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大闲人-第6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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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开国老将,李公爷若上了功臣画像,殿下觉得对李公爷是件好事?”
这个答案不错,李治脸色终于微微缓和。
“照你的说法,只因为年轻便可以妄视这个人为大唐立下的功劳了?功臣画像若按年龄论功绩,这个画像有什么意义?汉朝时骠骑将军霍去病年仅十七岁便率轻骑北击匈奴王庭,受封冠军侯,战国时甘罗十二岁拜相……”
李治仍不甘心,不停地絮叨。
没等他说完,武氏叹了口气,悠悠道:“殿下所列举的人,没有一个得以善终。”
李治的话头戛然而止,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了。
“殿下,事实就是这样,少年锋芒毕露终非祥兆,李公爷是不世出的英才,更识时务,我在李公爷府上待过两年,亲眼所见李公爷一年比一年内敛,他的锋芒像一柄利剑,该露出锋芒时一定会出鞘,饮血之后必然回入鞘内,真正的名剑,从来不会一直袒露在外人面前,绝大多数时候,剑都是老老实实待在剑鞘内的,除非遇到有资格让它出鞘的敌人,殿下,这便是李公爷的为人之道,不再少年时,内敛才能让人走得更远,隐藏锋芒才是对名剑最好的爱护。”
李治若有所思地点头。
“不说不觉得,你这么一说……子正兄确实好几年未见他露出过锋芒了,整天懒懒散散人畜无害的样子,我经常说他越来越像权贵家中的纨绔子弟了,就连他为我谋划的一些事情,也总是躲在后面谋划,绝不暴露自己,如此说来,他……在内敛锋芒?”
武氏笑了:“是的,我自问见过天下无数聪明人,李公爷无疑是最聪明的一个。”
李治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你很了解他?”
武氏脸一红,摇摇头:“我若了解他,就不会从他府上出来投奔殿下了。事实上,这一年来,他越来越高深莫测,没人知道他整天躺在院子中间的银杏树下发呆时究竟在想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他想的事情一定比我看得更高更远,我之所谋,不及李公爷之万一。”
李治沉默半晌,忽然笑道:“我虽对你了解不多,但我也能肯定,当初你在子正兄府上时,你必然想过当他的女人,甚至无名无分也愿意,不过子正兄拒绝了你,对吗?”
武氏一惊,俏脸先红后白,渐渐浮上几许羞愤之色。
“殿下向李公爷打听过我?”
李治笑道:“不须打听,武姑娘,你城府虽说颇深沉,但终究还是比子正兄逊色一筹,他如今的年纪知道内敛锋芒,而你,却似乎并不懂这个道理,而且,你的脸上已暴露太多秘密了。”
看着羞愤不已的武氏,李治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眼睛盯着她的脸,缓缓道:“我不知你以前是如何行事的,但你既然决定辅佐我,便要立些规矩,简单的说,我和子正兄差不多的性子,眼里容不得伤天害理的做法,尽管不择手段更容易达到目标,可我此生所求者除了权力,还有俯仰无愧天地的本心,我这一生不论能不能当上皇帝,都希望自己的手是干干净净的。周公定礼,孔孟制儒,世间万事万物,总归有个不违仁义的法度和规矩,这也是我的规矩。”
武氏一凛,迅速收起了脸上的羞愤之色,垂头恭顺地道:“谨记殿下所训,绝不相违。”
李治笑道:“如此甚好,武姑娘莫怪我鲁莽,凡事丑话说在前面比较好,咱们先立下规矩,日后赏功罚过有个凭据,总比不教而诛合适,换句话说,嗯……‘勿谓言之不预也’。”
武氏沉默片刻,苦笑道:“殿下,我并无害人之心,决意辅佐殿下是我真心所期,只求以一己才智换得安身立命。”
李治笑道:“子正兄常说人与人之间重在‘沟通’,这个词儿有些绕口,却很有道理,你看,咱们以前隔阂重重,今日当面‘沟通’以后,误会也好,隔阂也好,是不是少了许多?”
武氏强笑道:“是。”
李治若有深意地道:“你若不负我,安身立命有何难哉?”
…………
走出正殿,站在殿外长廊下,凛冽的寒风吹拂而过,武氏无声地哆嗦了一下,随即露出复杂的苦笑。
明明已离开了泾阳县公府,可为什么总感觉仍未逃离他的阴影,反而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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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十八年十月初三。
太极宫忽然传出了旨意,经由尚书省颁布,传封天下。
天子设凌烟阁功臣画像,以彰昔日开国功臣从龙定鼎之功,立画像于太极宫凌烟阁上,忧思故往袍泽,彪炳存世文武。
功臣画像共立二十四人,由当世名家阎立本奉旨描绘,二十四位开国文武功臣全身像皆俱,并享大唐君王世代香火供奉。
这道旨意一出,天下皆凛。
十月初四,太极宫钟楼敲钟召集在京文武官员,四品以上文武官员着朝服入宫,于凌烟阁前的广场上排班站定。
深秋的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在半空中旋转飞舞。
李世民穿着龙袍,神情庄重地站在凌烟阁前的一尊四方大鼎前,负手仰头阖目,似乎在追忆过往的峥嵘岁月。
身后近千名朝臣垂首恭立,广场上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却鸦雀无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倒流,流回了当年金戈铁马纵横天下的岁月中,那时的群雄并起烽火漫天,那时的义军遍地共逐失鹿,那时的一幕慕英雄驰骋疆场,英雄迟暮逝去……
俱往矣,昔日的英雄袍泽何在?
李世民独立秋风中,赫然发觉,天下的英雄如今只剩了他一人。
缓缓转过身,李世民看着身后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心底忽然浮上深深的寂寞。
肝胆相照的袍泽弟兄,有些已逝去了,有些还活着,无论死去的还是活着的,袍泽终究还是变成了君臣。
此刻的心情,似乎比秋风更萧瑟。
一名宦官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清了清嗓子后,向前走了两步,正打算展开圣旨念诵,李世民不知想起了什么,朝宦官挥了挥手,淡淡道:“着令……泾阳县公李素宣旨。”
宦官一愣,显然李世民的决定太出乎意料,随即马上躬身行礼,尖着嗓子扬声道:“陛下有旨,着令泾阳县公李素上前宣旨”
话音方落,人群里传来一阵窃窃的议论声,李素原本眼观鼻,鼻观心低调地肃立在人群中,听到宦官传召不由呆了片刻,随即屁股上不知被谁踹了一脚。
“瓷嘛二愣的,还不赶紧上去,天大的便宜让你捡着了。”
无需回头都听得出是李绩的声音,李素终于回过神,急忙躬着身子快步朝前走去。
一边走一边思索李世民的用意,很快李素就想明白了。
一来凌烟阁功臣画像本就是李素提议所设,二来,这些日子关于他李素究竟能不能上功臣画像在长安朝堂引起了很大争议,李素这个人委实称得上是大唐立国近三十年来的一朵奇葩,最让人不可思议的地方就是,年纪如此小,却为大唐立下了如此多的功劳,认真历数他立过的功绩,无论是造火器,守西州,引稻种,或是奉旨平乱,献策无数……功绩太多,加起来丝毫不逊于任何一位开国功臣,可惜的是,李素的年纪太轻,更不是高祖起义时的从龙之臣。
原本有资格名列功臣画像,终究败给了时间,李世民此刻让李素当着满朝近千朝臣的面宣旨,这里面多少有些补偿的意思,而今日立功臣画像的仪式上,李素宣旨这件事也将被史官记入史册之中,更为李素将来辅佐下一任帝王埋下了伏笔。
想通了这些,李素的脚步终于坚定踏实了,越过群臣,迈上石阶,李素垂手站在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望着他,微微一笑,道:“子正,设功臣画像由你而起,你来念这道圣旨也算是有因有果。”
李素躬身道:“臣遵旨。”
接过宦官双手捧过来的黄绢圣旨,李素坦然一笑,镇定地将圣旨缓缓展开,抬头朝面前千名朝臣环视一眼,扬声念诵道:“……自古皇王,崇勋德,既勒铭於钟鼎,又图形於丹青。是以甘露良佐,麟阁著其美,建武功臣,云台纪其迹……”
第八百五十七章 凌烟阁前
“……司徒赵国公无忌,故司空扬州都督河闲元王孝恭,故司空莱国文成公如晦……光禄大夫兵部尚书英国公李,故徐州都督胡壮公秦叔宝等,或材推栋梁,谋猷经远,纲纪帷帐,经纶霸图。或学综经籍,德范光炜,隐犯同致,忠谠日闻。……宜酌故实,宏兹令典。可并图画於凌烟阁,庶念功之怀,无谢於前载;旌贤之义,永贻於后昆。”
列入画像的开国功臣共计二十四人,毫无悬念的,长孙无忌排名第一,而已经逝世的秦琼排名末尾,至于李素,理所当然的没出现在这份名单中。
冗长的一篇《图功臣像于凌烟阁诏》,李素洋洋洒洒念诵之后,台下千名朝臣同时跪地,齐谢皇恩。
李素念完后,小心地卷起黄绢,双手将它捧还给宦官。然后神情肃穆地站在一旁。
台下的群臣先是谢恩,上了画像的功臣们一脸喜意,李世民含笑负手静静地看着他们,接着气氛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一脸喜意的功臣们慢慢的收起了笑容,李世民脸上的笑意也渐渐褪去。
广场上一片寂静,许多人慢慢地垂下头,眼眶开始发红,李世民神情悲怆,强忍泪水,最后程咬金突然一声哭嚎,终于点爆了这片压抑的寂静,无数人紧跟着伏地大哭起来,李世民也忍不住了,泪水潸然如雨下。
一旁的李素幽然叹了口气。
那段金戈铁马征战天下的岁月他并没有经历过,可是能想象得到多么的艰困,他们背负着“反贼”的名声,从起兵到联络义军,从图占中原到收拢吞并各路豪杰,就是这么一群人,生生打下了一座江山。
其中的苦楚艰难,除了他们自己,无人能懂。
功成名就,富贵荣华,何曾轻易唾手得之?谁不是满身伤痕九死一生,豁命以赴才换得天下太平,功高爵显?
听着台下千人呜咽哭嚎声,李世民深吸了口气,大声道:“暴隋无道,民不聊生,当年各路义王,各路烟尘揭竿而起,邦无道,天下弃之,朕起于晋阳,率义军席卷中原,年余时光,暴隋遂覆,何也?盖因天命在吾,为黎民立命计,朕当仁不让,居龙庭,端宝座,只为天下子民谋万世福祉,登基十八年,朕躬垂谨慎,不敢忘初衷……”
缓缓环视台下的群臣,李世民凄然叹道:“当年的从龙功臣已逝近半,生者亦垂垂老矣,悲乎哉!朕常思当年袍泽之情,征战疆场上,朕与尔等同食同寐,抵足而眠,行军时为朕遮风挡雨,征战时为朕厮杀陷阵,朕有袍泽如尔等,实为生平幸事,自贞观以来,幸得诸公不弃,朕……多谢诸公了!”
说着李世民缓缓朝台下群臣躬身长长一揖。
群臣急忙伏地还礼,有动情者更是嚎啕大哭。
李世民眼眶含泪,微笑着转过身,朝宦官挥了挥手,沉声道:“开阁楼。”
凌烟阁沉重厚实的大门被缓缓推开,阁殿正中摆放着一只硕大的青铜香炉,香炉上插着三支儿臂粗的檀香,青烟袅袅扶摇而上。
殿内正中的墙壁上,入眼的第一幅画像便是高祖先皇帝李渊,画像上的李渊并未穿龙袍,而是满身铠甲,右手握着一柄利剑,剑锋斜指向天,仿佛正在号令千军万马攻城拔寨,一股凛冽生寒的杀气扑面而来,令人生畏。
李渊画像的旁边便是李世民的画像,画像上的李世民也披甲带盔,一身戎装,骑在马上双眼注视前方,目光沉稳睿智,似可穿透迷雾。
接下来便分别是长孙无忌,李孝恭,杜如晦等二十四位功臣的画像,画像上文臣儒衫袂袂,迎风飘展,武将披挂按剑,威风凛凛,二十四人各具形态,栩栩如生,画家阎立本将毕生画功发挥到了极致,落下的每一笔皆传神具形。
李世民环视群臣,凛然大声道:“凌烟阁功臣画像世受君王香火供奉,还望诸公及后人继续辅佐朕和历代大唐君王,凌烟阁内,朕必不吝添奉功臣画像!人岁或未可长久,尔等忠名必将彪炳千秋,与天同寿!”
台下群臣们远远看着,不由愈发激动,纷纷伏地拜谢。
片刻后,台下不知何人忽然吟唱起一首先秦的古歌,歌声低沉激荡,如裂布帛,悠悠在广场上回荡。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天地间仿佛万物静止,只有这首战歌在秋风中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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