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 下-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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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忍住心头的厌恶,长跪据地谢道,赵先生,往日在广陵国,大家多有误会,赵先生宽宏海量,须知为天下者不拘小怨,何不捐弃前嫌,共谋大事?
赵何齐看着刘丽都谦恭的模样,心里愈加恼怒,你这样前倨后恭,不过是为了那个小竖子,当日在广陵国,你对我何曾有稍显恭敬?真是可恨之极。想我一个堂堂的富家公子,哪里比那个该死的沈武差了?无论是讲财产和势力,那个穷酸小子都远远不及。可恨我今天落到如此下场。你们每日里鸾凤和鸣,何曾知道我的悲苦。他看着刘丽都憔悴而丝毫不掩国色的面庞,心中的酸意如喷泉一样泛了上来。本来这一切都是我的,连眼前这个丽人也都是我的,可是我非但得她不到,反而弄得连那玩意都没有了,不,我一定要报仇,该死的沈武,虽然现在让你死了有点可惜,毕竟我还需要利用你。但是你也一定要付出代价。他脑中轰轰驶过一排排计划,突然浑身颤栗了起来,对,我得不到的东西,你却得到了,可是你想爽快地长久享受也没那么便宜,我也要让你失去,让你知道悲痛是什么滋味。
于是他脸色假装缓和了,我知道你是为你丈夫的事而来,否则我也等不到你屈尊枉移玉趾。不过这件事不大好办。沈武射中禁苑殿门,证据确凿,罪状明白。天子为此极为震怒。刚才诏书宣布,我也不便告诉你什么内容,〃漏泄禁中语〃的罪名,谁也担当不起啊。
刘丽都低声道,〃漏泄禁中语〃固然是极大的罪名,可是我夫君如果真的坐此腰斩,赵先生难道真的很快乐么?先生莫非不想封侯了?
赵何齐看了看左右,你们下去。左右侍从蜂拥退出,房中只剩得他们两个人。赵何齐怒道,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翁主先请回罢,等待丞相府杂议结果是正经。当然,现在也可以适当准备一点苇、炭、蜃灰等蒿里用物,免得到时收葬一下子来不及。
他此言一出,刘丽都大怒,她呼的一声站起身来,倘若我夫君有事,我也不想活了,但是死之前我就把大家在广陵的事全部说出来,反正都是死,干脆一起族诛了罢。
赵何齐心道,沈武那小子狡猾,我承认玩不过他。但你要跟我玩这套可不行,还有欠火候。他掸掸袖子,轻松地说,翁主请便罢,反正我一个废人,死也无所谓。但是翁主要告发,必然牵连广陵王。别忘了,广陵王是宗室,他也许会处死,也许会〃有诏勿论〃,但是翁主一定会死。有案例,宗室子告发父王谋反者,为大不孝,反而会先于谋反者处死。元封二年,衡山王庶子刘君房因为怨恨父亲对自己不慈,告发父亲谋反,廷议认为,刘君房因为和嫡子争宠,告发亲父,大不孝,判处弃市,为天下笑。翁主是不是想等害死父亲之后,再让天下人耻笑呢?
刘丽都身子一震,呆在那里象具木雕。赵何齐缓缓道,其实翁主既然不怕死,我倒有个办法。翁主如果死了,就可以救得沈武一命。
长久的一阵死寂。赵何齐看见刘丽都眼睛发直而不答话,快乐而语带讥嘲地说,看来翁主也不是太爱自己的丈夫嘛。其实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沈武这小子办事莽撞,当初不过凭着特殊机遇得至高官,哪里便有什么真才实学了。他死了,翁主正好换个稳重的世家子弟嫁了,夫妻长保富贵。以翁主这般国色,单单让沈武那小子独占便宜,岂不可惜?也是暴殄天物啊。
刘丽都抬首盯着他,淡淡地说,你当我真的这么爱惜自己的生命么?如果我的死,能换来他的活着,那我没有什么可吝惜的。我只是不能想象,如果他出狱,得知我魂归泉壤,将何以为情罢了。好吧,往后的事也不是我所考虑的,坟墓中亦无复相思之痛。我知道我不能忍受失去他的痛苦,我宁愿让他承担这个痛苦。请赵先生明示,我该怎么做?
赵何齐不怒反笑,你是不是疯了,为那竖子考虑得可够周到。这天下女子何止千万,你死了,难道他便不能娶别人?说不定你尸骨未寒,他就左拥右抱的去快活了。我劝你还是别想他会怎么为你伤心,想想他怎么在未除丧服前就和婢女奸淫苟合的好。
你哪里会有我了解他,刘丽都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好生悲凉。她想起自己和丈夫真正在一起不过大半年的时间,然而可供回忆品尝的事却是如此之多。本来高高兴兴地回到豫章,却导致了他父母惨遭杀害。这对他的心有多大的伤害。他一怒之下大肆捕杀乡里不法,曾一度让自己怀疑,是否因为迁怒之故。但是当自己看了案卷,却只能说,如果按照律令,一个都没有杀错。自己是相信他为人的,因此到长安以来,对他的所为也没有丝毫怀疑。他曾多次向自己表达过对江充的厌恶,和对太子的同情。当然他也担心太子一旦即位会对自己不利,因此他还曾有等待时机以扶持广陵王的想法,但这个想法却遭到自己的劝止。虽然自己对此曾满怀憧憬,但现在早无所谓了。有了丈夫,她觉得什么事都无所谓。何况父亲的确不具备一个合格皇帝的才能和素质。汉家天子自高祖以来都是不错的。高祖豪放,惠帝温厚,文帝慈仁,景帝谦让。当今皇帝虽然有时杀戮大臣,但还远未达到暴虐的程度。每判处大臣死刑,几乎都在律令范围内。自己的父王哪里够格呢?丈夫听了自己的劝止,也喜道,我为了博得你的高兴,才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其实我在长安博问皇太子的为人,都说太子温恭仁惠,有太宗文皇帝之风。如果遭了江充的毒手,实在是大汉不幸。
刘丽都脑子里思绪联翩,想得最多的还是和丈夫在一块的欢乐时光,在豫章,时间虽短,而公务之暇,也曾带她游遍豫章周围,他们驰车梅岭的时候,看见满山的竹林如黛,丈夫笑道,当年我借兵诛灭的梅岭群盗就伏窜在这些竹林里。说起自己矫诏篁竹营的事,犹不禁感慨系之。这事件里还有那位长安靳侯的女儿,尤让她兴致盎然,她不带任何醋意地细细盘问,她信任丈夫。在长安,丈夫也曾和她游历五陵,驰车终南山射猎。可是这样的日子,以后再也不会有。刘丽都慨叹了一声,你不会理解他的。只要能救他,任何事我都愿意做。
赵何齐冷笑道,好,既然翁主一意求死,那我也没什么好说了。现在天子要诛沈武,虽然主要是因为他罪状明白,江充等人垄断杂议的因素也不可忽视。律令虽严,却一向也不是不能变通的。至少还有〃议贵〃、〃议亲〃之条,不是吗?景皇帝时,中尉郅都主管废太子临江王刘荣的案件,刘荣被征诣中尉府对簿,想求刀笔上书辩解。郅都不许人给刀笔,幸亏魏其侯窦婴给临江王偷偷送来刀笔,临江王作书谢上之后愤懑自杀。皇太后接到窦婴转送的临江王谢书,大怒郅都竟敢隔绝上书,专杀诸侯王。她要皇帝诛杀郅都报仇,皇帝当时辩解道,郅都是忠臣。皇太后怒道,难道临江王就不是忠臣吗?景帝无奈,只好处死了郅都。现在沈武的事情虽然不能等同临江王,可是论贵,爵位是关内侯、秩级是中二千石。论亲,也是皇帝的孙女婿。江充等隔绝沈武上书是毫无理由的,所以翁主可以从这里入手劾奏江充。
刘丽都心里暗暗诧异,这赵何齐进宫之后,律令文法果然大见长进,分析案例条条是道,难怪皇帝给他加官诸吏,的确不是单纯的掖庭令可比。倘若他早早能这么学得聪明点,又何至于闹得胯下之物被割了呢。她细思赵何齐的话,又是感慨,又是伤怀。
赵先生分析得是,我明白了。刘丽都道,汉家重死节,上书为明不欺,只有自杀阙下,才能让皇上信任。恩,很好,我这就回去制作文书,明天来拜访赵先生,自杀之后,请赵先生务必将文书送交皇上,丽都感激不尽。
赵何齐满意地说,翁主果然聪明,放心好了。沈武死了,我怎么办?我还想封侯呢。他这样说着,心里虽然有些不快,毕竟对沈武还有些嫉妒,这个养尊处优的美人,竟然肯为了那个竖子死。另一方面也着实快意,不管这女人多美,都和自己毫不相关。既然自己不能享用,早点死了是正经,巴不得这天下的美人全死光才好呢。当然,也得表扬一下自己,如果不是突然脑子一转,叫刘屈氂他们不能露泄省中语,刘丽都早就推测到沈武死不了了,也就不会来求自己。而且,如果不是自己表演得好,刘丽都也不会相信自己。女人一旦嫁人,就变成了完美无暇的愚蠢的动物,为了一个男人竟然命都不要,那,那也是活该了。
六
第二天,跟从刘丽都来的还有婴齐。昨晚刘丽都叫他来制作文书,他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他觉得刘丽都的情绪很不好,可是到底怎么不好,也说不准。她不会自杀上书罢?婴齐忐忑不安地想,汉家不成文的规矩,如果在冤屈无告屡屡碰壁的情况下,自杀上书是常见的一种形式。这很容易博得常人理解,一个人上书劾奏别人,有可能会是狡辩或者是陷害,但是如果劾奏上书的同时就自杀,马上就会让旁观者改变看法。认为这个人肯定是有冤屈的。因为如果只是陷害别人或者为自己脱罪狡辩,而首先自杀,代价未免太大了,笨蛋也不会干。元狩五年,未央卫尉窦充国的掾史苏纵,上书司马门,状告窦充国不法阴事,奏上后当即伏阙自杀,以示不欺。皇帝大怒,当即下吏簿责窦充国,窦充国惶恐自杀。元狩六年,御史大夫张汤在被减宣逼得自杀前也上书皇上,指出是丞相三长史陷害自己,皇帝感慨之下也将三长史下狱处死。如果刘丽都走这条路,在目前的形势下,的确是无可奈何的事。他不敢问刘丽都,怕她本来没想到,但经自己一提醒,反而去照办。所以,刘丽都再次来到使者驿舍,婴齐还是跟着来了。
赵何齐瞟了一眼婴齐,冷淡地说,我和翁主商谈密事,任何人不得在侧。
婴齐君,请先到外面歇息一下罢。刘丽都道,我很快就出去。
婴齐只好十分不情愿地走下堂。有侍从将他带到门前庭中等候。
赵何齐接过刘丽都递过的文书,看了两遍,道,很好,我想皇上看到,一定会赦免沈武的。怎么样,你自己的事处置好了吗?
刘丽都不答,从腰间的囊中掏出一个漆盒,淡淡地说,请借赵先生酒爵一用,并赐酒一杯。
赵何齐吩咐道,给翁主拿一个酒爵和一壶酒来。
刘丽都打开漆盒,用勺子挑出一些黑色的粉末。赵何齐知道,那是乌头毒药,心里不禁掠过一丝怪异的感觉。他有点想劝止她,告诉她诏书的真相。可是再一想,又不甘心,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怔怔地看着刘丽都的动作。
刘丽都从漆盒里又拈出一根长约数寸、色彩怪异斑斓的羽毛,伸进酒里搅拌。这是鸩鸟的羽毛,是我从广陵王宫带来的。刘丽都语调平淡地说。
这我知道,赵何齐应道,寻常人家哪里有鸩鸟的羽毛。即如乌头毒药,如果不是诸侯王和高爵的大臣,按律令规定可以收藏之外,一般的百姓私藏也是死罪。
嗯,当年我在豫章就是用涂了乌头的毒箭射杀了三名公孙贺的使者,才救得了我夫君。刘丽都骄傲地说。
赵何齐心里暗怒,刚刚萌生的一点同情之心也烟消云灭。这女人果真是没得救了,对那竖子痴心至此。他冷冷地说,那是,否则用毒箭射杀小吏,换了别人,早该处死了。翁主还犹豫什么,你这次还能用毒箭救他么?
刘丽都沉默不答,眼泪突然如泉水般涌出,她想了一会儿,将那鸩羽扔到一旁,举起酒爵,一饮而尽,惨笑道,请赵先生不要忘了答应我的话。
赵何齐满意地点了点头,我绝对不会忘记翁主的嘱托,希望翁主到了泰山地府,也能长享富贵。
鸩毒的发作并不会太快,刘丽都饮下后,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悲声饮泣。婴齐就在门外。听到翁主悲泣,大吃一惊,知道不妙,他不顾侍从的拦阻,疯狂冲进去,看见刘丽都两手撑在地下,脸上泪水阑干,心头如重锤撞击了一般。翁主,他失声叫道,你怎么了?!
赵何齐假装感叹道,唉!你的主母刚才喝了鸩毒,真是没料到,何苦如此。
婴齐差点没晕过去,他几步窜到刘丽都跟前,跪下来抓住她的胳膊,带着哭腔道,翁主何必如此,我们还可以从长计议的,倘若府君遇赦回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