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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黑炸药先生 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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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检察长”行动 第一章
 
  退休的情报部门将军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别洛谢尔采夫感觉到了秋天的临近,因为他观察到了莫斯科清晨苍白的空气中流动着的极纤细的黄色,似乎,有人洒下一小滴无形的碘酒,那滴碘酒便在建筑立面和屋顶上溶解开来,一股股地流进通气小窗,然后就静卧在惨淡的阳光投下的斑点中,这黄色造成一种感觉,似乎城市患上了一种无形的疾病。窗外的雾霭是黄绿色的,就像特维尔林阴道一样,在那里,一棵棵椴树那乌黑的树干下方已经聚集起了一堆堆的落叶。这有些苦涩的凋零色彩,也出现在圣像画上,圣者头上那亮闪闪的镀金光环,其表层已经脱落。

  装在盒子里的蝴蝶标本,也失去了翅膀上那层黄色的干粉。一杯淡茶,杯里插着一把小银勺,勺子上的刻字已经模糊不清了。他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感觉着,这苦涩的秋天毒素在如何渗入他的血液和呼吸,导致了轻微的头晕,就像是咬了一口山杨树叶,那片只剩下几道绿纹的黄树叶。这一天没有任何安排,它也像这苍白的光斑一样,在头顶上方缓慢地爬行。“天使们在天上轻声地说你,我的非洲……”

  他一遍遍地念叨着一句诗,这句诗是偶然落进他的记忆之中的,它在那里扑腾了一阵,再也无力飞走了,就像一只落入蛛网的蝴蝶。

  电话铃声从客厅飘进书房,造成了一种裁玻璃的感觉。

  “对不起,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一大早就来打扰你……我是格列奇什尼科夫……这里有一件很伤心的事情……阿夫捷耶夫将军死了,好像就是你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斯瓦希里’……今天给他送葬……你也来吧,我们和司令告个别……追悼会十一点举行……我希望能看到你……”

  熟悉的嗓音又说了几句话,这嗓音有点刺耳,就像是在行进中的火车里,小桌上的茶杯和托盘相互磕碰发出的响声。

  一道由电话铃声造成的玻璃划痕。还有一阵近乎病态的惊异,——那句偶然落入记忆的关于非洲和天上天使们的诗句,变成了一条死讯,死者是情报部门的老将军,正是他把别洛谢尔采夫派到了莫桑比克和安哥拉,而此刻,他却躺在俄国的教堂里,躺在那幅绘有六翼天使的凋零的壁画下方。

  “斯瓦希里”是个一流的情报官员、昆虫学家和民族学家。

  他的渊博学识,会使人联想到沙皇总参谋部里的那些军官们,他们能把河上的浅滩、山间的小道和沙漠中的水井都标在地图上,为部队的进军提前做好准备。与此同时,他也记录异族的风俗,采集标本,收集矿产样本,在身后留下了许多能为大学和科学院的图书馆增光添色的资料。

  “斯瓦希里”在比属刚果一个导弹发射场附近的热带雨林里捉过蝴蝶,法国人的导弹就是从那里发射的。他用透明的捕蝶网捉住一些罕见的非洲蛱蝶和眼蝶,与此同时,他也弄清了那些导弹的弹道曲线,搞到了土壤样品,测出了推进器的分离时问。他被枪打中,落到法国反问谍机构的手里,由于严刑逼供丧失了一半的理智,五年过后,他又被交换了回来,换他的是一个潜入南斯拉夫海军舰队的法国间谍。

  正是这位“斯瓦希里”,将别洛谢尔采夫派到了非洲,领导了他在纳米布沙漠和林波波河口的行动。他在那些该死的溃败日子里离开了情报部门,当时,在几盏蓝色探照灯的照射下,几台吊车从纪念碑的基座上吊起了捷尔任斯基的青铜雕像,在夜空里,在卢比扬卡大楼(苏联情报机关的办公地。)灯火通明的窗户前,那雕像摇来晃去,就像一个挂在绞刑架上的巨人。

  从那时起,他们就没再见过面,就像先后离开这座国家安全部门豪华大厦的旧时同事一样,大厦里挤进一些叛徒和其他国家情报部门的间谍,他们打开保险柜,翻看绝密文件,掌握了国家的秘密,最终使红色帝国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据说,“斯瓦希里”组织了一个基金会,旨在帮助那些情报机构的老战友。据说,他还随身带走了在非洲和拉丁美洲进行活动的住外谍报人员的名单。据说,他写了一些秘诗。据说,他的蝴蝶标本收藏就包含着情报网的代码。据说,他受洗了。据说,有人在主教的府上看到过他。据说,多家银行和巨型石油公司的头头脑脑经常去找他给出主意。别洛谢尔采夫没有去核实过这些传闻。在八月的那些天里遭受的打击,使他昏聩了好几年。他活着,就像一个被炸弹爆炸震伤的人。四肢完好无损,五脏六腑还在继续工作,但是在心理上,那些将他与生活联系在一起的最纤细的纤维和连线却被震断了。他躲开同事们,就像一个洞穴里的隐身修士,整日里晕晕乎乎地活着。

  打来电话的格列奇什尼科夫,是他从前的战友,他俩同时佩带上了将军肩章,这些年来,别洛谢尔采夫几乎从未想起过他,他的嗓音有些刺耳,就像玻璃杯磕着托盘那样,这嗓音却常常会突如其来地传过来。思绪在非洲的上空盘旋,“斯瓦希里”的死讯则证实,一些像云朵一样的神秘现象正在不停地运动,别洛谢尔采夫也被悄悄地吸引到了这些现象之中。他感觉到,危险就像一阵寒气,冷飕飕地朝他袭来。他环顾四周,竭力想弄明白,这阵冷风是从哪里吹来的,来自哪片天空。但是,由目光所及的各种自然现象所构成的这片森林,却静卧在初秋的黄色中,白桦树丛中镶嵌着的几枚金色树叶,没有一片被风儿所拂动。他站起身来,准备从衣帽橱里取出那套黑色西服,好去参加教堂里的告别仪式。

  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还没有拿起话筒,别洛谢尔采夫就预感到了,下面的交谈还将延续各种巧合。

  打来电话的是检察长,他的嗓音很柔和,带有颤音,嗓子眼里好像有一粒小豌豆在不住地颤动,产生出一种赛璐珞簧片的震动效果:“请您原谅,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这么早就给您打电话……我们今天本来是要见个面的,可是,唉,我这一天太忙了……一大早就要去克里姆林宫,去见总统……然后是同事……我想把我们的见面安排到另一个时间……”小豌豆在检察长的嗓子眼里温柔地响个不停。别洛谢尔采夫听着他的声音,感到一种满足,就像是喝了一口热茶,那暖意便渐渐传遍了全身。检察长是一个蝴蝶标本收藏者,了解到别洛谢尔采夫有一份罕见的收藏,便提出进行交换,用他在马尼拉市场上买到的一只菲律宾蝴蝶,来换别洛谢尔采夫在纳米比亚国境线上捕到的那只南非蝴蝶。“要不,我们星期天见面?……到我的别墅来?……我派车去接您……”

  把他派到安哥拉战场上去的“斯瓦希里”死了。格列奇什尼科夫打来电话要他去和阿夫捷耶夫告别。检察长也打来电话想得到那只从库内内捉来的蝴蝶。老将军灵柩上方的六翼天使。像只蓝蝴蝶一样飘忽不定的古米廖夫(古米廖夫(1886…1921',俄罗斯诗人。阿赫马托娃的第一任丈夫。)的那句诗。

  这一切都是相互联系着的。这一切都是从一副巨大的、眼睛看不过来的玻璃镶嵌画上脱落下来的珍贵残片。仅凭那些闪亮的玻璃碎片,无法完整地看清那幅深藏在又高又暗的教堂穹顶中的镶嵌画。应该等到夕阳西下,当最后一缕阳光自下而上地照射进来,教堂的穹顶才会在刹那之间被映亮。那时,才能看清画上的面容。

  “这些烦人的日子!……操不够的心!……搞得人们连业余爱好的时间都没有了!……”检察长信赖地抱怨道,就像是面对一位很亲近的人。别洛谢尔采夫听着这很有文化的、柔和的、带有颤音的声音,想象着那个有些歇顶的脑袋,那道既警觉又逢迎的眼神,以及那个说起话来有条不紊的嘴巴。

  检察长那副白皙的、并不太有神的脸庞经常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他经常在电视里滔滔不绝却又含混不清地谈到当权者的腐败,他暗指的是那几个最高领导人。从他那些滔滔不绝的讲话中,弄不清楚他到底指的是哪些人,那些人又到底犯了什么罪。报上的文章却轰动性地、无所畏惧地写到了“克里姆林宫群贼”,点了总统的名,也点出了他那几个野心勃勃、能量很大的女儿,点出了那几个名气很大、却不受民众欢迎的官员和银行家。所有这一切,都引起了一种痛苦的感觉,厌恶的感觉。

  似乎,在克里姆林宫的大厅里,在孔雀石和大理石之间,摆着一个垃圾桶;似乎,从那里,从宫殿正面的墙壁,从门窗四周的白石雕饰,从那些雕梁画栋里,沿着锈迹斑斑的管道,流出来的是一股股臭烘烘的粪水。

  “我听说了您的收藏,”检察长继续说道,“如果说,我们这些凡人,只能在圣保罗或拉各斯的动物商店里买蝴蝶,那么您,我听说,却是在战场上采集藏品的,一手举着捕蝶网,一手端着冲锋枪……我真想看一眼您的战利品!”

  “很高兴在我家里见到您。”别洛谢尔采夫打量了一下凌乱的客厅,在估摸着得用多长时间才能收拾妥当,将散落在桌子和小柜上的书籍放回书架,将扔在椅子上的上衣和领带放进衣帽橱,将墙角里的一团团灰尘扫到簸箕里去。“您说哪一天吧,我们一定见一面。”

  “我稍后再给您打电话,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等这些操心事了了之后……蝴蝶(“蝴蝶”在俄语中还有“女人”的含义。),惟一的乐趣啊!……这个词多好听啊——蝴蝶!……”他温情、开心地笑了起来,在这笑声中,能感觉到一种优雅的情欲,这种情欲被人为地隐藏在一副道貌岸然的面部表情后面,隐藏在检察长制服上蓝色和银色的绦带后面,隐藏在字斟句酌的讲话所勾勒出的那幅没有表现力的画面后面。

  放下话筒,别洛谢尔采夫走回书房,看了看他那盒安哥拉蝴蝶,其中那几只暗红色的、带有珍珠斑点的大蛱蝶,是他在半道上捉到的,当时,装甲车辆在熊熊燃烧,四处躺着烧焦的尸体,朝着弹坑里发出的炽热臭味,朝着爆炸产生的有毒气体,几只蝴蝶飞了过来,落在凹陷的焦土上,他伸手就能碰到它们毛茸茸的小身子和两只夹得紧紧的薄翼。他抓住了蝴蝶红色的翅膀尖。

  这些巧合的规律,是无法用经典逻辑学因果关系的理论来解释的。这里需要另一些范畴的知识,在那些范畴里,事件的规模是巨大的,多维的,就像宇宙大爆炸一样,而那些事件只会给人间的生活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一朵花突然枯萎了。一条河流改道了。一位老人梦见了他年轻的母亲。

  别洛谢尔采夫感到,他被透明的秋天笼罩了,面对即将来临的风雪和夜雨,这秋天在释放着它那痛苦的凋零之美。必须死去,不要抗拒寒风,而应当飞去,像一颗轻盈的羽状种子,脱离干枯的花序,越过栅栏,越过屋顶,飞向云雾缭绕的原野。

  他弄错了告别仪式的时间,提前一小时到了教堂,这时,教堂里还在举行一个节奏缓慢的礼拜,参加礼拜的人并不多。

  教堂里亮着昏暗的蜡烛和油灯,但在空气中,仍然渗透着那种勉强才能捕捉到的初秋的黄色。含混不清的歌声,女人们头上退了色的头巾,安静的脸庞,神甫飘逸的白胡须,法衣上的长巾从那丛胡须里钻了出来,就像一道浑浊的金色溪流,雕着葡萄藤的圣像壁包裹着金箔,就像满是蜂蜜的蜂巢,似乎在不停地流溢,——所有这一切,都沉浸在淡蓝色的烟雾中。

  他站在一旁,站在一个不高的穹顶下面,穹顶上画有树木花草,草木之间,藏着一些天使、先知和圣徒,他们的身体就像花枝草茎,他们的脑袋会使人联想起向日葵,他们衣服的颜色也像是落叶。他的面前有一个铜烛台,烛台四周燃着一圈蜡烛。这里还有一张大木桌,上面摆着一堆堆苹果,这些苹果有红色的,黄色的,还有绿色的,它们来自天国的果园,被园丁们装进藤编的篮子带到了这里。而那些头顶光环的园丁则站在天堂的果园里看着下界,伸出双手,递来恩赐。桌子上的果实散发着芳香,每一个苹果的周围都有一个微微闪亮的光环,被苹果的味道吸引到教堂里来的黄蜂,在那褐色的桌面上缓缓地爬动。

  别洛谢尔采夫体验到一阵感动,一阵悲伤。教堂就是一座果园,清晨,当白色的苹果花盛开的时候,人们把肤色粉红的婴儿送进了教堂。在阳光灿烂的夏天,当沉甸甸的树叶泛着油光,人们为新郎新娘举行结婚仪式,给他们端来了芬芳的果盘。

  冬季,在寒冷的晚霞中,在光秃秃的树干之间,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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