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7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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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人还配请来讲革命传统吗?当然不能;岂但是不配讲;当下不少阶级觉悟颇高的学生和教师就向县公安局反映;他们发现了一个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并且这反革命分子还十分嚣张。检举信递到了公安局局长的手里;局长只瞅了一眼就哈哈大笑了起来;把检举信丢在了一边。这局长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苍龙山游击队王司令的通讯员许二青。许局长说:“许福祥嘛;哪里是什么反革命。他是大爷……”事情压下去了。
事情压是压下去了;但实在没哪个学校敢请许福祥去讲革命传统了。不请讲便不请讲;许福祥并不在乎。说起来许福祥原本就是不愿意去的;他嫌坐在台上讲话憋屈;不自由。要知道他是山野之中散漫惯了的人。许福祥依旧是许福祥;革命老人的牌子依旧是光闪闪红彤彤。
山里成立了农业社;谁入社谁光荣;人人都积极参加农业集体化的运动;许福祥用不着报名;理所当然成了农业社的人。从此后各家各户的小户农田尽都合在了一处。早晨钟声一响;大伙儿一起下地劳动;黄昏钟声敲响大伙儿一起收工。人人都是社员;人人都要参加劳动。只是许福祥这个地主家的少爷坯子;地里的活计任什么都不会。不会就不会吧;社里也不强难他;革命成功了;革命老人变得珍贵起来;理当受到尊敬和照顾才是。加之许福祥又是孤身一个;社里也就从不派什么活路给他。社长靳二保对许福祥说:“叔;你为革命做出过贡献;打天下坐天下有你一份;有什么难处只管跟俺说;这么大的农业社;养得起你。”
人人都受过革命的传统教育;大家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没有人家当年闹革命;哪里会有我们今日的幸福生活。因此对许福祥的只吃不做谁也不去计较。不但不计较;逢什么大的节气;社长靳二保还要带着社里的干部提些礼物去慰问许福祥。有干部带头;对许福祥的敬重就在许家夭蔚然成风。社员中谁家做了稀罕的吃食;像包饺子了炸油糕了;不是把许福祥请到家里来吃就是打发孩子给他送去。许福祥呢;有请必到绝不推辞;送来的当然更不拒绝;一一留下享用。
4
时代不同了;吸食鸦片成为新社会最受鄙视和绝对禁止的事情;解放不久政府发动的大规模的禁烟运动的风暴就刮到了苍龙山区。许福祥戒烟;成了势在必行的事情。许福祥来到三闺女家;把一个纸包放在炕头上;说:“这些东西你替俺收起来。”
三闺女问:“是甚?”
“还能是甚;”许福祥说;“大烟!”
“你送这东西给我干什么?”三闺女把脸沉下来了;“你想害俺啊;现如今全国上上下下都在闹禁烟呢;俺一辈子没挨那东西;这会儿解放了俺还能粘那个坏东西?你赶快拿走吧。”
“俺是让你给俺保管起来。”许福祥说;“戒烟的人眼里不能看见这些东西;只要看见了就忍不住;就想抽。”
“你快拿走吧!”三闺女把纸包拿起来;像手里抓了块火炭似的丢给了许福祥;“这些灰东西俺可不敢粘;谁粘了谁倒霉。”
三闺女没想到自己的动作猛了点儿;毫无思想准备的许福祥没有接着那烟包;烟包掉在了地上。许福祥一弯腰把烟包捡起来;转身走出了她的屋子。
三闺女知道自己伤了山村大爷的面子;第二天上午就牵着石蛋去看许福祥。石蛋怀里抱着一个小笸箩;里面盛得满满的山药蛋。乡下人的礼节;给人赔礼道歉功夫不用在嘴上;笑盈盈地把一箩筐煮山药蛋送过去就全有了。那冒着热气儿的山药蛋就像是赔礼人的一颗热乎乎的心了。
“他干爹;俺家石蛋给你送煮山药来了;赶快趁热吃吧。”
许福祥屋里光线很暗;三闺女一下子没有看清楚屋里的东西。等她边说话边走进屋里的时候;才注意到许福祥还没起身呢。三闺女把脸扭过去;拽了拽石蛋的手把儿子推倒了前边。
“石蛋;快叫你干爹起身吧。”三闺女走到屋子外面去了;“就说时候候不早了;叫他起来吃山药……你就留在干爹家;娘下地做营生去了。”
还没到中午;三闺女在豆子地里除草呢;一扭脸看见盘山小道上有一个小人儿在跑;只是凭着感觉那是她的儿子小石蛋。
三闺女喊:“石蛋;你不好好陪着你干爹到地里来做甚?”
“娘;不好了;不好了……”小石蛋气喘吁吁地跑到母亲的跟前;说:“娘;俺干爹不跟俺说话了。”
“你干爹是不是还在生气呢?”三闺女问;“他起身穿衣了吗?他吃你给他送的煮山药了吗?”
“干爹他还在被窝里躺着呢!”石蛋说;“俺跟他说话他不接茬儿;俺听见他咬牙哩。”
“你干爹他咬什么牙?”
“俺不知道。”石蛋说;“干爹他龇着牙就像鬼似的好吓人哩;牙齿咬得咔咔直响。”
三闺女问儿子:“你干爹他是不是生病了?”
石蛋回答:“俺不知道。”
“你真没用;这么点事也说不清楚……跟俺走!”
等到三闺女再次走进许福祥家的时候;看见炕上已经没了人;被子散乱着。三闺女正要扭头出来的时候;听见炕沿下的旮旯里有动静;定睛一看;发现许福祥光着上身扭曲地在地上哆嗦呢;身上沾满了灰土。在许福祥翻动身体的时候;三闺女发现他的脸色白得吓人;沾满尘土的额角上有一处伤还在流血;耳廓和半边的脸都被血染红。
“他干爹!你咋啦?”
三闺女惊骇地叫了起来;蹲下去把许福祥扶起来。许福祥眼睛红红的看着三闺女一句话说不出来;身体像筛糠一样抖。三闺女注意到许福祥一双眼睛红得简直就像要滴血。母子俩费了好大劲儿总算把许福祥抬到了炕上;把被子盖在了他身上又严严实实地掖好了。母子俩一人一头压着被子;许福祥还在抖。许福祥抖动的力量之大把三闺女母子俩带得也哆嗦起来。
“娘;”瞅个空当石蛋问母亲;“干爹他是咋啦?是不是他要死啦?”
“是大烟瘾发作了。”三闺女对石蛋说;“没事的;等这股劲儿过去就没事了。人的命大着呢;哪那么容易死的?再说了你干爹也不是一般人;神鬼都怕他呢。他死不了。”
果然许福祥没有死;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烟瘾过去了。大汗淋漓的许福祥就像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头发梢上都往下滴水。许福祥睁开眼睛;牙齿也不咬了;身体也不再哆嗦了。
“干爹;你又活了!”石蛋高兴地叫起来。
许福祥终于说话了;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摸着石蛋的脸蛋儿说:“干爹哪舍得去死呢?好日子刚才来到呢。新社会了;俺还想舒舒服服地过几天好日子呢。”
“哎呀;神主娘娘呀;你可真把俺吓死啦!”三闺女拿毛巾给许福祥擦着脸上的汗;一边望望放在炕头上的那个大烟纸包;“俺还以为你活不过来呢。你咋不抽上一口呢?”
许福祥没说话;他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个大烟纸包上。
“俺得咬着牙挺住。”
三闺女说:“想不到他干爹还真是个有骨气的人呢。”
5
大烟是戒了;但是有一样许福祥不能戒;那就是喝茶。倘若仅仅是一般的喝茶也就不会有什么事情了;麻烦的是许福祥喝茶达到了成癖的程度。他喝的茶叶也不是什么好茶;就是普通的砖茶;早午晚一天三顿茶喝起来比吃饭还当紧。许福祥喝茶每次都要把茶水沏成酽红酽红的颜色;茶水沏得颜色深茶叶就费;喝剩的茶根泼出去;日子久了在他的屋门口居然积起了一大堆;都能当柴火烧了。这事要搁现在无所谓;一块砖茶不过十来块钱;够他喝半月二十天的。可是那会儿苍龙山区穷;山里的庄稼十年也难遇一个好年景。村子里有个供销社的代销点;货架子上两毛钱一盒的黄金叶香烟罩着铜钱厚的尘土;箱子里的点心干得像石头块子也没人动;为啥?人们买不起。
许福祥喝的砖茶就是从这个小小的代销点来的;喝一块拿一块。请注意是拿;而不是买。在许福祥的脑子里就根本没有买的概念;他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就是需要和拿取的关系;需要什么就拿什么。没有粮食吃了——到社里的粮仓去拿;没有柴禾烧了——随便到哪家的柴禾垛上去拿。主人看见了不但不恼还会说:“咋就抓那么几根?多拿些去!”
在许福祥眼里他到供销点拿砖茶与到社里的粮仓拿粮食是没有区别的。但是;麻烦的是管理代销点的那个代销员并不这么认为;在代销员看来;许福祥的拿就是买;只是不给现钱而已;准确地说就是赊账。既是赊账总有一天是要还的;所以许福祥拿一块砖茶;代销员就在账上记一笔。在代销员的眼里许福祥与别人的区别是许福祥可以赊账;而其他人没有现钱则不卖;仅此而已。因为许福祥是革命老人是大爷;代销员得敬着他。
日子长了许福祥积在账上的钱的数目就越来越多;而每一次拿取砖茶的时候许福祥都不提还账的事。如此一来代销员就一日日地发愁了;愁来愁去便下决心要与许福祥清清账;于是一场轩然大波便由此而起。
那是一个腊月天的上午;太阳暖洋洋地照着;青头——代销员的脑袋总是刮得光光的发青而得此绰号;闲得无聊把光脑袋伸出售货窗口在阳光中晾晒。远远地看见许福祥那松松垮垮的高大身躯摇摇晃晃向他走过来。
“青头给俺拿块砖茶!”
青头脑袋堵在售货窗口上不动;和许福祥打起了迂回:“你这砖茶也喝得太玄;太费钱。”
“日他;这还算个玄?不就是喝砖茶吗?早些年俺许福祥抽大烟那会儿才叫玄呢;上百顷土地几十头牲畜还有三处房宅;几年工夫就叫俺换成大烟吸了个精光;听听都吓死你。快;不用废话;给俺拿砖茶。”
“可是……许福祥;”青头的脑袋还是堵在窗户上不动;“你的账……咋办?”
“什么账?”
“卖砖茶记的账呀;以往你买砖茶积下不少账哩。”
“青头;”许福祥问道;“你什么意思;给俺说清楚;别这么藏藏掖掖地攥着拳头让俺猜谜。”
“俺的意思;是请你把过去的账清一清。”
“咋个清一清?”
“拿现钱清。”
“谁来清谁清;俺不管!”
“话不能这么说;砖茶可是你喝的;你让谁来清账?”
“要账的事;你找靳二保说去。”
“这话俺早说了;”青头一字一句地说;“靳社长吞吞吐吐也没给俺个明白话。”
“俺日你祖宗!——青头!”许福祥破口大骂起来;“你给俺说句痛快话;放个痛快屁;砖茶你是给不给俺拿?”
“俺不能给……”
“好;青头算你有能耐;你给俺等着。”
于是官司打到社里去。社长靳二保是个火爆脾气;一听就来了火;“啪”地拍了桌子说:“岂有此理?许福祥革命一回;到如今难道说连块砖茶也喝不起?!”
靳二保带着许福祥气势汹汹来找青头;质问青头为什么不给许福祥拿砖茶。
青头哭丧着脸解释说:“靳社长;你是许家夭农业合作社的社长;管得了许家夭百十口男女老少;管得了方圆几十里的七沟八岭二十四个山头;可是你管不了俺这个小小的代销点。俺这个代销点是归商业系统供销社领导;俺的工资是由供销社发的;货物俺在供销社领;账到供销社去结。俺青头不能由你靳社长调遣……”
靳二保眼睛一翻一翻;气得泛不上话来了。
青头又说:“上级交给俺一块砖茶;俺就得收回一块砖茶的钱;没货有钱在;没钱有货在;俺就认这一个死理。”
吵吵嚷嚷招来不少人;正是冬闲腊月天;大人娃娃都来看热闹。一位老者气不过颤颤巍巍走向前;拿指头指着青头的脑袋教训道:“青头啊青头;你也不睁开眼睛看看;这是谁?这是当年杀牛救革命的许福祥!他是大爷!多少大官人见了许福祥都得给他面子;咋就到你这就行不通了?”
另一个说:“你一个小小的代销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就连王司令都管许福祥叫大爷呢!”
大人娃娃跟着嚷成一片;吵来吵去都觉得许福祥冤。
“这个青头太不晓得事理。”
“也不懂得幸福生活哪里来?”
……
众怒难犯;青头一见阵势不好;许家夭老老少少百十来口子人没有一个替他说话的;于是也就怀疑起自己的道理是否牢靠。青头不敢恋战;将脑袋缩回去;关上窗户;任外边吵翻天只是不再应战。
“许福祥;甭理他;”有人出主意;“到省城去;找王司令;告下他!告他个对革命不恭。”
众人都说是。
革命老人自有革命老人的风度;许福祥斜着眼睛瞄住代销点的小窗户看了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鼻子里哼一声跺下脚扭身下山去了。
三天之后;许福祥回来了。没等许福祥进村;早有等候在山坡上的人飞跑回来报信;一路跑一路喊:“许福祥回来了!许福祥回来了!”
比社里上工的钟声还灵;全村上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连平时不大出门的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都从家里跑出来看热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