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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长江文艺 2005年第01期-第4部分

小说: 长江文艺 2005年第01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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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是我托朋友从中国购置的,都是江南的旧物。”也许是看出了我的惊讶,竹下指着一个做工细致的圆桌对我说。这张桌子的踏脚是冰裂纹的木格,像是清代的旧物。桌子上已经很整齐地摆放了一些杯盘。他示意我在一边的茶几边坐下。这时,川口也走了进来。竹下用日语和他说了几句话。川口将假发取下,顺手挂在了椅背上。然后给我们斟上了两杯茶。我喝了一口,居然是龙井的味道。
  “张先生,竹下先生说您长得很像您祖父年轻的时候。”
  “是吗?”我看了一眼竹下先生,他向我点了点头。
  我曾看过竹下先生寄给我的祖父三十年代初在东京帝大留学时的照片,照片上,祖父穿着一件深色的日本和服,显得眉清目秀,文质彬彬;而我,怎么说呢,我尽管也算相貌堂堂,可却远没有祖父那种沉静的气质。倒是照片上坐在祖父一旁同样装束的竹下先生,变化虽大,却还是原来的模样。六十多年的岁月似乎并没有改变他什么。甚至连他的神情也还和过去一样,严肃,镇静,目光清澈。我想,如果祖父能活到今天,大概也会像竹下一样,一如那张发黄的黑白照片上的情景,保持着年轻时的精神和气质。但这些都只是推测,祖父早在1942年就因病去世,而那时,我的父亲还没有出生。至于我自己,更是无从谈起。所以现在我对祖父的所有认识,都只是一些可怜的想像。
  川口对我说了声抱歉,离开了客厅,但很快,他就像变戏法一样,从外面端来了一大堆杯盘碗碟,把桌子摆得满满的,然后招呼我们用餐。竹下先生也抬手向我示意了一下,慢慢转动轮椅坐在了桌子前。
  我本以为这些杯盘碗碟里盛的又是各种各样的寿司,但仔细一看,却都是中国的家常菜肴。我的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这几天在日本吃寿司已经把我吃怕了,淡而无味不说,还什么都要放酱油,实在有些吃不消。
  “来,尝尝我的手艺。这可是地道的中国菜,淮扬菜。”
  川口又拿出一瓶温好的清酒,给我和竹下先生每人倒了一杯。竹下先生首先端起酒杯,对我的到来表示欢迎。我也赶紧端起酒杯,向他表示了谢意。然后和川口一起喝掉了这杯酒。
  这顿饭吃得并不好,川口炒的每一个菜颜色都很好,味道却完全两样,或者说,和寿司的味道没什么两样。但为了不使川口难堪,我每个菜都吃了不少。倒是热过的清酒很好喝,再加上川口一边滔滔不绝地谈他幼时在中国的经历,一边殷勤地劝酒,我忍不住多喝了几杯。不,确切点说,是我有些贪杯了,我喝了很多。
  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竹下先生开始带着微笑看我,我这才想起竹下先生除了开始喝了一杯酒外,几乎没有动筷子,更没有说什么话。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放下了酒杯。
  饭后,川口给我们泡了一杯茶,就去清洗餐具了。客厅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少了活络的川口,屋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可以听见淅沥的风雨声正在敲打着房檐,我有些局促。竹下先生可能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就建议我和他一起到书房去坐一坐。
  “那里还有一些你祖父过去的照片,也许你愿意看看。”
  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我立即同意了。其实,我此行最大目的,也就是为了多了解些我祖父的资料;而且,能借这个机会与我祖父当年留日的好友竹下先生谈谈我祖父,更是弥足珍贵。竹下先生自从一年前和我设法联系上后,就一直催我来日本和他见面,我想其中也有这个原因。不过,虽然我们心情一样,但想法或许并不一定相同,他是想见见老朋友的后代,寄托一下自己的情感,而我却想通过他打听一下对我来说基本上是一无所知的祖父的情况,来搞清楚一些疑问,两者似乎有点背道而驰。
  我本以为书房就在室内,不料,当竹下先生推动轮椅向门外走去,我才知道,书房在另外一个地方。我赶紧打开雨伞,想为他挡雨,可竹下先生却挥了挥手。我只得合上雨伞。原来是我多虑了,门外的一侧有一条弯曲的长廊。在昏暗的夜色下,我跟着他向前走去。
  长廊很长,路边有一丛丛的苍劲的竹子,广叶的芭蕉,还有其它我叫不上名字的树木,假山和小亭;在一堵蜿蜒的粉墙上,我还看到了各种形状的漏窗,因为刚才已看见竹下先生对于中国明式家具的喜爱,所以,我对此已经不再惊讶,我只是有种似是而非的感觉,我好像是走在中国的一座古老的园林里,但却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座园林。
  又转过一座白色的石头堆砌而成的假山后,出现了一个池塘,在池塘后面,有一个临水的中式小轩,屋门敞开着,里面亮着柔和的灯光。竹下先生直接把轮椅推到一张堆满书籍的几案前,把放在上面的那盏亮着的台灯挪了挪,让我坐在了他对面的一个鼓形圆凳上,然后,拿出一个厚厚的相册来,递给了我。
  “这里还有你祖父张佩琨先生的很多照片,不过,大多都是与同学或朋友的合影。”
  我把影集打开,借着台灯晕黄的光线慢慢翻动了起来。正如竹下先生所言,这些照片基本上都是我祖父在日本留学时与同学们的合影,当然,主要是与竹下先生的合影;不过,也有一些单身照。大概那时的人们有向朋友赠送照片的习惯,祖父也送了竹下几张自己的单身照,其中一张看样子是在他学成回国后照的。发黄的画面上,祖父留着分头,穿着一件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站在一个沿街的石库门房子前,身后是一块写着“张佩琨博士西医诊所”的牌子。我问竹下先生这是什么地方,竹下先生探过头来看了看,说是在上海。
  “对了,照片后面有你祖父的字迹,你可以看一看。”他指着照片说。
  我把照片抽出来,看了一下背面,上面果然有一行小字,是1935年春天在上海虹口的北四川路照的。祖父在日本学医,回国后为了便于谋生,在当时日本侨民聚居的虹口行医,应该是个正常的选择。但在此之前,我还以为祖父一直在扬州行医。对于祖父的历史,不只是我,就是我父亲,也都知道得实在太少了。这也许得怪我的祖母,她和我祖父一样,都死得太早,她比我的祖父晚死一年。我的父亲实际上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养大的。他们死的时候都还没到三十岁,可以说正当华年,而且,据说他们都是事先没有什么大的原因就死了。所以这常常成为困扰着我的一个问题。自从我知道了我们家的这段历史后,我就开始担心哪一天我父亲会突然死亡,当然,更担心我自己会突然一命呜呼。我原来以为,这种担心会在我三十岁后消失,谁知过了三十岁后愈加强烈。我怀疑早夭的阴影作为一个家族遗传的基因已无法摆脱,我害怕它会像电脑病毒一样在哪天出其不意地发作,让我像电脑一样忽然死机而再也无法重起。见到竹下先生后,我暗自萌生了一个念头,我希望能从竹下先生这里了解我祖父的一些情况,以使我能解开心理上的这个阴影。当然,这也许只是一个荒谬的想法,因为我对竹下先生的情况同样一无所知。其他的事那就更不用说了。
  
  我合上影集,把它放在桌子上。然后考虑怎样向竹下先生开口。
  因为屋门是敞开的,屋外的风雨声很响,空气也有些凉,但我却并不冷,刚才喝的那些清酒正慢慢地在我身上热了起来,我松了松领带,解开了衬衫领子上的扣子,让身上的热气散发出去。竹下先生的面庞隐没在台灯的光线之外,他的眼睛微微地闭着,似乎正在养神,或者,正在想什么事情。我下意识地又把影集拿在手里,重新翻了一遍。但这一次,我却看到一张刚才没看到的照片。照片上,身穿长衫的祖父和也身穿长衫的竹下先生站在一起,在他们身后,是一座白色的假山,旁边是一从竹林。从背景看,这张照片是在中国的某座园林里照的,我立即抽了出来,后面是一串我不认识的日文,但上面落款的时间却是1942年3月,这一定是竹下先生的笔迹。我的心里格登了一下,因为听说我祖父正是这年春天去世的。我抬起头来看了竹下先生一眼。
  竹下先生正看着我,好像他也想向我开口说些什么。
  “竹下先生,请问这张是什么时候照的?”我迫不及待地问。
  “1942年春天在扬州,你祖父张佩琨先生的诊所。”
  竹下先生似乎早已经知道我在看这张照片。
  “怎么像个花园?”
  “哦,这就是个花园,是在扬州的个园里照的。”
  “是吗?”
  我还是有些疑惑。扬州的个园我去过,很大,我有点不敢相信我祖父会把一个小小的诊所开到这座声闻遐迩的古典名园。
  “你祖父医术很高,因为治好了扬州一个富商的沉疴,所以那个人就把个园以很便宜的价钱出租给了你祖父。呵,你祖父可不是个庸医,当年在帝大读书时,成绩就很好,我们是竞争对手,每次考试不是他第一就是我第一,不过,我们更是好朋友。”
  竹下先生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微笑着对我说。我不由得吃了一惊。但竹下先生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转身推动轮椅,到身后的多宝格上取了一瓶酒。我忙走过去,接过了他手中的酒瓶。
  “你能再陪我喝点酒吗?”他又拿了两只杯子,回头问我。
  我看了看手中的酒,原来是一瓶绍兴产的黄酒,这种酒度数并不高,我在上海也常喝。不是吹牛,估计我就是把这一瓶喝下去也没问题。
  “当然可以。”
  “你这么远跑来和我见面,一定不是为了和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喝酒,可是看到你,我就忍不住想起过去。来,让我们先喝一杯,过去我在中国的时候,就经常和你祖父喝这种酒。”
  也许是年纪大了,有些不胜酒力,我看他刚把酒喝下去,脸就开始红了起来。
  “这杯酒,我等了很长时间了。自从去年联系上你后,我就买了这瓶酒,等着你过来喝,就像当年我和你祖父一起喝一样。”
  他好像在慢慢地品着这杯酒的滋味。酒是温的,里面甚至还有姜丝。这种喝黄酒的方法也是江南一带的老传统了。这让我对竹下先生当年与我祖父的交往更感兴趣了。
  “我是1941年的春天去的扬州,那时你祖父已经在扬州行了好几年医了。他医术高明,受人爱戴。”
  竹下先生一边讲,一边看着杯中的酒缓缓冒出的热气,似乎过去的回忆正随着这一缕缕酒香渐渐复苏。
  “我说过,你祖父张佩琨是我的好友,我的汉语就是他教的。所以,自从他回国后,我们一直保持密切的联系。这次久别重逢,我们都感到十分愉快。我还应你祖父的请求,给他从日本带了很多中国紧缺的医疗用品,他很高兴。你知道,那时中日之间爆发战争,很多东西不易买到。”
  他看了我一眼,见我正凝神细听,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就继续讲了下去。
  “当时,我在一家日本的贸易公司工作,主要经营的是中国的茶叶生意。一天,当我准备到乡下去收购茶叶的时候,在城门口遇到一场中国的地下武装袭击日本军人的枪战,我躲避不及,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左胸。我的中国随从赶紧把我送到了附近你祖父张佩琨先生的诊所,经过他的悉心抢救,我终于侥幸活了下来。但因我的身体不能马上复原,再加上我一个人孤身在中国,在你祖父的执意挽留下,我留在了他的诊所。
  “实际上,即使他让我走,我也走不了,因为伤势实在太重。一直到一个月后,我才能在护士的搀扶下勉强下床走几步。我过去从未来过中国,对中国的文化也所知不多,住在这个美丽的诊所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新鲜。个园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它不仅是个园林,还是中国文化的一种缩影,或者是隐喻。我说的只是我的一些模糊的感受,并没有什么理论。有很多人都以为我们日本的文化和中国文化相差不大,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当然,这种差别也只有像我们这种身临其境的人才知道,但有时候,哪怕就是我们自己也不一定知道。为了使我的身体尽快恢复,我经常在园林中散步,我走过那些假山,绕过那些亭台楼阁,经过那些池塘和曲折的流水,还有随处可见的竹子——你祖父告诉我,个园的个就是竹子的意思,因为它的形状就是竹叶的形状——我感到自己渐渐爱上了这个地方。”
  他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还要讲下去。不过,也可能是我误解了,因为,在呷了一小口酒之后,他很快就又接着说了起来。
  “当然,这也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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