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小传 作者:周汝昌-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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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獯稹
由此可见,介绍曹雪芹时,除了那些较为确切的事实以外,目前还不能尽免于不能不容许着若干的探索性的、假定性的部分。这些,原该随处酌加说明,但最好先向读者一总交代一下。
在此以外,还有一种困难,就是:要了解曹雪芹,如果只就他本人所生活的那区区四十年的过程来看,就会有许多事情不易明了,大部分的问题难于解说剖析。因此,先要了解他的家世历史,而这和了解任何作家都必须知道一些他的家世情况的那个〃一般命题〃又并不完全相同。原因是,不仅曹雪芹的家世非常特殊,而且他本人所经历的种种生活境遇上的变化,差不多都是一系列的历史政治事件所牵连产生的后果,种因甚远,牵绪颇繁,不由历史寻其来龙去脉,就无法说明曹雪芹那些遭遇的意义,也就无法窥见曹雪芹的思想根源和精神面貌。
但是,要交代这些,包括百十年间的许多事件(连带着清朝的很多典章制度)的发展演变,势必成为辞费,读者就可能感到讲曹雪芹而讲家世和讲历史的部分太多了,不免有些〃喧宾夺主〃。这是一个〃矛盾〃,很不容易恰当解决。
关于这点,我想只好这样:一方面,介绍家世和讲历史时尽量地简要;另方面,也要求读者谅解,我们并非是为了讲这些陈言往事而讲它们,是为了要说明曹雪芹的某一方面、某一问题而讲它们,目的只在便于更深入而全面地直接了解曹雪芹本人并间接有助于了解他的小说《红楼梦》。在本书中,我并把一些在叙述上可以较为〃独立〃的章节特别分出去,降为〃附录〃,放在卷尾,这样,既可以〃尽早地〃直接介绍曹雪芹本人,也可以让读者补充理解那些前面叙说过于简略的各种问题和关系,主次比较分明些。不过,我还是要说老实话:如果你以为,除了〃曹雪芹〃三个字,一谈别的,都是〃节外生枝〃,因而表示〃不感兴趣〃,那么你这种看待事物的方法,最好能适当地改变改变才好,因为,想了解曹雪芹这样的文学家,特别需要把他放到历史背景中去看问题,除了曹雪芹本身,〃以外〃的事情都看成是〃庞杂〃的闲文赘语,恐怕就不好讲了。
和上述之点紧密关联的另一点就是在行文时,有些地方感到单用抽象概念的话来陈述那些距离我们很遥远的陌生事物,既觉空泛,又不易明白,因此有时引事例、借话头,从旁来比喻衬托,希望可以更好地说明问题,这也只是帮助读者理解的一种手段,并不是特别喜欢〃毛举细务〃、故为枝蔓的意思。这点也希望能得到读者的〃合作〃。其实,干瘪枯燥的文字不一定最〃有助于〃理解,鲁迅先生早就说过,很多译者把原著中的有意味的部分都当〃枝叶〃删净了,结果这朵〃花〃(即使是很美的花)也就不再成其为花了,先生那还是指自然科学的论述而言,何况是涉及文史艺术的文字?
还有如何对待关于曹雪芹的传说资料的问题。研究曹雪芹这样的人,他〃名不见经传〃,所以也不会有碑铭志乘可据,完全画限于书面文献,排斥故老传闻,那可能是不正确的。比如清代人也有几位笔记著作家记下了一些曹雪芹的遗闻轶事,那其实也得自传说,不过是偶然遇上好事者,存之于笔墨,或付诸刊刻罢了。但口传各说法中也会因年久辗转而走样子或夹入附会。至于到了今天,相距雪芹时代已然二百几十年了,仍然出现一些传说,往往支离可笑,恐怕是一二辈编造者的无稽之谈,我们对这些〃资料〃〃文物〃应当特别慎重,以免为妄人所乘,制造混乱。
介绍曹雪芹的种种困难,略如上述;归根结蒂,还应该提到一点上来,那就是我们自己的水平的问题。记得曹子建说过:必须有美人南威之色,才可以论姿容,必须有宝剑龙泉之利,才能够议断割如若按照这个标准来办,那有资格来讲说曹雪芹的人就太少了。不过,刘勰有云:〃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这个道理却是不错的。赏文如此,识人又何莫不然。太史公司马迁的伟大,绝不是在于他仅仅能够〃网罗放失旧闻〃,遍历名山大川亲作采访,等等别人也可以努力作到的事情,而是在于他具有异常杰出的良史之才之识。否则,《史记》一书中所传写的那些人物,是不会如彼其栩栩如生,须眉毕现,如彼其富有魅力,如彼其既具有高度的历史学价值,又具有光芒映射的文学性价值的。我们中国〃良史〃这个宝贵的传统,可以说明传记学的许多问题。可惜的是后世渐渐无人发扬光大了。光是〃档案室主任〃,是写不出一部好历史好传记来的。曹雪芹是一位极其高超的文学艺术家,而我们却是普通人;他的风华襟抱,学识才情,和一般的人相形对比起来,是天壤之别。那么不难想见:就是掌握了全部的翔实史料,克服了各种技术性困难,也还并不等于我们笔下就出现了接近历史真实的、呼之欲出的活生生的曹雪芹。我们自己的能力确实是太有限了。
我在落笔时,只抱着一点奢望:尽可能地提着自己,不要歪曲了曹雪芹这个光辉的形象,切莫拿琐儒陋士的世俗的眼光、心光去测量曹雪芹,把他庸俗化了,猥琐化了。
好了,那就让我们这样来尝试了解一下曹雪芹这位文曲巨星,空前伟大的小说家吧。
周汝昌
二 启蒙时代——“殆将有变”
曹雪芹是生活在哪些年月里的一位文学艺术家呢?虽然大家对他的生卒年份都还有所争论(注:参看书末补注。),但是可以粗略地说:他是生活于公元十八世纪的二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在我们中国历史上就是清代的雍正一朝和乾隆朝的前半的这四十年左右的那一段历史时间。
从全世界看,曹雪芹的出生时期是在欧洲沙皇俄国等国家瓜分瑞典的〃北方战争〃(The Northern War)终了和俄国彼得大帝死亡之际;他的去世的年头就是与英、法的美、印殖民地战役紧密相关的〃七年战争〃(The Seven Years'War)终了、巴黎条约订成之次年(注:这是根据〃癸未说〃、即曹雪芹卒于一七六四年二月一日而讲的。参看书末补注及第三十节。)。曹雪芹几岁的时候,牛顿(Newton)逝世;他死去的那一年,瓦特(Watt)发明了蒸汽机。曹雪芹二十多岁的时候,孟德斯鸠(Montesquieu)、狄德罗(Diderot)、伏尔泰(Voltaire)以及其他〃百科全书派〃学者和文学家的著作正在纷纷问世;他去世的前二年,卢梭(Rousseau)出版了他的《社会契约论》(LeContract Social)。曹雪芹死后十一年,美国独立战争兴;他死后二十五年,法国大革命起。
在欧洲,这正是资产阶级革命前夕,各种反对封建、专制、教会等旧制度的新思潮正在汹涌澎湃、历史上的伟大著作正在产生的〃转折〃年代。
那时候的中国,还是一个基本上闭关自守的强大的封建皇权国家,社会结构当然也是封建的古老社会。但在这时,却产生了曹雪芹这样的具有反封建思想的小说家。上面的几笔粗线条的钩勒,是想把曹雪芹的生活时间放在〃世界大事年表〃上来看一下〃位置〃〃座落〃的意思。不消说,我还并没有暗示曹雪芹的思想是否曾受欧洲资本主义上升时期〃启蒙〃思潮的影响的含意。我们了解,在前此阶段,从明末到清初,天主教徒来华所输入的〃西学〃,一点也不曾包括着十六、十七世纪欧洲的新科学、新思想,完全是代表封建教会的正统经院哲学;这因为那时的耶稣会本身就是捍卫旧势力、旧传统的迫害〃异端〃改革的堡垒,它不会也不可能把当时进步科学和自由思想传入中国。至于当十八世纪初,即使有了海外商人到中国口岸来,是否就可能马上及时地把当时的新思想传播过来,而且发生了相当的影响,恐怕也是尚待研究的问题。探讨曹雪芹的思想根源,首先还要从解剖清初时代封建中国的社会结构下手。但是,我们这里把目光放大些,先对照东西两方的情况看一看,也饶有意味。
从封建中国看,那是满洲贵族清代统治者从东北入关已然八十年到一百二十年的时期。这正是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五回里说的:〃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赫赫扬扬,已历百年〃,可说是若合符契。清人入关以后,以实际上的创业、掌权者多尔衮为代表(包括他的两个弟兄多铎,阿济格),奠定了统一全国的基础;随后出现了康熙大帝,这才是〃治绩〃的真正开始;接连而来的雍正、乾隆两朝皇帝,也都是非常杰出的政治、军事家,尽管他们也是封建统治者,但和明朝的皇帝相比,特别是从整个历史来看,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施政,在团结我们多民族的伟大古国和抵御外来侵略上,是有其不可低估的功绩的。历史学家一向称这三朝为〃盛世〃,至少说明了历史的一面。但是,到乾隆时期,那也确实有了〃强弩之末〃的征兆。盛世之中,危机四伏,险象环生,孕育着时代的推迁变化。我不是清代史专门家,很难作出高度概括的科学论析,还只能用谫陋的办法试行解说,比如,你读包世臣(他以书法理论家著称)的《艺舟双楫》,读到一篇《再与杨秀子书》,里面就有这么一段话:
世臣生乾隆中,比及成童,见百为废弛,贿赂公行,吏治污而民气鬱,殆将有变:思所以禁暴除乱,于是学兵家。又见民生日蹙,一被水旱,则道殣相望:思所以劝本厚生,于是学农家。又见齐民跬步即蹈非辜〔老百姓一迈步就会陷入本来并无过错的犯〃罪〃之灾〕,奸民趋死如鹜而常得白金〔坏人纷纷干可犯死罪的坏事,却能发财享福〕:思所以饬邪禁非,于是学法家。……
包世臣实生乾隆四十年(1775),不过是曹雪芹卒后十一二年,你看,这就是那时候的文人(当然他的立场观点是从属于封建统治阶级的)记下来的亲切感受,他似乎不会无缘无故地去污蔑他自身所处的那个盛世,(至少有一部分)应属可信。那么再拿曹雪芹写在《红楼梦》开篇的那段话〃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来对照看,又何其不无相似之点。
在这个盛世之中,有头脑的人,或者说〃有识之士〃当时就感到〃殆将有变〃。这种变,大约在包世臣说来不过还是只指那些揭竿而起的〃暴乱〃而言;然而〃民气〃既〃鬱〃,必然会包括着思想的问题。我们为了理解曹雪芹,特别注意的倒是侧重在这后一点,在这个即将有变的时代,伟大的文学家首先是思想家的曹雪芹,他的感受不会反而不如包世臣这一类型的文士。
非常负惭抱憾的是,我对围绕着曹雪芹的这个时代的思想界,并无任何知识,因为这只靠〃查〃史书是查不到的,需要自作专门的刻苦的研究,而我没有能力去作。同样,围绕着《红楼梦》的那一时代的通俗文学(小说、剧本、民歌俗曲……)的情况,也是基本无知。因此,我无力在这一方面进行〃鸟瞰〃,并加介绍,而这却是十分重要的。我仍然只能查〃历史年表〃,看到的是:在曹雪芹卒后的二十八年,乾隆作成他的《御制十全(武功)记》,而此记作成的第四年,自湖北开始、后来遍及数省的白莲教也就正式起来了。
〃乾隆盛世〃,是看似极盛而潜伏着〃有变〃的危机的由盛至衰的转捩点。这种时代的征兆气机,敏感的伟大文学巨人曹雪芹好像是感到了。这正有点像鲁迅先生所说的:〃……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注:《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四篇《清之人情小说》。)
周汝昌
三 大清朝局
曹雪芹出生的次年(注:这是按曹雪芹生于雍正二年(1724)的说法而讲的。参看书末补注。),浙人汪景祺以所著《读书堂西征随笔》中诗文〃讥讪圣祖仁皇帝(康熙),大逆不道〃,立斩,妻子发往黑龙江为奴,期(jī)服亲的兄弟侄儿等,俱发遣宁古塔(今黑龙江宁安县属),五服以内的族人,俱革职交地方监管。又次年,礼部侍郎查嗣庭,典试江西,出题有〃维民所止〃四字(注:这本来是《诗经·商颂·玄鸟》里的成语,但是《大学》里引用过,所以只要读〃四书〃的都能知道。),竟被解释是取〃雍正〃二
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