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也无奈 作者:叶辛-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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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走近寨子了,我装作想买石雕,问一个小老板,寨子上的吴仁萍,住在哪里?
“吴仁萍家啊,好找!”小老板一听,抬手指着寨子中央一幢三层的小楼说,“就是那一家,看到了吗,房子建得最漂亮的。”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点点头问:“她那丈夫高自兴,是这一带有名的石雕艺人?”
“你说到哪里去了,”小老板不屑地说,“他懂啥子石雕。一个种菜的。”
“那他家,凭啥盖这么漂亮的楼房?”
“你没听说啊,全城都传遍了。他们家发了,好像是在坡上挖到了金鸭子,卖出了几十万块钱。”
“噢,那我去会会他们,会会他们。”
“去吧,最好走了,对直去就行。”
我道过谢,对直朝着寨子中间的那根道,慢慢走去。
在夕阳的映照下,那幢小楼泛着光泽。小楼的尖顶,屋瓦,阳台,栏杆,式样全是仿别墅造的,鹤立鸡群般耸立在寨子当中。小楼的阳台上,安装着一个当地老百姓称作大碗的卫星电视接收器,赶得上时代的步伐哩。这一切,和它周围那些带一点土气的楼房相比,有着大大的不同。
莫非,他们家还真碰上了好运?
我走进寨子,突然兴致全无,不想去见吴仁萍了。见她干什么呢?重温旧梦,或是感叹一番。还是……人家现在生活得很好,有丈夫、有孩子,发了大财,还盖起了堂皇气派的别墅式小楼。
我呢,一个教书匠。
我拐进一条小巷子,随便转了转,退出寨子,回到县城庆典接待办专为教师安排的教委招待所。
第二天,隆重热烈的庆典仪式中,我走进了新建的博物馆,在二层陈列室一个上锁的玻璃柜中,我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那一对国宝:皇帝的玉蛙。两只玉蛙被置放在厚厚的黑丝绒上,栩栩如生地瞪视着每一位参观者。
讲解员没有道出它的来历,旁边的注释铜牌上也没有说明它是皇帝的玉蛙。只注明这是明朝开国年间的玉器,乃国宝。当然更不会说这是我捐献的。但是讲解员说了,这只玻璃柜子是特制的,如若有人偷盗,它会发出报警的锐叫声。
我来参加插队落户的第二故乡县改市庆典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对于其他的参观、游览、宴请,兴趣也就不大了。
当天下午,我就踏上了归程。
一九九九年春天,一帮在省城里工作的知识青年,发起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三十周年纪念活动,给我也发了邀请。我知道这是那些今天手里多少有点权的知青们发起的,他们有的当了处长、副处长,有的升任了局级干部,有的成了教授,自觉有了炫耀和风光的本钱。那些下了岗的、待退休的、生活得不那么滋润的知青,是不会想到什么聚会的。
我已当上了安城笫一中学的副校长,级别虽不高,但却是全省名校,走到哪儿人们都要刮目相看的。自觉并不气馁,于是也赶了去。
省城里的那些老知青,大概是预感到这是我们有生之年最重大的一次纪念活动,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把活动安排得十分到位。是啊,就像到会的知青说的,到四十周年的时候,我们都退下来了,还聚个啥子会啊。
聚会在一个二星级的宾馆里举行,比一般的招待所强多了。最主要的,是这个宾馆在省城市中心,交通便利,可以让那些现在还生活在地区、州里、县城的老知青,聚会之余,去逛逛街,办些私事。
我是到得早的,报到之后,领了花名册,在客房里住下来,我随便翻了翻,里头熟悉的朋友不多,有的听说过名字,没有见过。大多数还不认识。我放下花名册,没什么事可做,就信步走出客房,到走廊一侧的服务台这边来。服务员告诉我,宾馆附近,新建了一个庞大的花鸟市场,里面要什么有什么,陶器瓷器,琴棋书画,文物古董,金银首饰,珍珠宝贝,应有尽有,是省城市民双休日的必逛之地,也是外省观光旅游客人的一个热门景点,可以去看看的。
我对此本没有多少兴趣,闲来无事,不妨就去看看吧。
进了花鸟市场,那里头确实大,一家家商铺里的东西,真是什么都有。令我惊讶的,还不是琳琅满目的商品,而是在里头转来转去的人,有省城的,有本省的,还有一望而知、一听口音就晓得是外省的游客。更让我吃惊的是,还有很多老外。
这种景观是我在小小的安城看不到的。
我不想买什么东西,一路浏览般看来,走过玉石珠宝柜台,我的眼睛陡地一亮。我站停下来,定睛望去,哦,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一堆石雕牛、玉雕牛的后面,我看到了一只玉蛙,简直就像是皇帝的玉蛙!和曾经过我的手捐献给县里的玉蛙十分相像。
都说现在而今眼目下,造假造得极其逼真。在这只玉蛙跟前,我愈加觉得这话没错了。
我敛神屏息地盯着那只玉蛙,只觉得越看越像,双脚似钉住了一般,不肯移动了,连气都喘得有点急了。
“老板想买点啥子?”商铺里转出一个三十几岁的瘦子,谄媚地笑着问我。
我倒吸了一口气,镇定着自己,指了指那只玉蛙,轻描淡写地问:“这东西好多钱?”
瘦子的目光在玉蛙上停留了片刻,问:“老板真想买?”
“造型很逼真的,”我点头轻描淡写地说,“想买回去当个镇纸啥的,这东西不难看,放在桌面上欣赏欣赏,也蛮有味的。”
“老板的眼力不差啊。”
“哪里,我只是觉得看着顺眼。”
“老板真想买?”
“我不是开玩笑。”我也是当真的,“只要你的价格相应。”
“相应点就出四万块钱。”
“太贵了,”我尽力克制着心中的愕然,嘴里还在跟他砍价,“实话跟你说,你这不就是一个仿制品嘛!”
“仿制品?”瘦子拖长了声气叫起来,“你再仔细看看,我这玉蛙是道道地地的真品。”
我笑了:“是真品啊。真品,我就更想买了,不要含糊,你说一个实价。”
“实价就是三万。少一分钱我也不卖了。”
“再不能少点了?”
“不少。”
我伸手把玉蛙拿起放在自己巴掌心里,用指尖轻柔地探摸着。一拿到手里,手感的直觉告诉我,这就是吴远贤交给我的玉蛙,绝对不会错。
我内心的震惊难于言表,捐献给国家的玉蛙,咋个会流落到这个地方来的呢?
表面上,我仍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细细地观赏了一阵,我把玉蛙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又把商铺里的其他玉石珠宝看了个遍,想寻找到另外那只玉蛙,可就是没见。
瘦子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从我的手上移到我的脸上,终于忍不住问:“要不要啊?老板。”
“另外那一只呢?这对玉蛙,要成双才好哩。”
“哈,”瘦子冷笑一声,提高了嗓门道,“实话告诉你,老板,要有另外那一只啊,我就不喊三万的价了。”
“你要喊多少?”
“三十万、五十万……”
“那么贵啊!”
“我都不给。”瘦子斩钉截铁地一挥手说。
“你吹得这么凶,它会不会叫啊?”
“叫。”瘦子的声气低弱了一些,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似肯定,又像在犹豫,还带点自问,底气不足的样子。眼珠子骨碌碌地直转,眼角还不时地乜斜着我。
“好,那你去打盆水来。它要真会叫,三万块钱,我今天豁出去买了。”我咬了咬牙说,其实我身上没揣这么多现金,我只是满腹狐疑。
“行,你等着,我这就到里面去打水。”瘦子的神态顿时变得谦恭起来。他从货柜上拿起那只玉蛙,转身走进商铺里去。
我丝毫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安心地站在柜台外头等着,打一盆水需要多少时间呢,但是十分钟过去了,瘦子没有出现。半个小时过去了,瘦子还是没有出现。
我朝着商铺里头张望,里头没啥子动静。我的心在往下沉,正想离开时,一个利索的中年妇女走到柜台前对我说:“先生,玉蛙不卖了。老板打来手机,喊我替他把商铺关了。你走吧。”
说着,不等我说话,她当着我的面使劲一逮,商铺的卷帘门“哗”一声在我跟前关上了。
我哪里还有心思参加什么纪念活动,我要知道博物馆里陈列着的那对玉蛙有没有失窃,我要明白在花鸟市场看到的那只玉蛙究竟是真是假。为什么当我要试一下它会不会叫时,那个瘦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难道他是怕假玉蛙被我识破,就是我识破了又有什么关系,这种地方卖假货还少吗?或是瘦子另有隐衷……
我突然想起刚才看到的花名册上有一个知青是省博物馆的副馆长,是的,我必须尽快地认识他,把这一切告诉他,让他来帮我一起解疑释惑,赶回宾馆的路上,我拿定了主意。
晚餐后,当我把一切向刚认识的副馆长和盘托出的时候,敦实憨厚相的副馆长脸上严峻的神态告诉我,他感觉到的事态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
他当即拿起电话联系工商局和公安局,让他们尽快赶到宾馆,会同省博的专家一起,到花鸟市场查找那家商铺的主人。
在等待他们赶来时,他又用手机拨通了我插队那个县(现在称作市)博物馆的馆长,询问馆内陈列的那一对玉蛙还在不在。当听说那对玉蛙还好好地陈列在那里时,副馆长瞅了我一眼,说了一句:“现在我们先全力查获花鸟市场这一头。”
说话间,省博物馆的古玉石专家、工商局、公安局派来的人都到了。我随他们一起来到花鸟市场的那家商铺,那家白天还满是各式商品的商铺里已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了。
旁边没打烊的几家商铺说,我走后不久,来了好几个小青年,在一个时髦女性的指挥下,把所有的商品都装箱搬走了。
这家商铺的雇主也已被查到,他是一个年老体弱的书画商,几个月前,因身体不好,把商铺转租给了瘦子。他只知道瘦子叫老尚,按月如期交转租费,还算守信用的。
其他一概不知。
省城里,哪儿都没见老尚的踪影。
我沮丧至极。兴师动众,扑了一场空。副馆长却是信心十足,他说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打发走了所有的人之后,他把我约进他的客房里,劈头就说:“你没有错。”
望着副馆长敦敦实实的身架子,憨厚的圆圆的脸,我深为感动。
副馆长接着说:“现在我们要搞清楚的是,你捐献给县博物馆的那两只玉蛙,是真还是假?”
我拍着胸脯说:“那绝对是真的,不会假。我试过,它们在水里都会游、会叫,妙极了。”
副馆长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完全相信你的话。不过,货柜上看到的那只,你不也肯定地说是真的嘛!时间,时间毕竟过去快三十年了呀。”
副馆长意味深长的话,可以说是一针见血,我哑口无言了。
根据副馆长的意思,我当夜就给妻子打去了电话,让她把当年县里发给我的那张盖了大红公章的捐献证书找出来,连夜给我传真到下榻的宾馆。然后把真件收藏好。
收到传真,我复印了一份,拿给副馆长看。副馆长说了一声,兵贵神速,连夜开好有关证明,办好手续,忙到半夜才歇下来。
第二天一早,我们俩就坐上省博的车,往县博物馆赶去。
县博物馆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
遵照副馆长的意思,他们连夜找到朗巴,把当年陪同我一起到县城捐献玉蛙的吴仁萍也约来了。第一眼看到她,我已经不认识她了,她变成了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我这样说是客气的,实事求是地说,她完全变成了一个肥婆,胖得人都变了形。就是性格没变,一眼见到我,她就惊喜地叫:“华有运,华老师,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吴仁萍呀,看,胖成啥了。哈哈哈。”
县博物馆的人还对省博的副馆长说:吴仁萍的舅舅、舅妈先后已去世,他们的子女对这事儿不晓得,所以没有约。
直到这时候,我才第一次晓得,当年接受我捐献玉蛙的是两口子。我不由瞟了吴仁萍一眼。
县博物馆用两只大大的铜盆盛满了清水,当着众人的面,警卫关闭了警灯,用钥匙打开了陈列柜,把那两只皇帝的玉蛙,诚惶诚恐、小小心心地放进了水中。
我瞪大了眼睛盯着水中,两只玉蛙既没游动,更没叫唤出声,没等县博工作人员的手离开水面,两只玉蛙已经沉到了水底。
我惊慌地骇然大叫起来:“它们怎么不会游了?它们怎么不会叫了?它们怎么变成假的啦?啊!”
县博物馆大厅里回响着我失态的叫声,继而沉寂下来、沉寂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