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01期-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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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下先生与祖父的友情也让人感慨,为了寻找我们一家人的下落,这十几年来,他一直都在不停地给中国的相关部门写信,而且,从我收到他第一封言辞恳切的长信开始到现在,每封信都是他用毛笔一笔一划亲自写成。可以想象,这些年里他写了多少封信,又消耗了多少时间和精力。
而且,自从和我联系上后,他就开始不停地来信催我到日本去见他一面。但我并没有在意,只是把它当作一个老人的客气。可今年春天的时候,突然传来他中风的消息,紧接着又收到了他寄来的一大笔钱。在随后的来信里,他说他本想亲自到中国来看望一下我们家人的,可在出发前忽然病倒,只能临时取消了这趟他期待已久的旅行。这也是他之所以寄钱给我的原因。他希望我无论如何也要尽快去日本一趟。想到他去日无多,再说,也实在没有理由拒绝这个老人的可怜的愿望,我这才认真起来。我把钱寄还给他,告诉他,我一定会尽快到日本看望他,但即使这样,也还是由于种种原因拖到了今天。
我在屋里转了转,想找个烟灰缸抽支烟,可找来找去也没找到,只好去盥洗间把香皂盒拿了过来。
也许是我还不能完全理解他们那一代人的感情,甚至,也许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总觉得,仅仅为了和朋友的后人见一面,似乎没有必要这么大动干戈。
不知为什么,虽然夜已经很深,我好像一点睡意也没有,我四处看了看,发现客厅里有台电视机,旁边堆满了录像带。我打开电视机,想找个看得懂的频道随便看看,放松放松,可扫描来扫描去居然全是日语的。我有点沮丧,就拿起一盘录像带塞到了录像机里,想碰碰运气。果然,让我惊讶的一幕出现了,随着画面逐渐清晰,一部中国拍的反映抗日战争的黑白纪录片居然开始播放了起来。飞机飞过,一连串的炸弹从空中坠落,接着是像积木一样倒塌的房屋和燃烧的大火,还有日军屠杀中国人的照片和他们全副武装像稻草人似的从远处一跳一跳地走来的镜头,这都是我过去看过不止一次的画面。不知为什么,在这里再看这些画面,却多少有点适应不过来。所以,我静静地看了几分钟后,就换了一盘录像带。这盘显然要轻松很多,但配音却是日语的,从画面上看,是在介绍中国的黄山。黄山我已经去过多次,显然没必要在这里再看一遍了。我就又随手拿了一盘,可这盘更让我失望,居然是教人画中国画的。这盘带子的画外音虽然是汉语,但我在看了里面的人示范了一遍画竹的方法后,再也提不起看的精神了。
我索性又拿起几盘录像带看了看贴在盒上的标签,从上面的汉字大约可以猜出,里面的内容不是谈中国文化的,就是谈中日战争的。再换几盘,也还是这样。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钟表的报时声,我抬起头认真听了一下,只有两声。夜真的是很深了。我也不禁疲倦起来,关上电视机和录像机后,我回到了卧室。我想,明天我一定要开口问问竹下先生,他是否知道我祖父的死因,因为,这才是我最想弄清楚的问题。他年纪轻轻,正当壮年,也没有遭到什么意外,怎么会突然死去呢?而且,他又是个医生,即使生病,也不会不有所觉察,可他死后,却连只言片语也没留下来。甚至,就连我的祖母陈琪玉也没留下什么东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一切只有等明天才可能知道了。因为,这么多年来,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感到有一种深深的疲倦像黑色的水流一样缓缓向我涌过来,并将我一点一点地淹没。它就好比是一个迷宫,我只要迈进第一步,就再也走不回来。为了不让自己变得更加疲惫,我强迫自己从床上起来,关掉了悬挂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灯。
室内一下子暗了下来,可从窗外的竹林里,还透出了几线朦胧的灯光。但很快就模糊了。
这几天我一直没休息好,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主要是我不习惯日本宾馆面积狭小的标准间,它实在是太小了。我曾对一个韩国的朋友开玩笑说,它还比不上中国宾馆一个标房的厕所大,他说他也深有同感,睡在这样的房间里,总觉得自己连腿也伸不直。所以,我在竹下先生给我安排的这个宽大的房间里好好睡了一觉,以至于早上起来的时候,都已经快到中午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还好,当我绕过屋前的竹林来到竹下先生的书房前时,竹下先生并没有等在那里。这让我多少轻松了一点。我顺着书房前的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从发亮的池塘边走过。
昨天晚上和竹下先生一起走到这里时,因为是夜里,加上又下雨,所以看不清楚这座花园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今天重新走过,才发现这是一座很大的中式花园。那一座座嶙峋的假山,起伏的院墙,四角攒尖的小亭,檐牙起翘的大屋顶,墙角的芭蕉,庭院里的翠竹,屋后的松树,池塘里游动的金鱼,甚至还有随处可见的黑色的鱼鳞小瓦和粉白的墙壁,都让人如在梦中,不由得疑心自己正置身于中国江南的某座园林里,而不是远在东瀛的一个不知名的院落中。
走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感到自己越来越不真实。我仿佛还在上海,这里就是豫园,出门便是喧嚣吵闹的城隍庙,或者,是在苏州的某座园林里,比如沧浪亭,但我的理智告诉我,这些都是假的。我必须是真实的,否则,这一切就会不存在。那么,既然如此,竹下先生又何必在这里修这么一座中式的园林呢?昨天晚上我曾想到;这也可能是出于对中国文化的一种热爱,可今天我却觉得,这种爱的代价未必也太大了一点。我不知道,当竹下先生走在这座园林里时,是否会有我这样奇怪的想法。
而且,我还模模糊糊地有种意识,好像我多年前就已来过这样的一座园林,它的道路,屋宇,还有假山的色泽,甚至树梢后面的天空的形状和水里的金鱼游动的路线都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但这显然又是不可能的。因为,几乎在所有的道路上,不管是石砌的还是砖墁的,即使是在我所走过的那条由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也都有两条深深的车辙印,它的大小和距离应该正是竹下先生轮椅的宽度。
而在我所去过的大大小小的园林里,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痕迹。那些因年深月久留下来的痕迹早已消失,或者被一次次的翻新给彻底地不动声色的遮蔽了。这也许正是我们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比如,我早就听说,北京有人提议要重修圆明园,如果这个计划实现,那些颓垣断壁,将被一扫而空,代之以一座更新的,同时也是更符合原型的,完美无缺的圆明园。而发生在这座园林里的一切都将荡然无存。因为,记忆也有生命,它也会随着现实的消亡而消亡,它不会凭空存在,更不会永恒。就像北京那些在建国后拆掉的城墙,如今即使在人们的记忆里也难以复原和再现一样。
阳光是强烈的,但天上的云气很多,风也大了起来,一些并未枯黄的树叶也随之落下,有的还飘到了我的身边。我看见川口提着一个黑色的木盒远远地在一座假山后闪了一下,向我走了过来。
“真是抱歉,可能是这几天太累了,早上没能起来。”我抢先对川口打了个招呼。
“哦,没关系,我年轻的时候也总是贪睡。”川口摆了摆手。
尽管川口说的是实话,并没有别的意思,可我还是感到脸有些发烫。
“一定让您和竹下先生久等了。”
“我来就是为了这个。”川口忽然回头看了看,好像是怕有人从后面追上来一样。“竹下先生昨天晚上一夜没睡,他的灯直到天亮还开着,一大早,他就让我帮他梳洗好,饭也不吃就坐在书房里等你。你知道,他早已经是个百病缠身的老人,医生也不止一次宣布过他的死期,现在他也只是勉强靠那些药片在维持生命,这样做,那简直是要他的命。”
“那怎么办?都是我不好,我要早点起来就好了。”想起昨夜睡前从竹林里透出的那片灯光,我感到十分内疚,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张先生,我要感谢您,幸好您没早起来,您想,要是您一早就起来和他说话,那不是更糟了吗?”
“现在他在哪里?”
“在客厅,因为您不起来,他就到客厅来找我闲扯。可能是太累了,刚才,他说着说着就倒在轮椅上睡过去了。我这才赶紧跑过来找您。”
“真是对不起,我要是不来找竹下先生就好了。”我有些自责,同时也有些后悔。
“不,这和您没有关系,您要是真不来,他会更着急,也不可能支持到今天,他多次和我唠叨,他无论如何也要在生前见佩琨先生的后人,也就是您一面。您不知道,自从一个月前您来信告诉他您将到日本来看望他,他就没有好好休息过。说句罪过的话,我都害怕他支持不到您来的这一天。”
没想到表面嘻嘻哈哈的川口居然是这么一个细致认真的人,我不禁感到有些进退两难。
“那,您说,我是不是现在就离开这里?”
“啊,张先生,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喏,我已经把您的午饭带来了,您就在这里吃了。然后等竹下先生醒来再和他聊天,您看怎么样?”
我这才明白川口提的那个多屉的木盒里装的是什么。
“请多关照,张先生,麻烦您无论如何也要再在这里留一天。这么多年来,我很少看到竹下先生如此高兴过。”见我没有吭声,川口突然向我鞠了一躬。
“川口先生,别这样,如果您同意,我很愿意留下来。我这次来日本,为的就是见竹下先生一面。”
“那就多谢了。”川口抬起头。
我看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似乎有泪水涌出来。
“竹下先生热爱中国,他曾无数次对我谈起过您的祖父和祖母,还有江南的文化,所以,您看,他才会把这里建成这个样子。我马上得去客厅照看竹下先生,不能陪您了。但我想,您一个人在这里应该不会感到寂寞。这里和中国没什么两样,您说是不是?”
“是的,我很喜欢这里,您放心好了。”我点点头。
川口又向我鞠了一躬,转身匆匆走了。
竹下先生这一觉是如此之长,可能不仅出乎我的意料,甚至川口也感到吃惊不已,因为,平时竹下先生是很少能连着睡这么长时间的,要不是竹下先生在睡梦中呼吸均匀,他可能早就给竹下先生的私人医生打过电话了。所以,晚饭我也是一个人在竹下先生的书房里草草地吃了一顿。
整个下午,我都待在竹下先生的书房里,看他书架上的那些藏书。在这些藏书中,我还看到了一套用精致的樟木箱装着的商务印书馆上世纪三十年代陆续出版的百衲本二十四史。我随便抽了几本清史和明史翻了翻,里面居然都有竹下先生批阅的手迹,我又抽出几本前四史看了看,也是一样的。这让我不禁有些脸红,作为一个中文系的老师,实际上,前四史我都没有看全。而这套书,正是我的祖父在1942年春送给竹下先生的。除了这套藏书外,还有一些中国文化方面的书籍。和记叙几十年前那场中日战争的资料,再有一些,就是我看不懂的属于竹下先生专业的医学方面的东西了。从上面的字迹和书页的翻动的痕迹来看,这么多年来,竹下先生好像并未放弃对医学的钻研。
当我正在昏暗的光线下翻看其中的一本由竹下先生著的带有细胞或病菌彩色插图的医学书籍时,川口推着竹下先生走了进来。
“请原谅,张先生,让你等了一天。”竹下先生笑着看了看我,“不过,这都怪我刚才在梦中遇到了你的祖父张佩琨先生,他一定要留我和他聊天,你知道,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梦见他了。所以,我只好迟到了。”
川口打开了灯,室内一下亮了起来。
竹下先生爽朗的笑声似乎给人一种感觉,他还是像昨天那样健康,但我明显感觉到,他的气色和精神好像已没有昨天那么好了。也许,这只是我错误的感觉,要是白天川口不把他的病情告诉我,我很可能不会这样想。我把书放到了桌子上,也笑着向竹下先生打了个招呼。
“我过去很少梦见过我祖父,因为我从没见过他。要不是您寄给我他的那张照片,我就是再怎么想,也想不出他的样子。而且,也多亏您昨天给我讲了那么多我祖父当年的事,否则,真是一点印象也不会有。”
我很想对竹下先生说声谢谢,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