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 诗词读写丛话-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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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凑是成篇以前的事,我们读古人之作在成篇以后,近乎诛心的挑剔就较难抓住,也较难证实。为了泄漏偷巧的心机,以下想不避自吹自擂之嫌,举自己的打油句为例,以说明这类不光彩的拼凑竟是无孔不入。无孔不入,如果巨细不遗,那就会罄笔难书。所以只好抓几个重要的方面为纲,用轻点法以显示全面。
一、标题。著文,文不对题,不好。诗也是这样,内容要恰好是诗题要求的。且说不久之前,我所在的出版社要庆祝成立四十周年,我理当写点什么。诌诗容易,因为字数少,并且话可以不沾滞,于是以《祝本社成立四十周年》为题,诌了一首五律:
潜夫成庶老,季子未轻裘。亦有䌷书兴,应无乞米羞。亡羊怜旧学(读仄声),待兔愧新猷。欲献鸿都赋,冰桃祝万秋。
成篇后一看,也许因为直写祝不容易,还是老习惯,由己身方面下笔,到尾联才转到题内。文不对题,怎么办?重新来,费力,于是乞援于凑合,改题为《本社成立四十周年述感》,也就交了卷。
二、篇章组织。先抄拙作《自伤》一首:
大道叹多歧,龟蓍问所之。中原常水火,下里少胭脂。有感皆成泪,无聊且作诗。乐清仍履浊(读仄声),惭愧寸心知。
成篇之后看,像是没有拼凑的痕迹,其实不然。由写作时的心情方面说,可以指出三点。其一是首联两句的次序,本来是可以颠倒过来的,只因为全篇是仄起(大道),所以“龟蓍”句就不得不退居第二位。其二是第三句,曾经想用“中朝多傅保”,与“下里少胭脂”对偶,比较,斟酌,觉得“常水火”分量重,与己身更切近,所以用了这一句。其三是四联八句降生的历史,读者必以为老大哥或老大姐是“大道叹多歧”,其实又不然。是第六句“无聊且作诗”,因为自己感触最深,就先上心头。第六句先得,随着来的当然是第五句“有感皆成泪”,因为孤掌难鸣。然后才是首联或颔联,最后是尾联。作的次序打乱,是典型的凑合。
三、词语的抉择。这种凑合几乎篇篇可见,句句可见。常见的一种是两可,比如写了一句“怅望西天一抹红”,想换换,小换,可以用“怅望西天一树红”,大换,可以用“怅望枯荷对晚风”。有时不是两可,而是有妥与不妥之分,只举一例。那是10年以前,得机缘住在香山之麓,一时高兴,诌《香山漫兴四首》。最后一首是:
玉勒连钱马,金轮步辇车(读chā)。何如烟岫里,毕世作山家。渴饮鸡呜露,饥餐枸杞花。恩波今浩荡,击壤胜丹砂。
过了些年,偶然翻看,觉得第七句不妥,因为近于热,与通篇的恬静情调,也应该恬静的生活之道不合。必须改,又不想大改,于是只换“今”为“应”,算作希望,一凑合,过去了。
四、押韵。前些年,按旧算法年满七十,附庸风雅,诌了《古稀四首》。第一首总说,是:
粥饭随缘庆古稀,旅囊犹贮旧缁衣。三冬宛委尝寻道,百岁穷通未见几。辇毂风高怀砚老,濠梁梦断看鱼归。赏心欲共春冰尽,回首应怜四九非。
这首诗押五微韵,显然是因为第一句宜于亮出“古稀”二字。其后是,“稀”字已定,其余四个韵字只能从五微韵里找。找到“衣”、“几”、“归”、“非”四个,嵌进去,像是顺理成章,其实则未必。可以设想,写生活,写感受,有粥吃粥、有饭吃饭、得乐且乐之后,一定有多种可写、值得写的情况,而“衣”、“几”、“归”、“非”所写,恰好是最值得写的可能,也许最多不过百分之五十吧?但是写诗就只能这样容忍,因为不能不借助于凑合。还有一种情况,比如先得一联,用七阳韵,再拼凑另外三联,费力而不能如意,最后只得放弃七阳,试试十一尤,成了,这是更重大的凑合。更常见的是迁就韵而选用不同的词语,比如用酒器表示喝酒,如果是十灰韵,就得用酒杯,四支韵,就得用酒卮,其他可以类推。
五、调平仄。先抄拙作《戊辰四九感怀》一首:
海外徒闻大九州,郊园斗室度春秋。回天浩气输裙带,画地幽怀付钓钩。育女生儿谁作马?刊书试砚自为牛。可怜从猎仍心喜,橐笔填词问旧愁。
依事理,第一句应该是“徒闻海外”,依语言习惯,第五句应该是“生儿育女”,只是因为依格律,第一句应该是仄仄平平仄仄平,第五句应该是仄仄平平平仄仄,前四个字都是仄仄平平,不得已,只好把“海外”和“育女”移前。因平仄拘束而选字、换字的情况更多,比如名词“天地”与“乾坤”间,“日下”与“春明”间,“太白”与“青莲”间;动词“看”与“观”间,“熟虑”与“凝思”间;形容词“赤”与“红”间,“岑寂”与“寂寥”间;代词“你”与“君”间,“彼”与“伊”间;数量词“两”与“双”间,“几度”与“几番”间;副词“又”与“仍”间,“共”与“皆”间,等等,都是,应该仄声,用前者,应该平声,用后者。万一同义、近义之间不能解决,还可以大动干戈,即换个说法,如“郊园斗室”可以换为“把酒呼朋”,“育女生儿”可以换为“披风戴月”,等等。总的原则是,从语言库存里选,拼到一起,然后看看是否有违格律,有违情意,不违,就算顺利通过。
六、对偶。先抄拙作《春山行旅图意》一首:
雨霁山犹湿(读仄声),风和水不涟。千家花吐艳,一路柳含烟。未与清明祭,仍怀汉晋年。酒帘行渐远,明日在谁边?
前面说过,唐以来,文人作近体诗,在对偶方面用了最大的力量,编造了多种花样。多费力量,就因为精巧的成品,不是来于自然生成,而是来于人工拼凑,名句如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杜甫的“江天漠漠鸟双去”,下联都配得无神,可以为证。我的些须经验也可以为证,即如这首拙作的颈联,上句说离家,下句说怀旧,意思不坏;用对偶表达,清明对汉晋是朝代名对朝代名,手法也有可取。这是碰巧吗?不是。是在几种可用的词语中选,最后才定下来的。这用的就是凑合法。也就是用这种凑合法,我也玩过借对的花样,如上面引的《古稀四首》的第一首,“辇毂风高怀砚老,濠梁梦断看鱼归”,“砚”是借音(听来同“雁”),与“鱼”构成借对;第四首颔联是“半偈南无(nāmó)多筑塔,真如岂有未销兵”,“无”是借形(看来同有无的“无”)与“有”构成借对。这样,我们几乎可以说,像样的对偶都是凑合的工艺制造的。
七、用典。先抄拙作《乙丑冬至即兴》一首:
岁岁长安住,欣然说(读仄声)不难。独行周两榻,从众日三餐。浩气仍螳臂,残躯未鼠肝。冬闲何所事,画鬼与人看(读平声)。
这首拙作用典不少,专说颈联。上句表示仍有可怜的幻想,用《庄子·人间世》“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下句表示还活得好好的,用《庄子·大宗师》:“伟哉!造物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也可算是发挥了用典的力量(语少而意切)。而究其所自来,当然是凑合的结果。因为典故是隐语性质,放着平常话不用,绕弯子,不费些搜寻的力量是不成的。
八、次韵。凑合成篇,以在次韵之作中用得最多,也表现得最明显。还是举自己的经历为证。是一年前的夏末,接周汝昌先生来信,内附五律一首,曰《再题负暄琐话》,诗云:
感叹复感叹,斯人何代人?文兼诗史哲(读仄声),义重怒严真。大美期无饰,深情矫不仁。从来臧否事,岂为媚时新!
这是再捧拙作《负暄琐话》(一捧见重印本的跋)。受宠不能不谢,依惯例,要也来一首五律次韵。于是先写下“人”、“真”、“仁”“新”四个字,情意和文字当然都要拼凑。结果就凑成一首,题曰《拙作负暄琐话重印解味翁再赐诗题之即步原韵却寄》,诗云:
执笔仍多事,还珠又几人?何妨行独(读仄声)乐,未可问全真。忆旧知常幻,谈天叹不仁。睡馀重展卷,惭愧意无新。
表面看,全篇由谦退之意下笔,也可算得体。而从诛心方面检寻,总得承认,独乐也罢,惭愧也罢,都是剪裁碎布缝在一起的。
九、借兵。语言文字来于约定俗成,公有,严格说,张口成话,下笔成文,无论零件还是整体,都是借来的。不过习惯上比较宽大,如说“满头白发”,“简直有三千丈高”,“白发三千丈”,只说最后一句是抄成句,前两句算自出心裁。其实,抄成句与自出心裁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比如说“正是高级宾馆酒肉臭,穷乡僻壤还有吃不饱的”,“酒肉臭”十之九来自杜诗“朱门酒肉臭”,可是并未全引,算不算抄成句?这里我们无妨扔开辨析而专取实利,就是情动于中,哼平平仄仄平,如果有成句合用,就不妨取巧,或全抄,或半抄,以求事半功倍。这是借外力以促成凑合。手头碰巧有个例,就抄出看看。那是不久以前,周汝昌先生来信,说《恭王府考》将印修订本,希望我题点什么。我不得不从命,搜索枯肠,凑了一首《浣溪沙》:
贵邸名园水一方,崇垣内外说(读仄声)红妆。也曾深院问天香。幻境奇言谁解味?新编妙笔自流芳。
十年辛苦不寻常。
宽而又宽,贵邸、深院等不算,“水一方”和“十年辛苦不寻常”总得承认是借来的。“水一方”是半借,“十年辛苦不寻常”是全借(下应注“用曹雪芹句”,以表示是借,不是偷)。还可以略改装借,如拙作有“一生能见几清明”、“诗书多为稻粱谋”之句,就是借苏东坡诗“人生看得几清明”,龚定庵诗“著书都为稻粱谋”,小变化嵌在篇中的。借,尤其用典,常常比自出心裁省力,虽然辞非由己出,本诸“不管黑猫白猫,能捉老鼠就是好猫”的原则,我看是无伤大雅的。
十、集句。这是句句用古人成句以凑成一首的作法,少数人曾经玩这种花样。如果愿意排位次,次韵是一号凑合,这是特号凑合。可是有启发力,是可以告诉有兴致哼平平仄仄平的,情意是自己的,表达则无妨随手拈来,因而举一隅而以三隅反,下笔时就可以东拼西凑,使难变为易,或较易。也举个现身说法的例。是若干年前,某老友寄来一首《高阳台》,是听说当年有情人未成眷属的某女士早已寡居,住在西部某地,不禁感慨系之而下笔的。因为是有病呻吟,情挚而语妙。总是本人看了也大为欣赏吧,所以寄来请和。我无病,呻吟不出来,只得乞援于集句法。不敢集唐,只集李商隐,居然凑成三首七绝:
远书归梦两悠悠,同向春风各自愁。纵使有花兼有月,他生未卜此生休。
良辰未必有佳期,万里南云滞所思。却忆短亭回首处,黄蜂紫蝶(读仄声)两参差。
不信年华有断肠,古来才命两相妨。离鸾别凤今何在?万里西风夜正长。
集成寄去,不久得回信,说与心意正合。东拉西扯一些成句,拼凑到一起,也能合心意,这就可证,凑合之法也未尝不可以大显神通。我想,初学就此,像参禅那样深入参之,大概就可以窥见一些作诗词的此中消息吧。
最后总的说说凑合的进退两义。进是可以希望有大收获。人,得生,依新看法,由坠地到火化,只此一次,就己身说,写心是一件天大的事。而写,以宜于抒发深情的诗词而论,成篇不容易,成精美之篇更不容易。幸而完成大事业的身旁并不排斥小动作,即容许多种形式的凑合。而凑合,如果条件、机遇等齐备,也未尝不可以高到妙手偶得。苏东坡的《和子由渑池怀旧》是个好例: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这也是次韵(原诗见《栾城集》),不只一点拼凑的痕迹也没有,还多有神来之笔。这就是凑合的小动作也可以显大用。但也要知道,那是苏东坡,就才说,宋朝第一,见贤思齐,如愿以偿的可能是微乎其微的。所以就用到凑合的另一义,退,即由自知之明而知足,看看,成了篇,没有语言和格律错误,多少有点诗情诗意,就收场,甚至闭门吟诵一两遍,自得其乐也无不可。
诗词读写丛话》三二 辞藻书》
三二 辞藻书 上一篇谈凑合,用大话说是舍浪漫主义而取现实主义。梦中得句,神来之笔,固然好,无如经常是梦不成而神不来,只好让步,东拼西凑。但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