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炸药先生 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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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可爱、单纯的形象中看到了一丝勉强可以觉察到的做作。这整副面容都是被制造出来的,它被紧紧地扣在她的脸上。她身着一件短上衣,里面是件女衬衫,下面是短裙和便鞋,她的这身服装十分合身,准确地勾勒出了身体的轮廓曲线,精确到了微米,使微微敞露的丰满乳房与娇嫩白皙的脖子,使稍稍鼓起的圆圆的膝盖与柔软灵巧的脚踝都构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每一颗纽扣,每一个钩链和扣袢,每一根金属拉链和塑料拉链,都是恰如其分的,就像是一个机械装置的外罩,丝毫不妨碍这个贵重的构造迅速、灵巧地脱下这层包装。
她那个带有许多小口袋和扣袢的小皮包,已经被用得有些退色了,很像一位师傅提的那种工具包,在那样的工具包里,每一件东西都有自己的固定位置。在这个扣得紧紧的提包里,每一个小口袋里都分别藏有诱惑用品、卫生用品、客户地址簿和汽车钥匙,而在那层很小的皮隔层里,则是一沓长方形的、暗绿色的钞票,那是她的工作所得。
别洛谢尔采夫看着这位年轻迷人的女性,她在试图诱惑他,亮出了自己那开心的圆眼睛、可爱的微笑和一起一伏的白皙脖子上那串金项链,别洛谢尔采夫知道,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能够出色地完成任务、能够无可指责地胜任角色的“性爱机器”。
“你好,维罗尼卡,你好,美人儿!”格列奇什尼科夫父亲般温情地迎进了年轻女人。“这位是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你要帮他写作回忆录……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这位是维罗尼卡,你的女秘书,你将向她口授你那多难一生的史诗……就像俗话说的那样,你们互敬互爱吧。”格列奇什尼科夫心满意足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让别洛谢尔采夫感到吃惊的是,他的目光很锐利,很冷漠,很准确,就像一个机械师,在开动机器之前先对复杂的机器进行了一番细致的检查。在他眼中,别洛谢尔采夫同样是一台“机器”,这台机器在停了很久之后,又从机库里被推了出来,人们试着开动这台机器,但内心里又有些疑惑,不知那些久不使用的轴承和轮片还能否转动,冰冷的发动机还能否产生出滚烫的推力。
“非常高兴见到您。”那女人说道。“我知道,您到过非洲的许多地方。您到过安哥拉和莫桑比克。您会向我口授您旅行中的哪一段呢?”
“我还不知道,”别洛谢尔采夫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捕捉到了那女人身上发出的淡淡的香水味,他突然把这味道和空中那些难以觉察的气味进行了比较,那些气味是一只蝴蝶,一只深绿色的、亮闪闪的黄凤蝶留在空气中的,它在风、阳光、林中的树叶和窒息人的沼泽气体中勾画出一条无形的航线,一些晕头晕脑的雄蝶在沿着那条航线飞行,在追寻那只飞过去的深绿色雌蝶,而他,站在海岸上,高高地举着扑蝶网,把那只华丽的黄凤蝶和咸水珠、细沙粒一起给网住了,那蝴蝶就像被风吹落的一朵小花。“我还不知道,”他又说了一遍,“也许,就写罗安达之夜那一段,在泻湖岸边,在‘全景’酒店里,安哥拉的整个‘上流社会’都聚集到了那儿……”
“当然,您和漂亮的黑女人一起跳了舞……”她亲切地说道,并没有任何想追根寻底的意思,她一直挂着那副赛璐珞似的微笑,购买这副笑容的钱已经付过了,但是,她这句偶尔说出的话,却让他激动了起来。
温柔的非洲之夜。黑色的泻湖上,一团团灯火的倒影就像是一个个金色的纺锤,白天,在那泻湖上,沉甸甸的大肚皮金枪鱼会跃出水面,在空中停留片刻,沐浴一下阳光,然后又劈劈啪啪地落入水中。声音嘶哑、低沉的萨克斯管,就像一种曲线形的海洋动物,正被许多双柔软的嘴唇所亲吻。他搂着玛利亚的腰,指头能感觉到她赤裸的后背上那灵活的脊椎,他让她鼓鼓的乳房贴近自己,他看到,在她裸露的脖颈后面,白色的露台栏杆在旋转,外交官的黑色燕尾服和军人那斑斑点点的军服在上下翻飞。
“您想为检察长准备一件礼物吗?”她问道。“您想送他一只蝴蝶吗?”
“你就是我们要送给检察长的蝴蝶呀,”格列奇什尼科夫笑了起来。“这件礼物他会终生铭记的。”
格列奇什尼科夫将维罗尼卡领进客厅,打开酒柜的小门,把那些酒瓶、水晶酒杯和装冰块的盘子指给她看。他声音不大地嘱咐了几句,而她像个勤奋好学的女学生,反复提着问题。别洛谢尔采夫害怕惊走这个疯狂的、不可能的想法。他将和一个年轻可爱的女人留在这套漂亮舒适的房子里,而她将听完他过去生活的漫长故事。这个想法是伤感的,一个年老的特工面对一个年轻的妓女,是很容易产生此类想法的。
“我都清楚了,”维罗尼卡说,“非常高兴认识你们。现在我要走了。有人在‘大都会’等我。我还想去一趟美发店。”
她笑了一下,晃了晃提包,走了出去,把淡淡的香水味留在了空气中,根据这气味就可以找到她,就可以跟着她走过大石桥,走过克里姆林宫和马涅什广场,走过愁容满面的杜马大厦,走过大剧院的圆柱门廊,来到“大都会”,在这里的夜间酒吧里,富裕的阿拉伯酋长的眼睛正在贪婪地盯着她。
“好吧,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我们就来慢慢干吧。地点你已经知道了。什么时候需要你的收藏品,以后会通知你的。我们就要来拍一部电影啦。“他像林鸽那样发出了一阵咕噜咕噜的笑声。
第六章
别洛谢尔采夫离开那栋有一只红色玻璃蝴蝶的大楼,徒步走在波里扬卡大街上,他在努力地回忆,这条街不久之前叫什么名字,沿着这条街道,从“突击队员”影剧院到花园街,他乘车不知走过了多少回。但是,记忆中关于这个街道名称的那一块却像是被砍了一刀,剜走一块大脑,用尼龙线匆匆忙忙地缝了几针。不过,旁边的另一条街,这条布满精品商店、豪华酒店、大使馆和教堂的街道名叫雅基曼卡,但别洛谢尔采夫却还记得它从前的名称,叫“格奥尔基。季米特洛夫大街”。在这个已经默默无闻的姓名中,就像在那个装有记录影片的金属圆盒中一样,隐藏着燃烧的国会大厦、火炬游行和得意洋洋的希特勒乘坐的敞篷“欧宝”。莫斯科让世界历史的一部分成了自己的战利品,她把那些战利品送上自己的万神殿,砌进城中楼房的墙壁,用它们来为广场和街道命名。可是如今,这个头戴丑角高帽的无名之辈雅基姆卡(“雅基曼卡”的街道名可能来自人名“雅基姆”或“雅基姆卡”。),却又从那只密不透风的箱子里跳了出来,在那只箱子里,他已经和那些樟脑丸、破上衣和女人的外套一起躺了半个世纪。他刮掉了那些红色英雄的姓氏,在屋顶和电线上跳来跳去,向那些“奔驰”和“沃尔沃”轿车上的驾驶员做出可笑的鬼脸。
别洛谢尔采夫迈着疲惫的步伐走在街上,大脑在整理着这巨大的、尚未结束的一天里的见闻。他走近一个人的身边,这人是位上了年纪的莫斯科人,他那双安静、清澈的眼睛在看着别洛谢尔采夫,别洛谢尔采夫觉得,这道目光他很熟悉,他似乎在昨天见过这个人。
“我们在往哪儿走,我们知道,我们能到什么地方,我们却不知道。”在别洛谢尔采夫与他齐身并排的时候,这个人说道。
“您说什么?”别洛谢尔采夫问道。
“‘坦克停在空地上,’一首歌这样唱道。我们走,我要让你坐飞机。‘朋友们,我们是候鸟。’一首歌这样唱道。”
别洛谢尔采夫突然认出了这个人。有点傻气的预言家,手拿苹果的先知,他在教堂里给了别洛谢尔采夫一枚芳香的金色果实。眼前的他仍旧穿着那身退了色的上衣,衣服上落了一层路上的轻尘。他的脸色很暗淡,但那双灰色的、闪亮的眼睛,却像是那下着温暖细雨的静静的夏日天空,流露出纯真和温情。
“地铁里的毒蛇爬进克里姆林宫了吗?”别洛谢尔采夫问道,他的问话并无嘲讽之意,而是为了让预言家想起自己。
“那条毒蛇头上有斑,心头长疮。算起来有两条,其实就一条。毒蛇有数,也有名。毒蛇的名字就叫雅基姆。”预言家指了指旁边那条布满豪华橱窗和高级楼房的街道。
在夕阳西下的莫斯科城里的这次会面,又是一个巧合。
它是这些天里所发生的那些巧合中的一个。它论证了那种不可动摇的巧合规律的存在。仿佛,这个灰眼睛的男人就在这里、在莫斯科的这个十字路口守候着他。一天之前,此人也曾守候在那些芳香的苹果中间。此人名叫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机油和钳工工具使他的两手变得乌黑。
“在莫斯科,一个王朝结束了,可另一个王朝却不会出现。毒蛇不允许,它横卧在那里,挡着通向莫斯科的道。谁杀了毒蛇,谁就是沙皇。你杀了毒蛇,你就是沙皇。我杀了毒蛇,我就是沙皇。谁流的泪最多,谁就会去杀蛇。约翰主教哭了三年,后来就有了莫斯科的大火。毒蛇派来了坦克,‘奔驰老爹’坐在坦克里向人民开火。王子们全都被杀了,但公主们都活了下来。毒蛇每天带一位公主去地下。在地下,在地铁里,有一片死亡之地,名叫‘大都会’。那里埋葬着俄罗斯的公主们。那里埋葬着许多俄罗斯美女。往后你自己就会明白的……”
他转过身去,走了起来,并没有回头一看,他知道别洛谢尔采夫一定跟在他的身后。别洛谢尔采夫的确跟在身后。别洛谢尔采夫被这些混乱的语言、模糊的思想迷住了,便跟着这位预言家走了起来。别洛谢尔采夫跟在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后面走着,并不理解他唠叨的那些话,可这种痛苦的不解却让他感到很享受。
在离波里扬卡不远的一个胡同里,他俩在一辆汽车旁停了下来,这辆汽车就像游艺机上不停旋转的那些彩色的木马、漂亮的飞机和花哨的导弹。汽车很小,是一种被人遗忘的苏联汽车,被反复油漆过多次,满是补丁和焊点,像是被复写过的画。前窗玻璃的后面,挂着大元帅斯大林的画像,镶着一幅圣母像,还有一排由多张明信片构成的圣像壁,在这里,东正教的圣徒们和苏维埃的领袖、英雄们比肩而立。车身上画了一道鲜艳的红线,后背箱盖上画了一颗红星,这使得这辆汽车与战前那种圆头歼击机有了几分相似,那些歼击机与德国的“梅塞施米特战机”进行过无畏的空战,有许多曾被击落。
“请你坐到副驾驶的座位上来。”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为别洛谢尔采夫打开小巧的车门,让他坐进狭窄的车厢,让别洛谢尔采夫自己也感到惊讶的,他居然顺从地坐进了车厢,钻进了这辆像只钢铁瓢虫似的汽车。首先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车里瞬间飘过一阵香水的气味。仿佛,他刚刚在那套秘密住宅里见过的那位女性,也来过这里。
他俩开着这辆彩色的发条玩具车走了起来,不时被一辆辆越野吉普那镀铬的门牙挤到一旁,被一辆辆“奔驰”那膘肥体壮的车身挡住去路,被车体修长的“尼桑”所超越。
当一辆车身很长、像条鳗鱼一样滑溜的“林肯”从一旁驶过的时候,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说道:“那车用来拉死人倒是不错,活人应该坐我的车。”然后,他用那双静静的眼睛看了别洛谢尔采夫一下,目光里流露着对自己之选择的赞许。
他们被卷入了花园环行街的旋涡和激流,在这条街上,他们的汽车就像是惊涛骇浪中一张被揉皱的彩纸。塔甘卡就像一块夹心点心,上面沾着一座座高楼、钟楼、闪烁的信号灯、汽车的铁流和人群的稠粥。
别洛谢尔采夫并不问他们要去哪里。他已经停止抵抗各种现象的进攻,将那些现象理解为不可回避的现实,在这种现实中,每个个体都有其意义和价值,即便它一时是难以被理解的。就像这个奇特的驾驶员一样,他正驾驶着自己道具似的歼击机,冲向云雾缭绕的莫斯科郊外。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好几次停下自己的豪华轿车,他俩也都下了车。第一次,先知去了一家食品商店,在那些漂亮的橱窗柜台间,在那些装着彩色有害饮料的塑料瓶中间,他选购了大量各种包装的糖果,用指头先后点了点那一堆堆的软糖、长条饴糖和各种巧克力糖,花花绿绿的糖纸很漂亮,就像是圣诞树上悬挂的玩具。他把这一大堆漂亮的糖果装进一只粗麻布提包,让别洛谢尔采夫给提着,然后长时间地、仔细地数出几张退了色的钞票,付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