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炸药先生 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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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在寒冷的晚霞中,在光秃秃的树干之间,人们把棺木放在吱吱作响的雪地上,风雪拂动着死者苍白额头上的纸绦带。
他转过身来。在人口处上方的墙壁上,他看到一幅壁画,画上画的是末日审判。
一条干瘦的巨大蛆虫把宇宙蛀出一个洞来,就像蛀穿了一只熟透的苹果。它就躺在蛀孔里,蜷曲着多节的身体。被蛀出窟窿的世界腐烂了,被干瘦的毛毛虫吃空了。
在一枚已经死亡的、正打算坠落的苹果周围,飞翔着一些光明和黑暗的精灵。它们相互碰撞着,云母斑的黑自翅膀发出细微的响声。它们在争夺猎物,争夺死者的灵魂,这灵魂就像一只白生生的幼虫。这幼虫就是阿夫捷耶夫的灵魂,他正被抬着行进在莫斯科清晨的街道上。或者,这就是别洛谢尔采夫的灵魂,它还在疲惫躯体的洞穴中昏睡。
他因为这个天真的画家而感到吃惊,这位画家画出了人的一生,画出了人的激情和淫欲,爱情和战斗,人的洞察力和对黑暗的沉湎,就像从被阳光晒热的白蚁巢里飞出来的有翼生物所展开的搏斗。“野牛营”的队伍在石头路面上尘土飞扬地开进。在“波拉纳”旅店与一位非洲女人过夜,她那淡紫色的乳头上涂了一些草莓汁,很甜。满是尘土的练兵场上的死刑,追捕者围成一圈追赶一名俘虏,直到他倒下,嘴里喷出鲜血。壁画上的灵魂,就像一个破布做成的洋娃娃,眼睛和嘴巴是画上去的。光明和黑暗的精灵就像一群生气的孩子,在争夺那灵魂,而灵魂却在默默无声、无动于衷地观望。
“大蛇就在莫斯科的地铁里爬行。因此,地铁也就是蛇窝。起初,他们在莫斯科郊外挖了一个地道。后来,大蛇就爬到了那里。再后来,地铁车厢就在蛇肚子里运行起来。要是坐地铁,你可得瞧仔细喽。车窗外面就是大蛇的肠子,黏液在不住地滴落。你要是想杀死大蛇,就得炸地铁。不过要慎重一些,要在夜里干,趁乘客都出站了,列车也停运了。这个时候,大蛇会醒过来,掏挖那条通向克里姆林宫的路。就在这个时候炸它。把地雷埋在三个地方——‘大剧院站’、‘库图佐夫站’和‘沃伊科夫站’,然后一下引爆。这样就能把大蛇给杀了。否则可不行。它比你还要狡猾。”
一个声音在别洛谢尔采夫身后轻轻地说出了这段话,说这话的人身材不高,穿一件退了色的灰上衣。他的脸色也很苍白,没有眉毛,头发花白,鼻子很小,嘴巴也没什么特色,那双安静的眼睛却非常大,露出柔和的灰白色,夏季的天空就常常是这个颜色,从这个颜色的天空中会时常落下温暖的细雨和炽热的散射光。这番话语的含义是奇异的,疯狂的,但是这副脸庞却是安静的,善良的,看他那眼神,他似乎早就认识别洛谢尔采夫,此刻则在为碰面而感到高兴。
“坐地铁的人,都会被大蛇咬伤。脑袋会中毒。他们受大蛇唆使,想把列宁墓毁掉。列宁在护卫克里姆林宫,挡着大蛇的道,不让它爬过去。要是把列宁弄走了,大蛇就会把克里姆林宫围起来,头尾一接,俄罗斯的末日就到了。那些被大蛇咬过的人,还想把宫墙里那些为祖国献身的英雄们都给弄出来。那些英雄不给大蛇让道。要是把他们弄出来,把列宁搬走,俄罗斯的末日就到了。你看看人们,能认出谁受了大蛇的唆使,而那些正在哭泣的人,就是不给大蛇让道的人。”
这人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似乎是在给人上课,就像是在使用一件很普通的工具,一把凿子或是一把铁锹,要想最节省体力地工作,就得更巧妙地使用它们。
打量着这张平静、苍白的脸,别洛谢尔采夫一开始认为,他遇到了一个安静的疯子,应该马上躲开。但是,这人的眼睛却流露着智慧和善良,这双眼睛看到了别洛谢尔采夫内心的悲伤和慌乱。于是,别洛谢尔采夫认定,他遇到的是民间的一位智者和先知,在每一个时代,都会有这样的智者和先知出现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似乎,他们的母亲是同一位无形的、安静的女性。
“大蛇要把克里姆林宫围起来,还差一百步。你自己去量量看。从列宁墓的一角到另一个角,正好是一百步。我量过。从前有卫兵,刺刀能吓唬大蛇。现在却空无一人。我在站岗。从前,俄罗斯需要士兵、将军和宇航员。也需要过工程师和作家。现在需要卫兵。我一个人很困难。你来替替我吧。你也来站岗。我们两班倒。否则,大蛇就会爬过去。”
别洛谢尔采夫突然感觉到,他仿佛被吸进一个无声的漏斗,时间和空问在那漏斗里翻滚着向前涌动,丧失了意志的他,感到一阵头晕,一阵揪心的快感,跌入漏斗,失去身体的形状,变成一道绵延的、闪亮的水流。他考虑到,最好还是躲开他,离开教堂,把这个疯人留在壁画前,留在那堆苹果前,留在那个云杉树根雕成的褐色十字架前。但是,他却没有力气。
他的意志也像一股水银一样,流进了漏斗,于是,他一边感受着坠落的快感,一边听着那难以理解的话语。
“知道了大蛇的秘密,你就能把它杀死。不知道秘密可杀不了它,只会白送命。想杀死大蛇的英雄,就是那位受难者。祷告对它不起作用。要用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要用‘冰雹’系统,要用谢拉菲姆。萨罗夫斯基(谢拉菲姆。萨罗夫斯基(1754—1833)。俄国圣徒。)的力量。然后就可以试一试了。议会大厦的保卫者们想杀死大蛇,但他们不知道秘密,反而被大蛇给杀了。有人被烧死了,有人失去了头脑,有人变成了大蛇。人们在问,谁是基督,谁是斯大林,而大蛇把他们都算在内了。这就是秘密。”
别洛谢尔采夫愿意就这样听下去,不去分辨这位疯人的深奥道理,紧紧地跟随着他,亦步亦趋,走过大路,走过教堂门前的台阶,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听着他这些潺潺流动的话语。在草堆里过夜,在好心人那里吃点东西,端一只铜杯站在教堂门口,裹一身满是窟窿的破衣,听着老太婆们的唠叨。
忘记自己生在何处,叫什么名字,一生中有过什么罪孽和过失。没有记忆,没有姓名,行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上,那路上,齐膝深的泥泞结了冰,雪封的路肩上还长着牛蒡。
“犹太鬼让沙皇吃了苦头,斯大林却让犹太鬼吃了苦头。
他知道大蛇的秘密。他打赢了战争,救了俄国人的命。他做出了牺牲,失去了亲生儿子,却不考虑自己。斯大林是神圣的,他的胜利也是神圣的。由于他在新世纪的胜利,一个新的俄罗斯出现了,但旧的俄罗斯也没有结束。真是弄不明白。“
别洛谢尔采夫感到一阵幸福,这种幸福感是与意志的丧失和理智的被安抚联系在一起的,理智突然静了下来,静得就像日落之前落满鸟儿的灌木丛。他真想看着这位疯人的眼
睛,无声地哭泣,这不是痛苦的眼泪,不是感动的眼泪,而是同情的眼泪,同情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他们在这个世界里获得了自己的名字和肉体,在生活的海洋中前行,为的就是不可避免的灭亡,在死亡之前留下一个勉强可以听见的、渐渐消失的声音。
“为了杀死大蛇,需要做出牺牲。我们大家都在期待基督为我们再牺牲一次,可是我们却忘了自己该如何去做出牺牲。
你就来做出牺牲吧,像加斯捷洛大尉(加斯捷洛(1907—1941),苏联飞行员,在卫国战争中驾驶被击伤的飞机冲向德军坦克群,壮烈牺牲,后被追授“苏联英雄”称号。)一样,去炸死大蛇。
要不,就举着一面红旗满城乱跑,去逗大蛇开心,自己却不愿做出牺牲。你接着这只苹果,“他从身后拿出一只红色的大苹果来,递给别洛谢尔采夫,他用满是油污的黑指头拿着苹果,通常,只有钳工和汽车修理工的手指头才是这个样子的。”
你别害怕,这苹果很干净,没生虫。我叫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你别害怕,想哭你就哭吧。”然后,把苹果放到别洛谢尔采夫的手上,他走出教堂的大门,一下子就消失了,似乎是被阳光给熔化了。别洛谢尔采夫站在那里,捧着亮光光的果实,感觉到眼泪马上就要流下来了,他被拖入其中的这一连串神秘的巧合,让他惊讶不已。
外面,在教堂的院子里,响起一片嘈杂,黑压压的人影走了过来。门口的亮光被遮挡了,两个不是神职人员的年轻壮汉,把一块棺材盖板给抬了进来。他俩从别洛谢尔采夫的身边走了过去,小心翼翼,认真负责,把盖板靠在墙壁上。别洛谢尔采夫看着那块盖板,惊讶地发现,从风格上看,这盖板很像将军使用过的那张沉重的写字台,将军就是坐在那张写字台的后面,把别洛谢尔采夫派到非洲去出差,这盖板也很像将军背后那块斯大林式的暗色护墙板,护墙板上挂着面容瘦削、胡须弯曲的捷尔仁斯基的画像,这盖板还很像那只鲸鱼似的黑皮沙发,沙发的靠背上还有一个木雕国徽。他产生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想法,似乎,将军不愿意离开他办公室里那些珍贵的物件,于是就立下遗言,让人们把桌子和沙发改成棺材,其余的橡木原料则要用来装饰为他预备的这问新办公室……
人们搬进来一些鲜花做成的花圈,花圈上拖着红色和黑色的缎带,这些花圈有的是亲人们送的,有的是情报部门的老战士们送的,也有科学院送的。有一个花圈引起了别洛谢尔采夫的注意。鲜红的玫瑰丛中,耷拉出一个黑色缎带,缎带上写着一行银色的字母:“共同斗争过的战友们敬挽。”这句话中有一种神秘的信号,刺激着别洛谢尔采夫的意识,他从未把自己的情报工作称之为“斗争”,也不曾把自己的上级和下属称之为“战友”。
六个人吆喝着,手忙脚乱地拾进来一只沉重的棺木,这棺木就像一个贵重的老式橱柜,有很多个把手和抽屉,把那些抽屉拉开,就能看到几张带有流苏花边的浆洗过的旧桌布,几套上面撒有白色樟脑丸的正式礼服和上衣,几件祖传的银器,上面的铭文已经模糊不清了。棺木被放在墙边的木凳上。墙上的一个六翼天使翱翔着,鼓起腮帮,居高临下地向棺木吹来一道光芒。
“哦,我的非洲,天使们在天上对你絮语……”在人们忙着摆放那只镶花包铜、有棱有角的棺材的时候,别洛谢尔采夫的嘴里又冒出了这句诗来。阿夫捷耶夫将军,这个曾被别洛谢尔采夫称为“斯瓦希里”的人,就躺在一层白布的下面,分开的脚掌鼓出两个包,两个手掌交叉放在胸前。尖尖的鹰钩鼻,脑袋上有几根疏稀的白毛,这使他很像一只死鸟,人们在童年时会在院子里僻静的角落埋葬这样的死鸟,用一些碎瓷片和玻璃片给它做一个小棺材,把这小爪子蜷得紧紧的冰冷身子裹在一片车前草叶里。人与鸟的这种相像,这副抿得很紧的、似乎有些抱怨的嘴唇,这褐色的、突起的眼皮,眼皮下面是白色的眼珠,还有在单子下面鼓起来的手指,这一切都引起了别洛谢尔采夫强烈的怜悯,这怜悯不仅是针对死者的,他在死亡中丧失了人的面容,变成了一只鸟,这怜悯也是针对自己的,自己孤立无援,无声无息,正在参加鸟儿的葬礼。
死者的亲属和朋友走进了教堂。有些虚胖的寡妇,一个浑身无力的老太婆,被两个也上了年纪的儿女搀扶着,一个是容颜已逝的瘦削的女儿,一个是脸色苍白、没精打采的儿子,他的眼圈是紫青色的。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些悲伤的男女老人和胆怯的孩子们,还有一些表情沉重的亲戚。
在这些陌生人中间,别洛谢尔采夫突然看到一位熟人。
布拉夫科夫将军走了进来,他是阿夫捷耶夫的同事,曾任一个局的局长,他高高的个子,背有点驼,那副肩膀又宽又平,就像是用两块木板削出来的,上面挑着一件贵重的黑缎上衣。在这些年里,他的相貌几乎没什么改变,——粗糙、健壮的脸庞,沉甸甸的鼻子延续着额头的曲线,软软地耷拉着的眼皮下方,是一双严厉、冷酷的眼睛。他和死者一样,也像是一只鸟,只不过是一只活鸟,一只还在操心的鸟,也许,就是一只鹈鹕,正把自己那粉色的嗉子藏在丝绸衬衣里。别洛谢尔采夫有十年没见到他了。别洛谢尔采夫知道,布拉夫科夫在负责一个著名电视巨头的安全保卫工作,他把这个部门变成了一个出色的侦察工具,该部门积极的活动和复杂的套路,该部门的无所不能,让电视巨头的竞争对手们恐惧不已,借助该部门的那些手段,可以让国家的头面人物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