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01期-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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隼吹拿购颂摇
他们手里没有任何家什,手就是他俩寻找土豆炖牛肉的工具。脆弱的生命在这样无助的环境里,总是对一线生机倾出生命的全部能量。随着小潘的身子没进雪里,老何的身子一眨眼也不见了,雪地上现出两个不断扩大的雪坑。老何和小潘都成了雪人,但都没有收获,这对急需一口食物维持生命的他俩来说,简直就是致命的打击。他俩相互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再次埋头在雪地里寻找土豆炖牛肉。有一次,小潘对老何朝向他脸的屁股发火了,吼道,离我远点!老何这次没装狗熊,抓起一把雪扬到小潘身上。小潘往前一冲,就把老何扑倒了,两人在雪地上滚起来,谁都把谁的身子骑过,至于说谁占便宜谁吃亏就不好说了。因寻食而爆发出来的那点体能,转眼间就耗尽了,他俩仰面朝天躺在雪地上,要不是小潘的右手这时意外地在身旁摸到了一块冻牛肉,他俩说不定就这样在雪地里躺成两具冻尸。找到了一小块冻牛肉,不亚于找到了维持生命的食矿,两个因过度饥饿和寒冷而差点倒下的身躯,再次获得了站立起来的动力。他俩把从雪地里摸到的冻牛肉和冻土豆,看也不看就塞进嘴里,有一次老何感觉正嚼着的这块牛肉出奇的硬,怎么使劲也咬不碎,牙都快硌崩了,等吐出来一看,那个东西不是牛肉也不是土豆,是一块小石头。这时小潘说差不多了,那会儿我也没倒多少。回到帐篷里,老何问小潘吃了几块牛肉?小潘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说没几块,你呢,你吃了不少块吧?老何抹了一下还沾着雪的嘴说,我手臭,摸的那几块,都是土豆。也不知他俩究竟吃了几块土豆几块牛肉,总之他俩的肚子里有了一点食物,这样一来他俩的脸上也就有了一点精神气。不过这之后不久,他们刚开始清醒的大脑,又被恐惧填满了,叫他俩意识到原来精神上的灾难,比肉体的饥饿感还要厉害,恐惧比饥饿离死亡更近—些。
到了这一天的晚上,他俩求生的信念虽说几经模糊,但最终还是支撑住了各自的身子。为了防止一夜过后身子变成僵尸,他俩决定拆一块床板取暖。他俩摸着黑干起来,没费什么事就把一块床板拆成了一堆木板。小潘从离帐篷不远的一个铁皮工具房里,拎来一个铁制的油桶,那里面还有一些汽油。掏出铁炉里的煤渣,小潘把几块碎板子塞进炉膛,再浇上一点汽油。老何慢吞吞从兜里摸出一个老式汽油打火机,就是靠火石星子点燃线捻子的那种,递给小潘。这个打火机是炊事员留下来给他们点汽灯用的。炉膛里忽地蹿出了火苗,火影子都印到了帐篷顶上。老何往炉子旁凑凑,借着火光,摆弄着两只手。刚才老何在拆床板时,手上扎了木刺,可能扎得还挺深,不然老何不会呲牙咧嘴。小潘把搪瓷壶拎出去,灌满雪又提回来,放到炉子上烧。小潘来到老何身旁蹲下,抓过老何正在摆弄的左手说,就你那烂眼神,金条你也抠不出来。老何犯犟,抽回手,背过身子。
小潘咧嘴一乐,跺跺脚离开炉子,倒在了床上,右腿压着左腿,两只手垫到头下,样子像是躺在家里的床上。其实呢,小潘这会儿依旧是很饿很冷,依旧在想到底能不能逃出这个绝境?他觉得人生人死,较起真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都系着命根子。而此时,生对他这样一个心里揣着姑娘的年轻人来说,要比死更有现实意义,更有渴望的激情。
在这个夜里,他俩轮流管着炉火,管得细心又耐心,往炉子里续木板时,盯火候盯得眼球都发酸,生怕做下浪费的事。有时炉膛里蹦出几颗火星来,他俩不论谁看到了,都心疼得不行,嘴里直哎哟。今夜他俩还是挤在一张床上,身子虽说不像昨晚那么紧贴着,但心却是靠得更近了,同命相连叫他俩体味到了从未感受过的人生滋味,他们还在彼此的体温里,嗅到了一种很难言的东西,那东西让身处苦难中的人,心里有了一点点慰藉感。
新的一天又在肃静的雪野降临了。现在他俩都饿过劲了,对食物的欲望也不像前两天那样强烈了,现在似乎有几口雪水,他们就能撑住身子。还有对恐惧,他们的身子似乎也不那么敏感了,他们在很多时候都是靠着人的一种本能应付眼前的事情,他们甚至想死是不是也是一种很有意思的事情?只有当他们的心跳稍稍有些气力的时候,他们才让长时间憋在眼睛里的泪水流出来,表明他们跟现实还有那么一层关系,他们感知苦难的神经,也还没有先于他们的肉体崩溃。
……他俩已经挣扎到了第四天中午,但他们当中的一个,有点记不清这是第几天了,一会儿说五天,一会儿又说七天八天。小潘说你糊涂了,这是第四天。其实正在门口站着的年轻人不知道,老何此时正在发烧,身子在棉被和皮袄下一个劲儿哆嗦。不过老何感觉脑门和身上还并不烫手,看来自己正在发低烧。
小潘看了老何一眼,走出帐篷,在雪地上踩出一片咯吱咯吱的声音。现在他身上的这点劲,不足以使他走出太远,他不光是喘得厉害,还晕晕乎乎,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倒。他明白,一旦自己一头栽到雪里,这辈子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喉咙动了一下,笨拙地把右手伸进皮袄兜里,掏了好一阵子,才摸出一块东西,拿到眼前看了看,小心地塞进嘴里。他脸上的倦色随着嘴的咀嚼,哗啦哗啦地掉下来,落在他踩过的雪地上。现在他的身子再也不娇气了,补进一点食物,就有积极的反应,胃里的咕噜声能传出老远。他一共吃了两块东西,好像一块是牛肉,一块是土豆。他在用手背抹嘴的时候,不由得蹙紧了两条粗眉,像是心上缠了什么疙瘩事。他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同样小心翼翼地再将这口气吸入鼻孔中,感觉这股经过循环的气流,味道很好,牙根都酥了,就不禁激灵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瞟了帐篷门一眼,他知道如果把这股好闻的气味带进帐篷里,那将是很危险的,床上的那个人,说不定会冲过来撕烂自己的嘴巴。于是他蹲下来,抓了一把雪,使劲搓着嘴,之后又换了一把雪搓,直至感觉不到嘴里还有那股好味道了,才又把一团雪塞进嘴里,轻轻地嚼着,像在嚼着什么美味佳肴。是啊,此时什么生生死死,什么念头盼头,这些东西在一块牛肉和一块土豆面前,都显得没有一点意义了,他的肉体,现在只赞美他胃里那么一点点能变成热量变成能量变成欲望的东西,此刻他的生命就是他胃里那点东西的奴隶!那他的精神呢?这时的小潘似乎没有了精神,精神在瞬间里休克了,不然他的精神肯定要站出来阻止他刚才的独食行动。
走到帐篷门口,小潘胆小起来,心虚地往帐篷里投了一眼,看见老何还像刚才那样躺着。他松口气,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告诫自己不要老是处在紧张状态,那样也消耗体力,此时在这片雪地上什么都不是好东西,只有体力是好东西。吃下一块牛肉和一块土豆的小潘,这会儿又万分珍惜生命了,生命又给了他新的诱惑,给了他新的梦想,给了他等待明天的信心。但他却没有进帐篷,而是靠在门框上,那样子像等着晒太阳。天上,怎么连个狗屁也没有?他嘟哝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更像是说给老何听。他侧耳细听,帐篷内没有动静,他想老何是不是睡着了呢?迈进帐篷的时候,小潘因两条腿软了一下,后背上就冒出了虚汗,他想刚才的那块牛肉和土豆,并没有把饥饿问题解决好,刚才的某种幸福感觉,其实是幻觉,饥饿根本就没有离开自己,现在饥饿正在身上捣鬼呢,没有大量的食物来源,自己的体能是无法恢复过来的。师傅?何师傅……小潘叫了两声,老何没有反应。他死了?刚这么一想,小潘就摇了摇头,因为他感觉到了老何的呼吸,另外老何的鼻息里也还有热气呢,老何没有死,他只是睡着了,他的身子不如自己的身子强,他的身上已经没有多少再往下熬的资本了,他现在甚至连说话的劲都凑不到嘴上。小潘听见了自己的磨牙声,也看见了自己的两只手拢成了钳形,朝老何的瘦脖子靠过去。由于心跳过速,小潘没能一口气把钳形的手放到位置,在离老何脖子很近的地方停下来。他调整了一下呼吸,两只脚也岔开一点,便于到时发力。他这时不害怕了,沉住气了,他冷静地问自己,到底有没有把这个人干掉的勇气和力气?他没听见自己跟自己说软话,他确实觉得自己将要得到的这块肉,能让自己的生命在这个绝境中继续生存,他渴望吃到肉的冲动,把他身上那些冻得萎缩的细胞挑逗活了,这使得他的双手上又获得了一些气力。他想可以下手了,自己一定能得到这块肉!
其实老何没睡,老何先是在无声中凭着求生的本能,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来临。老何果然就从线状的眼缝里,看见了感觉中那种致命的危险,近得让人窒息,老何的心紧缩着,缩得快要没了弹性。老何想让恐惧的身体叫唤几声,但心底的一点点劲总是够不到嗓子眼。老何心说,认了吧,就甭跟年轻人折腾了,自己这身老肉,要是能维持住他的小命,就给他吧,年轻人的命,咋说也比自己这把老骨头值钱。再退回一百步说,这也是自己应得的报应,谁让自己欠人家的呢?
那时队长说何师傅,这份辛苦你兜着吧,留下来守一夜,给你配个搭伴,人由你指,指谁就是谁。听到队长说这些话的人,都躲着老何。老何觉得指人的事不轻松,就来到一辆卡车尾部,边琢磨边放水。这时有人拍了他一下,老何一惊,尿水都淋到了脚上。拍老何的人是大杜。大杜跟老何谈成了一桩交易,就是老何把小潘留下来,等回基地后,大杜给老何一双嘎嘎新的翻毛皮鞋。老何那时想,一双崭新的翻毛皮鞋,拿回老家给老爹穿,也算尽份孝心。
老何感觉小潘的两只手,就要卡到自己的脖子上了,于是身子本能地挺了一下。老何往死里叮咛自己,不管到时怎么难受,都不要反抗,他只求年轻人手上利索些,叫自己少遭一点罪。小潘的手卡到了位置。此时的这双手上,既注满了人的成功欲望,也蕴藏着兽性的掠夺能量,这双手是带着一个年轻人的求生使命,从无望的绝境中伸出来的,这双手将要为一个濒临崩溃的生命创造一个生存的奇迹!然而就在这双手刚要发力的时候,这双手的主人猛然看见老何那两个塌陷的眼窝里滚出了泪液。在无奈的绝境中,一条生命对另一条生命的感染,有时无须声音引导,也能释放出人性的纯真魅力。老何的泪水干扰了小潘的猎取行动,他一愣神,心里一颤,双手上的能量就不足以完成那个使命了。小潘恍惚起来,抽回不再作钳状的双手,一口粗气喘得断断续续,他被自己刚才的举动吓得面如土色,两片嘴唇抖得像是嘴里正含着一块永不化解的冰块。等了一阵子,看老何的眼皮还没翻开,小潘把又蹦又跳的心稳住。小潘下意识地往门口溜一眼,紧咬嘴唇,紧皱眉头,从兜里摸出一块颜色发黑的东西,塞进了老何开着缝的嘴里。
从唇间弥漫开来的味道,—下子就把老何瘪塌的胃刺激出了奇妙的声音,老何僵硬的嘴唇这时也有了伸缩的弹性。擦着嘴唇进入口腔的这块东西,确实是好东西,这东西没经过老何的牙齿处理,就直接越过舌头进到了胃里。随后老何的舌尖弹出了两个字——牛肉!这一声虽说虚弱,但很动情,很向往,使老何已经枯萎的身子又莫名其妙地获得了一种振作的力量,他蹭地坐起来,把床板弄得咿呀直响。
而淤在小潘眼里的泪水,这时炸了一样窜出来,小潘哽咽道,师傅……我不是人,我混蛋,我是畜生,我对不起你呀师傅——说罢一头扑到老何怀里,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老父亲。老何的脸上也挂满了泪水,他的生命因一块牛肉带来的温情,就把这间寒冷的帐篷,当成了与另一个生命意外相逢的场所,他并不认为怀里这个泪流满面的年轻人是凶恶的畜生,现在他的生命里没有恨没有怨,也没有饥饿感和恐惧感,倒是有种重返这个世界的奇特感觉!老何紧紧地搂着小潘的头,翘起下巴,关住四片眼皮,疼心疼肝的语调说,是我不好,是师傅害了你呀……师傅,你在发烧?小潘抬起头,脸上的泪水还在往下落。我没事……说完,老何的身子就软了,要不是小潘扶得及时,老何就栽到了床下。
到了天擦黑的时候,饥饿和恐惧又重新控制了他们身上的神经,而更糟糕的是老何已经烧起来了,不睁眼睛,不开口说话,也不喝雪水,只是偶尔咬几下牙,急得小潘哭一阵,叫一阵,傻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