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 诗词读写丛话-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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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可以再升一级,那就是小类之内的词语相对,成为上好的对偶。如:
·海日生残·夜 ·江春入旧·年
·身著·紫衣趋·阙·下 ·口衔·丹诏出·关·东
·星临·万户动 ·月傍·九霄多
·河·山·北枕·秦·关险 ·驿·路·西连·汉·畤平
海与江是地理对地理,夜与年是时令对时令,星与月是天文对天文,万与九是数目对数目,身与口是人体对人体,紫与丹是颜色对颜色,阙与关是地理对地理,下与东是方位对方位,河与驿,山与路,关与畤,都是地理对地理,北与西是方位对方位,相对的词语都属于一小类,这就像是宝黛结亲,天生的一对,所以成为上好。这也有个名堂,曰“工对”。
工对好,因而人就趋之若鹜。先是用大力学。旧时代还有不少供学习的书,无妨举一两种看看。一种名《声律启蒙》,以平声30韵为纲,把对偶编成歌诀,以利于记忆。如一东韵是: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沿对革,异对同,白叟对黄童。江风对海雾,牧子
对渔翁。颜巷陋,阮途穷,冀北对辽东。池中濯足水,门外打头风。梁帝讲经同泰寺,汉皇置酒未央宫。尘虑萦心懒抚七弦绿绮,霜华满鬓羞看百炼青铜。
贫对富,塞对通,野叟对溪童。鬓皤对眉绿,齿皓对唇红。天皓皓,日融融,佩剑对弯弓。半溪流水绿,千树落花红。野渡燕穿杨柳雨,芳池鱼戏菱荷风。女子眉纤额下现一弯新月,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
这是既学对偶,又记诗韵。还有着重学对偶和辞藻(包括典故)的,如上面提到的《词林典腋》,时令门“清明”条收以下这些(为醒目,酌改格式):
改火——新烟 紫笋——青枫 插柳——试衣紫燕——黄鹂 游子——啼鹃 冷灶——春城莺斗巧——蝶飞忙 试新茗——上春台 槐烟散——榆火新
梨淡白——柳深青 泼火晴来——踏青人去 春光旖旎——草色芊眠 见桐花之初放——知柳絮之将绵 试上月灯之阁——仍游芳树之园 紫笋同茶进——青枫共柳钻 御柳飞花,且诵韩翃之句——杏花沽酒,还吟杜牧之篇 拔河戏日——淘井泉新
旧时代的读书人,初学,要背这些,即用大力学。用力学是收。收足了要放,也是为了放,所以昔人近体诗作中,工对总是随处可见。如:
·绿树·村·边·合
·青山·郭·外·斜 ·疏·松影·落·空·坛·静
·细·草香·生·小·洞·幽
·半·岭·通·佳·气
·中·峰·绕·瑞·烟 ·花·迎·剑·珮·星·初·落
·柳·拂·旌·旗·露·未·干
上下联相对的两个字,加点的都是工对。
这股对偶求工整的风,正如其他风气一样,也必是随着时间的绵延而变本加厉。其表现之一是类越分越细,如《词林典腋》分事物为30类之后还加个“外编”,包括7类:
(1)抬头(旧时代有关皇帝及其祖、圣的词语,行文中用到要转入另一行,向上推一或二或三格,以表示尊敬,有如现代之印黑体)对,如:丹陛——紫宸
凤诰——鸾章 皇极建——帝恩均
(2)颜色对,如:姹紫——嫣红 黄道——紫虚
红粉席——绿纱窗 素以为绚——青出于蓝(3)数目对,如:二宋——三苏
巨万——大千
三寸舌——九回肠 金钗十二——珠履三千(4)卦名对,如:出震——乘乾
鸿渐——龙升
寰区泰——年谷丰 坤马行地——乾龙御天(5)干支对,如:太乙——长庚
子细——辛勤
子午谷——丁卯桥 甲父焚香——丁娘度曲(6)姓名人物对,如:说项——依刘
燕燕——莺莺
元亮径——子陵台 青衫司马——红杏尚书
(7)虚字对,如:曰若——云何 不落——将离
莫须有——将无同 物犹如此——人亦宜然显然,如果照这样大分小,小分为更小,那将难于走到尽头。可是昔人作近体诗,虽然不明白说愿意这样细,拿起笔却是决心走这条路。如“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是国(或朝代)名对国名;“·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是官名对官名;“沧海未全归·禹贡,蓟门何处尽·尧封”是圣王对圣王;“·长·信月留宁避晓,·宜·春花满不飞香”是宫苑对宫苑;“·楚·辞已不饶唐勒,·风·赋何曾让景差”是书篇对书篇;“制从·长·庆辞高古,诗到·元·和体变新”是年号对年号,都是尽力追小类以求工上加工。还有用兼顾法以求工上加工的,如:“授符·黄·石·老,学剑·白·猿·翁”是人名对人名,还要兼顾颜色对;“海对·羊·城阔,山连·象·郡高”是地名对地名,还要兼顾走兽对,更可见对于对偶,昔人迷的程度是如何深了。
迷之深加日久天长就形成不少框框,至少是不问理由的习惯。只举最微末的为例,如有对无,古对今,旧对新,去对来,外对中,易对难,自对谁,妇对夫,暮对朝,未对犹,等等,就成为不成文的规定,只要不太难凑,就一定要追求以这样的面目出现。这好不好?难说。不过,如果已经承认工对好,那我们就只能跟着鼓掌。昔人就是跟着鼓掌的。鼓掌是同意,是赞扬。其后当然是照办。
但是,至少是有时候,形式美与意义合不能协调的问题又来了。如苋菜与黄瓜形成对偶,如果苋菜也可以称为紫菜,那就十全十美,可是它偏偏不能称为紫菜,由迷于工对的人看来真是太遗憾了。补救之道有硬汉子的,两个办法:一种是干脆放弃工对,另一种是改为别的说法。还有一种补救之道是阿Q的,曰“借对”。所谓借,是利用多义字的另一种意义来混充,如上联第几字用了甲字,下联第几字用了乙字,乙有两种意义,这里用的是第一种,与甲同属一大类,可是第二种意义与甲同属一小类,这就可以利用人的目和耳的错觉,算作工对了。字有形有音,都能表义,所以借对又可以分为“借形”(严格说是既借形又借音)“借音”(只借音)两种。先说借形的,如:
少·年曾任侠 晚·节更为儒
回日楼台非·甲帐 去时冠剑是·丁年
那堪将·凤·女 还以嫁·乌·孙
酒债·寻·常行处有 人生·七·十古来稀
节这里是节操义,借节气义,与年形成工对。乌孙这里是国名,借乌鸦义和子孙义,与凤女形成工对。丁这里是壮丁义,借丙丁义,与甲形成干支对。寻常这里是平常义,借八尺为寻、二寻为常义,与七十形成数目对。再说借音的,如:
厨人具·鸡黍 稚子摘·杨梅
·翠黛不须留五马 ·皇恩只许住三年
次·第寻书札 呼·儿检赠诗
·清风掠地秋先到 ·赤日行天午不知
杨音同羊,借来与鸡形成禽兽对。第音同弟,借来与儿形成亲属对。皇音同黄,借来与翠(绿色)形成颜色对。清音同青,也是借来与赤形成颜色对。显然,这都是画饼充饥。可是昔人很喜欢变这种戏法,虽然可有可无,有时候却偏偏喜欢来一下。
还喜欢或更喜欢来一下的是“流水对”。这是上下联一气而下,有如流水,用语法术语说是上下两句合为一句。如: 欲将寒涧树 卖与翠楼人
当君白首同归日 是我青山独往时
不堪玄鬓影 来对白头吟
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
我的看法,这显得既紧凑又活泼,比借对的花样高明。
以上所举都是属于规矩整齐的。对偶还有散漫的一类,计有两种。一种可以名为“错综对”,如:
禅宫·分两地 释子一·为心
昔看黄菊·与君别 今听玄蝉我·却回
不独·避霜雪 其如俦侣·稀
裙拖·六·幅湘江水 鬓拥巫山·一·段云
加点的字与加点的字对偶,加线的字与加线的字对偶,可是位置不同。另一种可以名为“意对”,如:
巴蜀愁谁语 吴门兴杳然
卧龙跃马终黄土 人事音书漫寂寥
世人皆欲杀 吾意独怜才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都是有些字不合对偶条件,可是上下两句的意思对称。律诗的精神是循规蹈矩的,所以这两种野孤坐禅形式的,昔人诗作中并不多见。
对偶的花样,还有上下两联形式之外的。一种是缩小型,如:
·虚·馆对·荒·塘 独留·青·冢向·黄·昏
·细·草绿·汀·洲 不见·男·婚·女·嫁时
加点的字在一句里对偶,名“当句对”。
另一种是扩大型,如:
喜近天皇寺,先被古画图
应经帝子渚,同泣舜苍梧
缥缈巫山女,归来七八年
殷勤湘水曲,留在十三弦
第一句与第三句对偶,第二句与第四句对偶,名“隔句对”或“扇面对”。如果说错综对和意对有野狐禅气,这种隔句对就加倍有野狐禅气。
最后说说,对偶究竟与一对太师椅或一对耳环有别,因为对偶的一对不是供观赏的,而是供理会的。理会,内容以多为胜,所以上好的对偶既要词语相对,又要意境若即若离。因为有这种避重复的要求,所以如下面的五言、七言各两联: 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
花径不曾缘客扫 蓬门今始为君开
漠漠帆来重 冥冥鸟去迟
估客昼眠知浪静 舟人夜语觉潮生
就显得面目过于相似,不如下面的五言、七言各两联:
江山如有待 花柳更无私
岂有文章惊海内 漫劳车马驻江干
欲寻芳草去 惜与故人违
初行竹里才通马 直到花间始见人
显得委曲多变。这种情况使对偶处于两难的夹谷中,是既要接近(远之则怨),又不宜于太接近(近之则不逊)。幸而这是过高的要求,不管也可以。
还有一种,也来于避复的要求,不能不管,是律诗的中间两联,结构不可用同一个模式,否则算“合掌”。如下面的两例就是:
绣槛临沧渚 万里寒光生积雪
牙樯插暮沙 三边曙色动危旌
浦云沉断雁 沙场烽火侵胡月
江雨入昏鸦 海畔云山拥蓟城
旧时代视合掌为大忌,由诗,或扩大为文,宜于变化的原则看,这禁忌不是没有道理的。
模式是外形的结构,要变,这要求是硬性的。求变的原则还延伸,也管内容,就是中间两联的意思也要变,纵使这要求不是硬性的。如:
吴楚东南坼 无边落木萧萧下
乾坤日夜浮 不尽长江滚滚来
亲朋无一字 万里悲秋长作客
老病有孤舟 百年多病独登台
都是前一联写景,后一联写情。又如:
绿树村边合 锁衔金兽连环冷
青山郭外斜 水滴铜龙昼漏长
开轩面场圃 云髻罢梳还对镜
把酒话桑麻 罗衣欲换更添香
都是前一联写陪衬的环境,后一联写人的活动。变的情况各式各样,所求都是内容丰富,灵活生动。
到此,有关对偶的讲究说了不少。这样不避繁琐,是因为仿作旧诗,难于避开对偶,虽然未必大菜小菜都想尝尝,但是语云,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备,所以还是择要说了。
诗词读写丛话》一八 古体诗(一)》
一八 古体诗(一) 古体诗,或称古诗,是对近体诗而言,没有近体,其前那些杂七杂八的,都是诗(其中一部分有个专利之名,曰乐府诗),不必称为古。唐代近体形成以后,古诗有范围广狭二义,广得读的,狭是写的。读,由《诗经》起,到南北朝主要为文人所作的五言诗,以及各种标题、各种形式的乐府诗(包括文人仿作),都是古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