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 诗词读写丛话-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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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以后,宋还有些流风余韵,也出了些名家,如梅尧臣、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陈与义、范成大、杨万里、陆游、姜夔等,其中黄还创了江西诗派,钻技巧的牛角尖。读,可以半用读唐诗的慢慢铺开法,即重点放在第一级,读选本;跳到第二级,人不必多,我看找苏、陆二人的选本,读读就可以了。苏、陆诗作都数量大,读全集要费很多时间,那就不如移用于读唐人诗。宋以后的元明清,名作家如元好问、高启、吴伟业、王士禛、龚自珍等,人数不多,而且,与读唐宋诗相比,终非重点,看看选本,以管窥豹,见一斑也就可以了。当然,如果对某一位特别有兴趣,比如宣扬神韵的王士禛,那就找《渔洋山人精华录》,通体看看,也无不可。
读,有目的,也可以分为三级,一是理解,二是深入,三是仿作。理解是初步,但也不容易,因为与文相比,诗表现的是意境,不像文的意义那样实,用的语言也有特点,常是以点代面,甚至以此代彼。举例说,语句浅易的,如宋之问诗“北极怀明主”,孟浩然诗“青山郭外斜”,“北极”表示京城,“斜”表示立(凑六麻韵),都不宜于照字面解。深入是得确解之后,并能进一步品评高下,体会甘苦。比如杜甫和李白的七言绝句都提及长江景色,杜是“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读仄声)东吴万里船”,李是“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读后应该知道杜不如李,因为杜有拼凑痕迹,李自然;尤其是意境,杜板滞,无味外味,李博大,情韵不尽。
显然,这深入才是欣赏和仿作的更重要的资本。
仿作的问题留到以后慢慢说,这里单说如何才能得确解和深入。我的经验,跟学其他学科一样,也要用《论语》说的老方法:“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就是以多读为基础,在其上建筑自己的看法的宝塔。或说得再具体一些,要多读,包括读诗,读前人关于诗的意见,其间,尤其较后期,要多想想,分辨高下,并试图解答,高,为什么,下,为什么,最后信自己的,暂时拿不准,存疑。
这难吗?也难也不难。难,原因是,不只不能速战速决,还要思;思也要有本钱,本钱的一部分,或相当大的一部分,不能单单来于读诗。不难,因为只要锲而不舍,就会功到自然成。关于难,以后还会多处谈到,这里专说功到自然成。以游故宫为例,初游,比如忽而就走入养心殿,也看到建筑、陈设等,可是这些在故宫占什么地位,价值如何,说不清楚。游多次之后,比如兼通晓了明清宫苑的历史,再看养心殿,认识就不同了。读诗也是这样,初学,读“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不会想到还有“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式的语句。所以要多读。比喻头脑是一间空房,诗人、诗作是货物,读是往里装,日久天长,由此知彼并及彼(如由李商隐而知有西昆体,并找《西昆酬唱集》看看),许多诗人、诗作进来了,并逐渐排成合理的秩序。这是有了关于诗的“知识”。知识多了,加思(兼体会),就会产生“见识”,所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为了加快培养见识,还要利用它山之石,即参考别人的看法。这看法,较少地表现在注释中,较多地表现在评论中。评论,旧的多见于诗话,新的多见于所谓解析或赏析(为了招引主顾,或名辞典)。诗话的始作俑者是欧阳修,曾作《六一诗话》。其后效颦的人越来越多,花样也越来越多。内容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关于诗的己见,二是有关诗的遗闻轶事。所以读,大则有助于增长见识,小则可以消遣时光,总之,可以不费大力而有或多或少的收获。不过真想在这方面多吃几口,也不是没有困难。一是量相当大,且不说种数很多,有的还篇幅很长,早的如《苕溪渔隐丛话》(引多种诗话),多到一百卷;晚的如《随园诗话》,变成铅字的也是几厚本。诗话也有比较难读的,如司空图《诗品》以及以禅理说诗的《沧浪(读平声)诗话》就是。在兴趣与难的夹缝中,处理的妙法是兴之所至加先尝后买。比如先想鸟瞰一下,就可以找《诗人玉屑》、吴景旭《历代诗话》看看,想专看看宋朝的,就可以找《宋诗纪事》看看,想多看几种,就可以翻翻何文焕《历代诗话》、新辑本《清诗话》;无论看哪一种,都可以觉得有意思就从头至尾,没意思就扔开。今人的解析,优点是婆婆妈妈地说,不厌其烦,缺点是可以不说的话太多,非流行的意见太少;但只要不尽信书,也无妨涉览一下。涉览,意思是要以己见为主,不可专靠它。
有见识是深入,也只有有了见识才能深入。深入有终点,或说有目的,是取得走入诗境的受用,即通常所谓欣赏。理解与得受用也许没有明确的界限。但也可以勉强分开。理解是知;得受用要进一步,动情。理解之后可以在外,即不关他人痛痒;得受用就必须入乎其内,即与作者同呼吸,共命运。也可以举例说说,读“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知道这是指望日前后的黄昏时分,地多而时一,是理解;理解的同时感到别易会难,因而惆怅,愁苦,甚至落泪,是得受用。理解主观成分少,得受用主观成分多。仍以读这两句为例,傻大姐之流必是无所感;薛宝钗、林黛玉都会有所感,但必是薛浅而林深。浅深决定于性格和经历。不同的深还可以表现为质的变异,如也是读这两句,秦皇、汉武之流也许要感到书同文,车同轨吧?深入而至于有感,我们是更应该承认诗无达诂的。
最后说说声音方面的事。据传,唐人的绝句还是可以唱的,但那是当时歌伎的事,时移则事异,我们可以不管。昔人说读诗是吟咏,想来是有不同于说话的腔调的。什么腔调?没有规定,推想起初是适应情调,摸索着来;然后是师弟相传。三味书屋的寿老先生,读赋是有腔调的,读诗当然要更甚,可惜没有录下音来,供我们参考。比寿老先生年轻,现在已不年轻的有些人,据说茶余酒后,读诗还是用半唱式的吟咏法。这必要不必要?显然要看有没有好处。好处会有,我想,那是常说的吟味,吟必慢,会有助于味。但也会伴来困难:要学是一;所学究竟对不对,难知是二;还有三,是要费时间,还有是必须在孑然一身的时候。那就无妨从另一面考虑,不吟可以不可以。我看是不会有碍于境的化。这样,至少是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读,没有什么腔调也罢。但没有腔调,并不等于没有轻重缓急,抑扬顿挫。这,我们读文,以及说平常话,随着意义和情调的不同,也会表现得很明显,因而自己捉摸,不会有什么困难。困难集中在读音方面。例如杜甫诗“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后一句格律平平仄仄平,用普通话音读,guīzhōngzhǐdúkàn,成为平平仄平仄,破坏了诗的音乐美。从古,颇麻烦,有所失,从今,牺牲不小,也有所失,怎么办?这是古今音以及如何处理才好的问题,内容过繁,只好留到以后专题谈。
诗词读写丛话》六 读词》
六 读词 诗词有别,读的理无别,因而关于理,凡是诗可以移用于词的,上一篇说了,本篇就可以不说。那就着重说说读什么。
诗是老字号,就结集说,也是战国以前开业。词晚多了,开业时间在残唐五代。人缘也不同,诗,几乎凡是能拿笔的都作,词不然,有很多人作诗而不作词;还有,诗词都作的,以名家为限,如欧阳修、苏轼、黄庭坚、姜夔等,也是诗多而词少。其结果是诗量很大而词量不很大。量不很大,对不以研究词为事业的人有好处,是负担不太重,如果有志大举,不愁扛不动。具体说,找来林大椿《唐五代词》或张璋等《全唐五代词》,毛晋《宋六十名家词》或唐圭璋《全宋词》,叶恭绰《全清词钞》或唐圭璋《全清词》,以及朱祖谋《彊村丛书》,就可以算作大体齐备,而所需地盘不过一个不很大的书橱而已。
这轻松话的本意只是,与诗相比,词终归是小门小户,而不是真赞成大举。不宜于大举的理由是,虽然小门小户,却不可小看。理由可以分作两个方面。一方面,小门小户是就与诗对比说的,如果不比,而只是为街头巷尾行有余力的人着想,小户就成为大户,全面铺开,必感到难于招架。另一方面,词表达方法复杂(格律变化过多,措辞委曲,尤其后期的慢词),意境绵邈,理解,体味,要边读边想,欲速则不达。所以也宜于用慢慢铺开法,或三级跳法。
第一级用选本。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和《近三百年名家词选》,量都不大,却全面而得要。选本,清代还有两种有名的,早的是朱彝尊《词综》,量大,晚的是张惠言《词选》(其外孙董毅编《续词选》,是增补性质),量小,也可以翻翻。词以宋为重点,专收宋词的选本很多,量或大或小,其中《宋词三百首》为朱祖谋所选,有唐圭璋详细笺注,也宜于看看。
第二级兼第三级是浅尝之后的进一步,自然要多费些力。想依时间顺序说说,虽然读可以不这样拘泥。唐、五代是词的草创时期,存于今的作品不很多,有闻必录,不过1000多首。分两个系统。其一基本上来自民间,是出自敦煌石室的曲子词,王重民辑为《敦煌曲子词集》。其二来自作家,五代时已经有《花间集》《尊前集》《金奁集》诸选辑本,今人林大椿、张璋等先后广为搜罗,辑为《唐五代词》和《全唐五代词》,量不很大,有兴致无妨都看看。曲子词没有或很少经过文人润色,虽然内容也大多是谈情说恨,却朴而不华,与花间词的浓装艳抹有别。五代词篇幅不长,所写多为痴男怨女的春恨秋愁,只有南唐后主李煜破了格,也写破国丧家之痛。读这时期的作品,也可以有重点,如唐可以多读温庭筠和韦庄,五代可以多读南唐二主和冯延巳。南唐二主有专集,名《南唐二主词》,冯也有专集,名《阳春集》。又,读花间风格的词,也容易接受别人的有色眼镜,比如张惠言读韦庄《菩萨蛮》(起于“红楼别夜堪惆怅”,终于“忆君君不知”),就觉得这是思念唐朝故国之作,那“君”当然指亡国之君,这样,场面由闺阁扩大为无限江山,作品价值就上升。今人不深文周纳,承认闺阁就是闺阁,可是作品就降价,因为无关于国计民生,或说没有思君。评价不同,原则一样,都是作品高下的评定,要以是否思君为标准。我看还是宽厚一些好,有人愿意思君,就让他思;有人宁愿思常人队里的意中人,也无妨任随君便。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不强求同,合情合理。我的看法,只要知道词的原始面目就是如此,下传,不要说北宋,南宋及其后,大流还是如此,就够了,把后人的帽子强戴在前人头上,是可以不必的。
其后到了词的全盛时期,宋朝,读过选本,会有扩大的兴趣,也应该扩大。办法是读重要作家的选集(如果有),或全集,因为量都不很大。重要的有以下这些:张先《张子野词》,晏殊《珠玉词》,欧阳修《六一词》(有异名),柳永《乐章集》,晏几道《小山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