有俺们母子;他也该回山里看看的。”
“这你就不明白了;王司令如今官做大了;管的事情也多;有闲空他咋能不回来呢?”许福祥给三闺女解释道;“你放心;有俺许福祥在;他王司令飞不了。俺带石蛋进省城;你在家里好生等着。这一去俺准要和王司令定个好日子;到时候叫他花轿进山来接你。他王司令是建功立业的薛仁贵;你就是苦守寒窑十八载的王宝钏!”
听许福祥这么一说;三闺女心扉敞开放声哭了出来。她呜呜咽咽地说:“他干爹;这次进省城;见着石蛋他亲爹;长短不说一定替俺讨个准信……王司令他是认还是不认尽由他;俺决不强求。不认也给个痛快话;俺也好另打主意……”
许福祥说:“你放心;长则五日短则三天;俺见了王司令就回山;你静等好消息就是了。”
许福祥带着石蛋沿着大沟向山外走;三个小时便出了山。如今沿着苍龙山的南麓顺着当年的铁路修了一条公路;许福祥在山口的公路截了一辆拉货的大汽车眨眼的工夫就到了省城。热心的司机知道自己拉的是山村大爷;还特地绕路把他送到省军区的大门口。
10
这次许福祥带着石蛋进省城路上倒是顺利;可是不凑巧的是没有见到王司令。接待他们的是许福祥熟悉的车干事。车干事十分热情地与许福祥握手问好。
许福祥把石蛋介绍给车干事认识。
车干事摸摸石蛋的头;似有很多感慨的样子;说:“噢;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