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幸福观-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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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能够看到,这种奇特主题的复合体几乎贯穿了整个中国思想史的秘密传统部分。这种传统并非一种构造,它在中国作家如林语堂等人的作品中都有体现。再一次,屈原成了这种传统的起点。怀着对天地的失望,他选择自沉作为自己的最后归宿,而这也成了中国所有那些希望超越恶魔般世界却又不可得,最后自身受到毁灭的人的行为原型。诗人李白可以象征这种典型的命运,有传说他在醉酒后,欲捞水中月亮的倒影,结果溺水而死。在这个宏大的想像图景中,醉酒和对另一个天堂般世界的梦想,飞翔与游泳、溺水与生命的完结,这些所有的因素都被结合在了一起。但同时,仍然还有许多中国的政治家和学者,他们也选择溺水作为完结生命的方式,这样的死亡已经不是传说,而是源于政治的剧变和他们信仰的崩塌,这些都使他们觉得自己所在的世界是那么前所未有的陌生,惟有以一死离开这里,寻找另外的天堂。这其中包括宋代的遗民,怀着对正统王权的最后妄求而纵身跳海,也包括许多最近时代的学者。中国传统教育出身的学者王国维(1877…1927年)便是其中之一。他曾经钟情于叔本华,钟情于现代社会,但却并不能真正脱离旧时代,最终自沉于颐和园,以自己的生命效忠传统,并因此成为整整那一代人的象征。甚至毛泽东的生命也未能完全脱离这个主题。在他的口头自传中,他说在十三岁时,由于与父亲发生激烈的口角而被父亲追逐,他跑到村子的池塘边,因为恐惧跳到了水里。这是这种绝望后的行动,后来他在家里被允许拥有了更大限度的自由。这种葬身波涛的自杀方式,对于那些绝望的人来说应当具有一定的吸引力,那些人会相信,这样的死亡能够在他们永别这个世界之前,洗净在这个世界沾染上的尘土。但是,那些真正坚强的选择死亡的个体,告别这个旧世界,进入新世界,并不会选择这个全新的他们并不熟悉的途径。更值得奇怪的是,我们所能接触的所有这方面的例子,几乎全都来自于神话和传说。《庄子》中,有官僚劝谏鲁侯不靠舟车,“而独与道游于大莫支国”的典故。。当我们涉及政治现实时,很自然地,这些传说就只能被当作流言而已了。公元5世纪,孙恩造反的故事可以是很好的例子。他与他的同伴跳入波涛滚滚的扬子江,因为他们相信天堂就在不远的地方,并且最后变成了水鬼。这个故事仿佛在告诉我们,他们最终征服了波涛,并在非同寻常的物质——水中,寻找到了他们的幸福。
第六部分:曙光(1800年以后)第四节 新中国与拯救世界(24)
413正是这种背景,有助于我们加深理解毛泽东最近一段时间极为引人注目的奇怪举动(他的行为,那些连接“知”与“行”的努力,经常要比他的写作更为有趣)——宣布要在扬子江游泳——这个举动招致了成千上万人的模仿,几乎成为一场群众运动,并被拍摄成电影,在全世界播放。直到现在,关于毛泽东游泳穿过长江,共有两次报道。这条宽度颇为可观的河流,在1957年修成连接两岸可通火车以及其他交通工具的长江大桥之前,一直被视为中国隔断南北的“天堑”。第一次是在1956年6月毛泽东宣称要畅游长江之时。他一共横渡了三次,分别是在那个月的1号、2号和4号。第二次是在十年之后,1966年的6月16日。这两次畅游长江,并非仅仅为了宣告世人,作为共产党主席的他有良好的健康状况、还更是在展示一个新的、大胆的冒险行动,而这个行动本身则宣告了一个全新的、更好的世界的到来。这种毛泽东特有的行动,几乎成为大跃进和随后的文化大革命必须的宗教性仪式。他第一次游泳横跨长江——接近于随后武汉长江大桥建成的地点——的思想,可以在他随后发表的一首名为《游泳》的词中找到体现。这首诗,比其他任何文章都更为清晰地表达了水流的运动将带来一个新的世界的思想:
才饮长江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风樯动,龟蛇静,起宏图。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当今世界殊。
414与水的联系再一次出现,是在一首极为有名的政治颂歌之中,这首歌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更是广为流传。在这首歌里,对海洋的跨越,被象征为革命和剧变: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但在这首歌曲中,另外一个与“水”联系的象征意象——对太阳和光明的崇敬——同样拥有一个长期隐而不显的反儒家传统。回溯这种对太阳感情的渊源,会发现它并不来源于本土的中国传统思想,而是更大程度上受到了拜火教与摩尼教的影响,这两种宗教于唐代传入中国。查陈垣《火祆教入中国考》及荣新江等人著述,可知二教入中国早于唐代。此处译文保留作者原文。——译者注这种源自西亚的宗教信仰,在8、9世纪与道教和佛教理念,在作为通俗信仰上有如此亲密的融合,以至于从那个时代开始,它们就逐渐被视为中国本土宗教。尤其对于下层阶级来说,对太阳、星星、光、火甚至幸运的红色,与汉代教条思想相联系,组成了平民起义意识形态中重复出现的母题。宋代的“食菜事魔教”,我们已经知道他们对于太阳和月亮的祭拜,而另外一些造反者,如张献忠,甚至认为他们自己是星星的化身。同样的信仰在洪秀全的起义中同样具有生命力,作为太平天国运动的领导者,他认为自己是太阳的化身,并生于“火”的上帝。对太阳的崇拜,另外一个可能性,是当他年轻时代在湖南省游历时与农民的交谈中,产生的对阳光的渴望。在红色年代,随处可见的,是“毛泽东思想”与“红太阳”的联系,毛泽东的头像被红色的光所环绕的图片随处可见,足以证明他受到的崇敬。尽管人们一开始可能会认为,这样的事情在中国思想史上属于绝无仅有的,但实际上,它在思想史上仍然不乏先例,甚至当这些联系起来的部分,如果将它们各个部分分开会显得含意模糊。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分析毛泽东的名字。其中的“东”字,意指“东方”(毛泽东的“毛”是他的姓,而“泽”字则是按照家谱排列毛泽东的名字就是韶山毛氏字辈中第十四辈份。——译者注,在那一辈份的孩子每个人名字中都会有),指作者写作的年代。——译者注这样,我们就能够很容易了解毛泽东如何能在中国成为“东方”的化身,而这一点与他个人的性格并没有直接的联系。他是新的一天黎明来到的吉祥化身,而在这一天,东方能够在自然法则的指引下,战胜正在衰落的西方。
415在这样信念的指引下,有了毛泽东的赞歌《东方红》,这首最近一段时间这支歌延安时期就已经存在。——译者注在中国最常听到的歌曲。值得注目的是,这首歌同时包含了中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发射上天的信息,并且,“东方红”中“东”字与“红”字同时出现。一方面,它们有各自的确指含义,另一方面,又包含了毛泽东的名字: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咳呀,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毛泽东,爱人民,他是我们的带路人。为了建设新中国,呼儿咳呀,领导我们向前进。
第六部分:曙光(1800年以后)第四节 新中国与拯救世界(25)
在这首赞歌的前面两句,作为对毛泽东极端崇拜的证明,我们已经能够毫无疑问看出当代中国思想中的宗教成分。更进一步的证据,还有无数读者写给报纸的祈祷式的信件、无数关于“毛泽东思想”的文选“红宝书”具有“战无不胜”效用的报道等等。所谓“红宝书”,本来是只供给军队阅读的,有红色封面的毛泽东文选。数以亿计的毛泽东文选自从1966年开始不断再版发行,数量上超过了当时所有其他的出版物。这让我们不由得想起了公元6世纪的佛教,由于当时的人们相信印行佛经即是善行,结果是直接导致了印刷术在6世纪的发明。唐代(6—10世纪),仍然是以手抄写经为主流。——译者注但是,这种文革开始后对某个个人作品极大数量的重印,与同时代盛行的“大字报”有某种程度的联系。在某种程度上,无数大字报可以被视为它的副本。这些大字报,以手写体的方式,表达一个个匿名个体的意见。但由于它们的声音,来自数以百万计的作者,并在这个程度上代表着人民,它们同样成为数以亿计的公众的样本。这些“大字报”,多重的可怕回声,从许多方面成为毛泽东的思想的折射反映。然而同时,这些大字报的作者却认为他们所表达的是人民的思想,并且通过这种思想的互动,能够使事理越辩越明。
416在许多宗教信仰(以及由这种宗教信仰所产生的政治系统)中,都不乏这样的对话关系,中国如此,世界其他国家也同样如此。举例而言,那些祈祷者的开始,就已经包含了他们思想的根源。面对具有巨大力量的“您”——无论他是人、神人还是神——个体都占据了双重的位置。另一方面,所有得以使他区别于他的跟随者的特征,如出身、性别、地位和财富,都变得不那么突出了。“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浸润人心,并且使得所有被这种说法所感动的人互相成为兄弟,和尚作为这些人群中的一种,他们就只穿最低级别材料缝制的衣服——“袈裟”,使得所有个性特征就此消失。扶风法门寺塔地宫可谓唐代丝绸的一座地下博物馆。其中出土的唐代金丝袈裟等为稀世珍宝,由此可知作者对“袈裟”的判断并不全然正确。——译者注主观地说,对这伟大的“汝”(thou)的辨识,能够使他超越某一个体,从而具有令人炫目的精神高度。由于这个高度并非它自己可以达到,它的赐福就会更加强烈。考虑到这其中危险的非理性因素,儒家反对这种对于政治领袖近乎神秘的崇拜。在这一点上,我们能够回想起的,是对于12世纪的大众领袖钟相的批评态度。另一方面,“社会主义者”墨翟接受并且详细地描绘了这种上与下之间的交流,这当然不是出于偶然。他所提倡的“尊天明鬼”,其主要目的是达到国家领袖杰出人格与“兼爱”后凝聚为一的平民百姓相互之间的融合。也正是墨翟,反对当时“缺乏信仰的时代”,并在这一点上,更加偏向于整个时代有强烈的信仰。这些都向我们表明了,尽管或许存在某些外在形式上的相似之处,中国的思想图景与西方仍然具有极大的不同之处,在理想的实现处于危险状态时更是如此。信仰的时代,即公元3世纪到9世纪佛教盛行的年代,或许可以作为最好的例证——那是个充满外在活力的时代,一个思想和政治处于危险和动荡的时代,一个处于不断扩张、变化和发展的时代。另一方面,在启蒙的时代,即10世纪到19世纪新儒家最为鼎盛的时代,那是一个理智与冷静的时代,一个不断集中又处于收缩的时代,一个保守而又孤独的时代。这种奇怪的互惠关联的原因,在于中国从未向外输出过宗教,从未有过传教行为,但却又经常是外界传教活动的目的地。道教,作为中国惟一的本土宗教,也从未跨出过这个帝国自身的疆界。因此我们可以说,在中国,宗教经常是与国外、与维新和革命、与胆略和冒险联系在一起的。正是由于宗教的原因,中国才得以逐渐并且持久地、历经千年不断影响着它的邻居。然而,严格地讲,儒学并不是一种宗教。但由于它不可抵挡的理性因素——远胜于充满幻想和乌托邦思想的所有宗教——儒学一次又一次地破坏了那些可能影响世界的新的思想种子。那些包含新的可能性的种子,尽管其中必然有乌托邦思想和宗教因素,但当他们得到贯彻和实践时,与它们原初的理想一定又会有相当的不同。
在中国,宗教甚至巫术都不可避免地与复兴、运动以及革命相联系。所有反儒家的那些正视并且希望替换社会等级秩序的理念,如我们所看到的,全都基于在宗教环境下建立起来的完全自由平等的家庭模型。它们中的部分思想来源于道教,因为至少在他们的想像中,那些乡村田园(尤其是洞天福地以及天界或某些仙岛)并不存在阶级区分的概念。部分也来源于佛教,因为佛教也有它所描绘的天堂。最后,还有的来自于秘密社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