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7期-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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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烂在地里委实可惜;于是两国开始了另一场秋季抢收的争夺战。一个兵团老战士曾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那些麦子呀都快长疯了;麦粒子肥得流油……人家(指苏联)用的是康拜英;就是收割机;可咱们用的是小镰刀;咋也抢不过人家机械化。不过;咱们的人多;人多力量大;两国抢来抢去;抢个平手……”
那一天;天刚蒙蒙亮;夫妻二人带上磨了一夜的镰刀出门了;他们一直干到黄昏。这时;粟英母亲的乳房胀得不行了;奶水在胸前湿了一大片;听着远处邻国的收割机突突突地越响越近;就催丈夫:“……咱们收工吧;人是肉长的;再拼也拼不过机器;孩子快要饿死了;我的奶也快要胀破了。”说完;夫妻俩就准备收工了。两人直起酸胀的腰来;环顾四周;突然觉得此地有些陌生;还没有回过神来;就是几声枪响。子弹是从边防哨卡里射过来的;两人像被风吹似的倒在了麦地里。人们听到枪声;抬头一看;明白了;两人在不知不觉中;越过了边境线。由于怕再遭射杀;没有人敢上前收尸。9岁的粟英闻讯赶来;疯了一般哭喊着向她的爹妈扑过去;却被大人们死死抱在怀里。粟英嘶厉的哭声;把那一望无际的麦粒都震落在地上。
最终都没有搞清楚到底是敌方哨卡所为;还是我方哨卡射出来的子弹;因为两边都有充足的理由射杀入侵者或偷越国境的人。那时;叛逃者;格杀勿论。第二年;在夫妻俩死的地方;方圆数里地;颗粒不长;都说这是粟英妈那颗回家给儿喂奶的不死心把麦苗烧死了。
两年以后;在边界双方的交涉下;勉强允许死者亲属进入边界地带收尸。粟英姐弟俩这才有幸把父母的尸骸从地里收回来。麦地里骨头很多;更多的是马骨和牛骨。在那条戒备森严的边界线上;不仅人不能通过;就连牲畜越境也要遭射杀的。两个年幼的孩子在齐头深的麦地里找了一个上午;最终也没能把人骨和兽骨清晰地分开来。姐弟俩没有眼泪;在极度的恐惧中除了慌乱还是慌乱;他们慌乱地把一袋骨头背回来。大人们帮着把这一袋子不明不白的骨头埋在了爷爷的坟边;也算是了了两个孩子的心愿。
粟英10岁的时候已经开始下地干活了;记忆最深的是摘棉花;只要摘一天的棉花;她和弟弟就有一天饭吃。一望无际的棉花地;那一朵又一朵永远也摘不完的白棉花延续着姐弟俩脆弱的生命;他们在棉花地里一天天长大。
15岁那年;粟英辍学走进了一家棉纺厂;在那里;她干了还不到五年时间;工厂就倒闭;她下岗了。她又回到地里;没完没了地摘棉花;那一朵一朵雪白的棉花;长时间充填着她的视线她的灵魂。棉花真白;都快要刺瞎她的眼睛了;白色把她身上的血液都冲淡了。弟弟粟戈生;在奎城读小学。他品学兼优;可是初中上到第二年;学费就成了问题。粟英心急如焚;弟弟才上到初中就挺不住了;要是上了大学又该如何是好?
作为第三代传人的粟英;她开始恨这块土地;这块土地埋下了亲人们的冤魂;还有她童年的苦难和少女的苍白。她想离开这里;圆祖辈回老家的梦想;这梦想如破土而出的希望之树肆意疯长。离开这里其实很容易;坐上南下的火车;加入到浩浩荡荡的打工群体中也算是一种实现。可是弟弟怎么办;他正在读书;需要她的照顾;再说;她也不想以外来妹的身份返回祖籍。
粟英的机遇好像是来了;国家在核桃屯的中哈边界开了一个口岸。一道宽大的石门建造起来;一条马路从石门底下延伸出去;一直延伸到遥远的欧罗巴。很快;挂有铁锚的海关大楼、酒店大楼、外贸大楼拔地而起;卫生防疫站、商品检查站、边防检查站相继排开。这里变成了一个喧嚣之地;美曰:欧亚大陆桥。接下来就更热闹了;中西餐饮、日韩料理、歌舞厅、美容发廊、桑拿足浴、地下钱庄……花花绿绿不一而足。几乎在一夜之间;核桃屯说变就变了;人来车往;蓝眼睛的俄罗斯人;红面颊的哈萨克斯坦人、高颧骨的外蒙古人、港台商人、川妹子和东北嫚儿……遍布小小的核桃屯。
核桃屯的姑娘们与川妹子和东北嫚儿各有不同;但陪客伴舞皆无奴颜婢膝之色;眼神里也并无多少哀怨和无奈。她们遗传了祖辈江南水乡的基因;在戈壁弥漫的风沙吹打下依旧面若桃花出水芙蓉一般。粟英的按摩更是有所选择;决不服务那些俄国人和军人。她始终认为;杀死她的父母的正是那些高大的俄国人。她也从不与地方官僚们交杯换盏;她同样认为;是这些人左右和制造了她家三代人的不幸命运。
然而;核桃屯的地方官员们;为了扩大和开发口岸所剩无几的土地;增加地方税收;开始打起了已经死去的人的主意。
2005年春季;春节刚刚过去;核桃屯的许多墙上贴了告示;那是一张乡镇政府签署的迁坟告示:
……为了更好地落实改革开放政策;加快口岸建设速度;扩大我巴畜克镇核桃屯的经济发展;配合好屯西娱乐城和我屯的文化教育事业的开发建设;县乡两级党委决定;于本月十五日之前;屯西坟地迁至屯东河套一地。坟主每户补助500元迁移费。望相关的各家各户及时办理;若抵触迁移;镇政府将按照放弃迁移执行。
特此通知。
巴畜克乡人民政府
爷爷和父母的坟茔均在迁移之中。据说;筹建的屯西娱乐商城是一个台商的投资;他要在那块坟地上建什么人间天堂之类的娱乐城;还附带一所小学校;这应该是好事。
坟地离贡尕口岸不远;马路的西侧;被一片高高的芦苇覆盖。粟英每年都要用镰刀割掉那些高大的野草;野草吸足了尸体的养料;粗壮如树。粟英用镰刀对付它们时;更像是在使用一把斧头。这几天;她准备了铁锹和镐头;和乡亲们一起;打算把她家的祖坟迁过去。为了不影响弟弟的学业;她没有惊动他;粟家是最后一个迁坟的。父母的坟是合葬的;很好处理;挖开一层薄土;从一口薄板棺木里;取出一麻袋骨头扛过去就是了。爷爷的坟却很大;爷爷死的时候;粟英还小。粟英隐约记得;父亲为了给爷爷打一口像样的棺材;锯掉了爷爷栽在门前的两棵白桦树;那两棵树在粟英家门前长了二十五年;树上世世代代居住着一种大鸟;乌鸦。它们早晨飞出去;晚上飞回来;均以食腐物为生。它们的叫声混杂在一起;就像是从一个聋哑学校里传出来的合唱。有时它们也会单独演唱;它想叫的时候会爬到树的最顶尖;呱呱地叫很长时间。听大人说;乌鸦这样一叫;屯上就会死人。
可是有时;它不这样叫;屯上也死人;爷爷死的那一天;它们一声都没有叫。那天;乌鸦们一大早就从窝里飞了出去;它们对粟家即将降临的不幸一点反应也没有;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小粟英一直静静地坐在树下眺望遥远的天空;她在树下等候乌鸦;她盼望着它们回来;又怕它们回来;她把爷爷那细如游丝的生命全都寄托给了这些黑鸟。未卜先知的乌鸦们如果不发出它们难听的叫声;她的爷爷就不会死了。太阳落山了;它们飞回来了;带着一身腐臭气味呼呼啦啦把树枝压得咯吱作响;它们扎进自己的巢穴里呼呼大睡了;一声都没有叫。粟英兴奋地拍着小手冲进屋里;大声对爸爸说:“爷爷死不了;乌鸦没有叫。”爷爷拼命抬起头看了看她;好像笑了一下。在太阳升起的时刻;爷爷死了。
树被伐倒的时候;乌鸦们都停留在屋檐上不肯走;它们站在那里整整叫了一天;它们在哭;哭那些散了的巢穴和摔碎在地上的即将孵出幼仔的蛋。
爷爷的棺木朽了;盖板轻轻一碰就成了碎块;酥如麻饼。沙土厚厚地填满棺木;拨开沙土;爷爷已成骨架;却很完整;短小坚硬;骨骼的连接处一触即散。有几样东西与爷爷一同安静地躺在棺里;那是一些铜制品;皮带上的铜环和钮扣之类。铜制品鲜绿的锈迹都浸透在发黄的骨头里了;擦去铜锈;八一五星清晰可辨。皮带很宽;空荡荡地环绕腰间;它与另一条较细的从肩骨上斜拉下来的皮带铜扣相连;这应该是一个下级军官的标准装束。最为醒目的是;在尸骸右胸骨的那个部位;一枚银制勋章鲜亮无比地接受了那天阳光的洗礼;在它与照射进来的一缕光线碰撞的时候;粟英仿佛听到了刀戟相拼的铮铮声响。
知父莫如子;粟英父亲为粟英爷爷下葬之时;对他战争岁月那段光荣形象的还原;应该是老人九泉之下最为欣慰的一件事情。
爷爷在地下躺了整整二十年;这几乎和他活在民国时代的岁月一样长。在阴阳相同的岁月里;他好像省去了西北戈壁的那段苍凉;一直都躺在他受勋最为光荣的那一刻。
粟英拽了拽皮带;还很结实;骨骼散架了;勋章从骨缝间滑落下去。待尸骸平稳移入新的棺木后;粟英捧起那枚勋章。勋章由一个印有国民党徽章的蓝缎长方形铜框和一个多角形银色金属体两部分组成。银链相连;上面刻有“民国三十年台儿庄战役二等功臣”的字样。
在满是沙土的棺木里;粟英还清出一个褪了色的红丝绸小包;里面包着一个小相册;好在地层干燥;照片没有完全腐蚀。照片只有一张;是爷爷兄弟俩的合影。兄弟俩着一身美式军装;荷枪实弹;肩并肩地站在一辆吉普车旁;他们的背景是一个秋天的景象;成熟的麦田没有收割;一股粗大的浓烟遮掩了大半个背景;他们像是偶然相遇……他们真年轻;可是年轻得一点也不自信;表情僵硬;没有笑容;眼神空洞而浑浊;与胸前的勋章和腰间的左轮手枪很不相称。
粟英最大的错误是没有把那枚勋章和照片放回棺木;她把它们带在了身上。
她为什么这样做呢?不知道;可能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也许她觉得;这些珍贵的东西对于死去的人其实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它们早晚都会被岁月和尘土毁掉的;就像出土文物;在没有出土之前;它们与尘土毫无区别。反之;当她把这些珍藏在身边时;照片上的人就会在活人的眼里重新活跃起来;那枚勋章也会因呈现于世;公正地证实着爷爷一生辉煌的历史。总之;一切生命的意义都应该是活着的人为之书写的结果。当然;粟英似乎为祖父们什么也书写不了;不过;当粟英握住这些东西的时候;她的另一种感受尤为强烈;那就是爷爷的血液在她的身上又重新开始澎湃流淌……她把它们揣在怀里;仿佛是她的家族再一次团聚;血液的再一次重组、融合和回归。她揣着它们;仿佛做任何事情目标都更加清晰起来。
然而;这两样东西却惹来了飞天横祸。
事情是从她接待了一个台湾商人开始变糟的。台商是一个中年人;姓裴;一副儒雅的样子。粟英在为裴先生按摩的时候;先生提出了能否与粟英“再进一步”的无理要求;粟英拒绝了:“对不起先生;我只做按摩。”
这样的客人在她的工作中经常遇到;一般都在她拒绝之后便到此为止了;可是商人喝了酒:“我可以多给你一些钱的。说个价?”台商不想作罢;继续努力。
粟英笑一笑说:“这不是钱的事。”
台商也一笑;坐起来说:“在我们台湾;很少有不为钱所动的女孩子。”
粟英笑一下说:“这里不是台湾。其时;我也喜欢钱的;不过;我更喜欢我自己。”
台商有些无耻地大笑起来说:“说得真好;其实我也很喜欢我自己;但是;在这样的场合;面对一个如此珍重自己的女孩;我喜欢她;胜过我自己。”
“您先躺一会儿;我去取个毛巾……”
粟英发现这个人有些无赖;就想借机离开。可是她刚转身就被拽住了。台商说:“我不信;羊头挂一挂给路人看看就算了;买主最终是要吃狗肉的。”
“请你放开我!”她一挣扎;吊带衫的带子从肩上滑脱下来。只听咣当一声;勋章和爷爷的照片从她的怀里掉出来。台商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定眼一看;顿时睁大了眼睛:“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天哪!……”台商瞠目结舌;他遇见宝物了;这可是用金钱也不一定能买到的好东西呀。
这个姓裴的台商在台北国家军事博物馆里看到过粟英手里的东西;台湾军政两界长期以来;都在出高价收购战时遗留在大陆的历史物品;以此证明他们抗战之功绩。这会不会是一个赝品呢?他开始聚神看那张照片;不是;不是假的。他的眼睛越睁越大;天哪;这张老照片更是稀世珍宝;台湾政府一直以来;都想从百姓的手里得到这些战乱时的历史照片;可是这样的藏品大多都流散在大陆;大陆又经文化大革命的洗劫;因而此类物品少之又少。当他正看得全神贯注之时;粟英一把抢了过来:“这是我爷爷留下来的;他参加过抗日战争。是一个抗日英雄。”
“小姐;可惜了;你拿在手里有什么用呢?没有用的;这样好不好;你把它卖给我?两千元人民币怎么样?那就五千吧……要不;你开一个价……”
“不;我不卖。这不是可以买卖的东西。”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