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话题-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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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气,他就把这些话都提了起来。气是真的,话是不是真的他仍然不敢肯定。然而,赵
小强的心中有鬼的态度使他断定这种话确实是赵小强说的了。否则,赵小强为什么不断然否
认、断然辟谣呢?好一个赵小强,竟这样恶毒地辱骂他!想到这里,他几乎气昏过去。
赵小强闷闷地步行回家,一路上耳边响着朱慎独发怒的声音,眼前跳动着朱慎独怒不可
遏的身影,特别是朱慎独发怒时鼻子一耸耸,上下唇紧紧并起、由于并得用力,上唇几乎瘪
进去变得像刀削一样直平的神情,使赵小强觉得特别刺激、恐怖。他真后悔不该冒冒失失去
看朱老,简直是自取其辱。这样心不在焉地走着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几乎被一辆“皇冠”
小汽车撞上。三个来自不同方向、驶向不同方向的汽车在他面前“戛然”而止。交通民警与
汽车司机一同对他申斥。然后,他被叫到一边接受交通民警的个别教育。他没有听到民警说
的任何一个词,只是随着那莫名其妙的单调的声音的节奏不住地点头称是。“你态度还不
错,这次就不罚款了,以后自己注意点!”民警的最后嘱咐也就是大赦令,他终于听懂了,
他笑了笑。
他在路口停留了两分钟,他看着灯光下的一副巨大的电影广告画——《咱们的牛百
岁》,上面画着一个胖乎乎的农民拿着筷子端着碗,斜坐在炕上,大概是在哄自己的正在生
气的媳妇吃饭。他觉得生活真好笑,而且疲劳。他的心情反而变得开朗些了。
回到家里,一边吃着饭一边与爱人一起看电视新闻,有好几个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的场
面。宾主都态度雍容、胸怀坦荡,连地毯、沙发、茶具、吊灯与挂在墙上的画都有一种舒展
稳定,落落大方的气派,赵小强觉得很受启发。后来电视节目是“世界各地”,介绍的是一
个非洲国家。一会儿是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城市,一会儿是一望无垠的沙漠,一会儿是原
始性的舞蹈。再往后是一台晚会,激光乱射,颜色乱变,“歌星”们拿拿捏捏,令人觉得滑
稽。
第二天上午,赵小强的同事们与他谈起有关“沐浴学”的争论,赵小强从容地一笑,那
笑容几乎赶上了接见外宾的水平,他说:“其实这些问题讨论讨论也很好嘛,在洗澡的问题
上也可以百花齐放嘛。各抒己见,活跃思想,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又说:“我当然对朱慎
独老师是十分尊重的,对于他在沐浴学上的造诣,我也是充分肯定的。但这并不等于他说的
句句都是终极真理呀!也不等于我就不能客观地报道一点加拿大的情况,或者说一点不同
的,补充性或者商榷性的看法呀!”
赵小强发现、尽管他说这些话时,非常真诚、自然、悠雅,听他这些话的人却大多显
出·迷·惑·不·解·乃·至·不·安的神色。
朱慎独那天晚上与小赵大吵了一通,之后,他对自己的失态有些懊悔。但他的性格是越
发现自己做错了事便越要迁怒于人。他坚信如果没有别人的敌意、破坏、挑衅和诱惑他是不
会犯任何错误的。当然,他毕竟不能与赵小强这样一个黄口小儿一般见识,他不能有失身
份。所以,此后几天,他也在一些场合说了一些高姿态高风格的话:“好嘛,欢迎争鸣
嘛!”“怎么样沐浴更合理,可以讨论嘛!”“我的书并不是结论,真理不是一个人说了算
嘛!”“年轻人蔑视权威,敢于提出新问题、新见解,还是好的嘛!”“我们祖祖辈辈都是
蔑视权威、都是反传统反潮流的老手呀!”“我就是靠反传统起家的嘛!”此外,还加上一
些“真理是愈辩愈明的呀!”“真金不怕火炼呀!”“真理是在战胜谬误中发展的呀!”之
类的作为真理的发言人而讲的恢宏豪壮的话。
双方说的这些话都传到了对方的耳朵里。这时日,连政治局的会也常常传出消息,更何
况其他!彼此听后,自然休战,都安宁了些。
但沐浴学的争论已经成了V市乃至N省相当一部分地区的知识界内外的初冬的话题。与
张笑天的小说《离离原上草》被批评、羽绒衣展销会在V市举行、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因为
母亲没有给她买回冰棍、下老鼠药毒死了母亲、又被父亲掐死、而父亲在掐死六岁的小女儿
后又上了吊这些事一道,一老一少的沐浴之争引起了这里的各界人士的普遍关注。大家最感
兴趣的问题是:朱慎独与赵小强的“·关·系·问·题”是怎样发生的?他们两个人发生矛
盾的背景是什么?他们渴望发现其中的深层奥妙。
不同的人分别找到他们两位,提出了上述问题。赵小强不情愿地叙述了他给晚报写的报
屁股文章,朱慎独也勉强地说起了早晨洗澡与晚上洗澡的问题。他们的回答都使听者问者失
望,都认为这样的歧见实在没有多大意义。也没有多大意思,不足以构成戏剧性的紧张关
系。朱慎独和赵小强都否认和对方有什么“关系问题”但这种讳莫如深的态度似乎更加证明
了他们俩的“关系问题”是如何的严重与深刻。“不一般”、“有隐情”、“既有历史渊源
又有现实利害冲突”,这是多数人的看法。
在N省V市,似乎有一些人有分析别人的“关系问题”的业余爱好。而且他们似乎有一
种业余的“联邦调查局”或者“国家安全委员会”式的机构与效能。不久,就挖掘出了不少
的背景材料,提供了不少内部参考信息。余秋萍和她的朋友考证说,赵小强对他现在的工作
单位职务,待遇与住房条件不满。赵小强留洋镀金之后,本来希图担任N省科学院生物研究
所的所长,希望能提两级浮动一级共三级工资,希望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还希望评上研
究员的职称,还希望他的刚上初中的独生女能考入重点中学。但这几条他都没有实现。于是
他怀疑是由于朱慎独这位老权威的阻拦,他产生了怨心和疑心,他伺机打击朱老的威信以泄
私愤。还有人提供补充材料说在一次科学家的茶话会上,赵小强早早伸出手要与朱慎独握
手,但当时朱慎独正忙于与政协主席交谈,忽略了小赵尴尬地伸出的手,无意中的冷淡大大
伤害了赵小强的自尊心……
栗历厉和他的朋友们则着重分析一个事实,在V市,凡有志于学术界文艺界钻营的人都
成天价往朱慎独家跑,一登龙门,身价十倍。谁拜了朱家码头,谁就算领了特许营业执照,
谁就能在各个路口得到绿灯。然而赵小强生性耿直,书生气重,在他自加拿大返国返V市
后,竟然时过一个月没有登朱老的门,遂使朱老饮恨在心,怎么看怎么觉得赵小强不顺眼。
有人放低声音补充了一个“绝密”材料:说是V市住着一位农学家,时堪虑教授,素来是朱
慎独的对立面。赵小强留学归来的第二天便登门拜谒时教授,并给时教授带去了速溶咖啡两
听、“咖啡知己”一听、电动剃须刀一个、六用电子广播钟一个和西洋补药两大包。而对朱
慎独是一个半月以后才去了一次,只带了“三五”牌香烟一条和骆驼牌打火机一个。一碗水
没有端平,种下了不和的种子。
这样便从历史的考察进入了心理——性格考察的更深层次。有人说朱慎独越老越爱嫉妒
人,不容许任何人在任何一点上超过他。“朱慎独爱吃醋”,他们边说边笑。有人说赵小强
少年气盛、一帆风顺、目中无人,不容许任何人挡道。从这里又进入政治学与新闻学的考
察,什么“少壮派与元老派”啦,“新党与旧党”啦、“洋风与土风”啦,大家说得头头是
道、津津有味。有一位业余口头专栏评论家甚至把这件事扯到了“实践”与“凡是”上。
总之,业余关系观察分析研究家们差不多一致认为,“朱赵矛盾”是绝非偶然的、合乎
规律的、无法避免的、文章后面有文章、戏后有戏的。总之,这是无例外地存在于上上下下
许多地方的深刻的社会矛盾与时代矛盾在V市的具体表现。
颇有一些人——其中不乏年轻人闻矛盾则喜、闻矛盾则神往、闻矛盾则垂涎三寸、跃跃
欲试。他们可以几个人聚在一起,喝着老白干、就着炸虾片与松花蛋,从早到晚、从晚到午
夜无尽无休地探讨朱赵之争的始末、意义、秘闻、最新动向、前途预测。可以在一次交谈中
重复33次援引同一个材料。例如关于赵小强给时教授带礼物的问题,每次说法都有小的创
造带来的小的差异。但谁听着都不厌烦,听第33次的时候仍然像听第一次时一样地新鲜;
说第33次时仍然像首次披露一个秘闻时一样地眉飞色舞、挤鼻弄眼、击掌顿足、煞有介
事!人事矛盾的魅力真是无穷!春秋战国合纵连横的传统正是源远流长、经久弥新!举世无
匹!关系学癖足可以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的关系狂。据说西方有“性爆炸”、“信息爆炸”,
我国则有“关系爆炸”、“名单爆炸”足以与之抗衡!中国的小说家与其写爱情、写生死、
写探险、写侦破、写哲理、写性格、写意识流、写风俗画、写人情美、写伤痕、写典型,还
不如去写人事关系、写人与人而且多数情况下是好人
与·好·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这才能触动读者心灵深处的一根富有民族感、
历史感、乡土感、集体潜意识感、传统感与现代感的神经!这才能雅俗共赏、古今通用、老
幼咸宜、居家旅行均须必备!
分析完了人们就行动起来。分别找到朱慎独或者赵小强,等而下之的也要找到余秋萍或
者栗历厉去“站队”。“站队”是“文革”创造的摩登词眼之一,意思是站在某某人(当时
口头上说是某某路线)一边。“站队”好比押宝,好比在旧上海或者现今的香港的跑马场上
把赌注押在某一匹马上。有些人认为这是在人生战场上取胜的一条捷径。于是一些人找赵小
强,没头没脑先骂一通朱慎独再说。骂的内容非常广泛,甚至一时骂得赵小强摸不着头脑。
另一些人去找朱慎独,阐明从赵小强身上看到社会风气太坏、学风太坏、青年人的风气太
坏。有些人去找余秋萍提供赵小强小时候的一些不良言行材料,连赵小强的独女上幼儿园时
抓破过小朋友的脸也作为“有其父必有其女、反之有其女必有其父”的逻辑验证被提举了出
来。另一方面,从栗历厉的耳进口出,关于朱慎独的老伴虐待保姆的民间故事开始出现在一
些人的话题里,甚至有一位早在V市小有名气,年龄比赵小强大13岁,工资级别比赵小强
高六级的“学长”也找了一个机会抓住赵小强的手,两眼瞪得圆圆的直视着赵小强,嘴里的
热气扑到了赵小强的脸上,他说:“来日方长,小强同志,你会看出来的,我是跟着你的,
我是拥护你、拥戴你的!”
赵小强一阵反胃,差点没把头天晚上吃的两碗青韭猪肉馅馄饨吐出来。
有一位会练硬气功、又在晚报上发表过两篇微型小说的长发小伙子找到了朱慎独。他
说:“我早他妈的看出赵小强这个小子不地道来了!朱老,您老人家只要看得起我,有用得
着的时候您给一个眼神就行,鞍前马后,供您驱遣!”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话,整整24小时朱慎独心率过速。他实在怕长发小伙子用硬气功
或特殊功能要了赵小强的命。
另外有些比较机灵的人,他们不搞“站队”,而一心搞平衡。见到朱老是笑容满面,见
到小赵是满面笑容。见到小赵是寒暄一番,见到朱老是一番寒暄。见到朱老是亲切愉快,见
到小赵是愉快亲切。半斤八两,不差分毫,小心翼翼,不偏不倚。
朱老和小赵都觉得这种气氛、这种议论太无聊,太不正常,但躲又躲不开,抗议又无法
抗议。朱老总不能与余秋萍翻脸、把余秋萍轰走吧?小赵总不能与栗历厉翻脸、把栗历厉轰
走吧?他们总不能自己挖自己的墙脚,自己孤立自己。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置若罔闻可
也,小赵这样勉励自己。大人不计小人过,医心如水,读书深处意气平,朱老这样自己安慰
自己。但他们已经陷入了被同情被告密被参谋的泥沼,他们已经扮演了某种“派头头”的角
色,而且无法自拔。
渐渐的,这个话题有些淡了,热衷于这个话题的人转而分析V市市长的接班人是谁去了。
首都出版的一家小刊物在这1984年的1月号刊登了一篇题为《留学归来话争鸣》的
报道,是该刊物记者——赵小强的一位老同学半年多前来访赵小强后写的。赵小强早把这件
事忘了,收到了一式两份杂志,他才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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