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3期-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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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家里的顶梁柱;只有靠她才能有所改变。由此;他又想起儿子大胜;也是心比天高;几乎如出一辙。现代的人都活得太现实;都不甘于现状;他也想;却已没有了机会;只能接受命运的摆布。本想要丽娜帮他再说说;眼见丽娜跟黄老板闹得不可开交;他夹在中间;只能作为牺牲品;不可能再有挽回的余地。他感到身体像是失去了重心;摇晃着没有支撑。丽娜说以后给他找事做;可他哪能等呢?一家人要靠他养活;没事做怎么办?但这话又说不出口;心里沉甸甸的。自顾默默无声地卸镜子;依样子画好;就出门去找玻璃铺子。
雪又下起来了;满眼皆是铜钱大的飞絮;连睫毛上都挂上了雪花。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想着丽娜又要离开;心情也像天色一样昏暗。那男人真的会痛改前非吗?女人怎么这么容易轻信呢?他不好劝丽娜;也帮不了她什么;老厂长的话她都听不进;还会听别人的话?他一路沉重地想着;画好镜面;裹上一层油皮纸;又用塑料布包好;才提着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半路上小灵通响了;他只得把镜面放在墙根下。电话是妹妹打来的;说老头子在那不习惯;吵着要回;东西太多;拿不了。要他明天一早上天河机场去接。他答应着;心里却发起毛来;下雪天到处车紧;现在这时候去慌车;十有八九是没着落的。如果借不到车;就只能打的过去;这样;他又得多付一趟车费;与其这样折腾一番;倒不如他们直接打的回来呢。可这话他说得出口吗?
走到丽娜的门口;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声;像是老厂长来了。他心里一提;想必老厂长是劝说不了丽娜才赶来的。站了一会;还是按了门铃。
丽娜开了门又匆忙进了客厅;他换鞋套;瞟眼看见瘦瘦的老厂长窝在堆满衣物的沙发里;正满脸通红地呼着粗气。
“老厂长;您来了。”孙德明打了声招呼。
老厂长定定地看他一眼;诧异道:“德明;怎么是你?”
“老厂长;我一直在这干维修呀。”他答道。
老厂长拍了拍脑门子:“哦;记起来了;看我这记性。”见孙德明把镜子要往卧室里拿;他又激动起来;“德明;你也看到了;当初她不告诉我找的是个脚踏几只船的有妇之夫;还指望那家伙跟老婆离婚呢。呸;之前已经上过当了;好歹要你回武汉来;怎么又不长记性呢?……”
“您不要说了;我已经和他断了。”丽娜想要止住他。
“断了?你个苕丫头;这长时间供人吃;供人玩;有你这么贱的吗?”
丽娜顿时涨红了脸。孙德明觉得难堪;赶紧拿着镜子进了卧室。
外面父女俩的声音小了些;口气还是很激动。孙德明心里很紧张;他从未见过老厂长这么生气过。老厂长是个很爱面子的人;一直不提丽娜的任何事。可谁都知道;老厂长就是在丽娜去深圳那年大病了一场后开始衰老的。而丽娜呢;看样子也并不顺心。十年下来;孙德明也能感觉到丽娜身上无处不在的沧桑感。可是在感情的问题上;丽娜就好像一直没成熟;还在由着性子做事。这次又贸然去深圳;也难怪老厂长受不了。
正呆想着;那边丽娜的声音又高了起来:“……我的生活怎么了?我的生活好得很;不就是个形式吗?”
老厂长说:“你就跟这些男人耗下去;你多大了?”
丽娜说:“不这样又能怎么样?现在的男人都不是吃素的;靠脸蛋早过时了。有了钱;到老太婆了都不愁嫁。”
老厂长气道:“反正我不让你去深圳给我丢人。你好好在家里呆着;没钱我养着你。”
丽娜哼了一声:“你养我?就凭你那点退休工资?现在你受不了我;觉得我给你丢人;以前你做什么去了?带我出去玩过吗?看过我的作业本吗?整天就只会泡在厂里;回家讲的也是你们厂里的那些破事;我和妈都成了局外人。你这样卖命地干;到头连一套房子都没捞到。好像是大公无私;克己复礼;其实心里只有你的名誉和位置。你太自私了……”
“你说我自私?”老厂长的声音也高了。
“是的;你不就想让别人说你这个厂长当得不赖吗?除了这以外;你还能得到什么?你那扒心扒肝奋斗的一切;早被人肢解瓜分完了。你和孙德明一样;都是时代的牺牲品。”
老厂长半晌没出声;末了才说:“我上对得起党;下对得起职工;问心无愧;足够了。”
丽娜叹了口气:“真是没救。所以我要出去;不跟你们呆在一起。”
老厂长抖着嘴说:“你还是走?好了伤疤忘了痛。你在深圳这些年;知道我和你妈妈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丽娜愣了愣:“我不走怎么办?事情摆在那;我得去料理呀。”
老厂长一拍茶几:“你去;你去;继续让骗过你的男人玩弄吧。”
丽娜一扭脖子:“那是我的事。”
“好;是你的事;你只管走;我只当没养你这个姑娘。”老厂长气哼哼地站起来;就往门口走去。
孙德明想喊住厂长;又觉得唐突;吵到这个地步;他一个外人真不好说什么。或许厂长也是想着他在场;才强压怒火离开。正迟疑着;老厂长已经摔门离去。
他还是出来了;对呆在客厅一脸煞白的丽娜劝道:“你也该少说两句;你爸爸年纪大了;心脏又不好;这么大的雪出来;摔着了可怎么办?”
丽娜的眼泪也下来了:“我是不想告诉他的;他知道了准不让我走。”
“他也是担心你呀。”
“我就怕他这样;不是他们;我就不回武汉了;死也死在外面……”
“大腊月的;别说……”嘴里的死字还没出口;就听到楼下保安在叫喊:“哪家的业主快出来救人啊;有老人摔着了……”
孙德明脑子一胀;猛地推开窗户;在铺满白雪的小径中央;果然斜斜地歪着一个人;那瘦小的身体似乎还在挣扎;却因为使不上劲;就像麻花一般地扭曲着。孙德明不禁大叫一声;就往楼下冲去。
丽娜随后也奔下楼来;一把抱住地上脸色苍白的父亲:“爸;你怎么了?啊……”
老厂长吃力地吐出三个字:“我难受……”已说不出话来。
丽娜抚着他的胸口哭道:“你等等;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一边的孙德明打了半天的120;回头告诉丽娜:“120说急救车都出去了;雪大出事的多;车子行得慢;要我们再等半个小时。”
丽娜急道:“还能等半小时吗?赶快喊的士吧。”
孙德明一弛一滑跑出去叫车;碰上向滑子在一幢楼门前的面包车上往外搬塑钢。向滑子倒不觉难堪;还满不在乎地招呼:“老孙;你还没走?”见孙德明火急火燎的样子;又叫:“你这是去哪?”
孙德明扔下一句:“救人!”就抄过去了。
的士都满载;慢得像老牛拉破车。他站在路口不停地招手;就是没有一辆停下。情急之中;他脑子一下闪回到刚才碰到向滑子的情景;又转身往小区里跑。
向滑子刚刚把塑钢从面的里卸出来;正扛着往门楼里走。司机在发动车子。孙德明急得几步上前;差点一脚滑倒;回身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劳驾……给送送人……”
八
面的在雪道上慢慢行进着。
孙德明坐在后座上;肩膀上靠着已停止呼吸的老厂长。他强忍着不敢哭出声;怕惊吓住前面的司机和丽娜。坐在副驾驶位子的丽娜还在迫不及待地催司机快一点;并没察觉父亲已经断了气。车开得确实太慢了;又添堵;老厂长怎受得了这般耽搁?孙德明似乎听到老厂长叹了一口气;手就垂下去了。他握着老厂长那只渐渐冷却的手;想着老厂长曾手把手地教过他;那时感觉是多么地厚实和温暖啊。老厂长也曾频频挥动着这只手;就像一位将军在指挥战场;是那么地富有号召力。也难怪;那时的厂长还是权威的化身;掌握着几百号职工的命运;当然也掌握着他的命运。在孙德明的记忆里;瘦瘦的厂长总是精明强悍;乐观开朗的样子;一直是个强者。他不可想象老厂长也会有痛苦;也脆弱得不堪一击;也会像一片枯叶那样随风而逝。对他而言;虽有父亲;却缺乏父爱。他一直是被忽视;被否定的一个人;是老厂长看重他;把他培养成为劳模;让他平淡的人生也有过光彩的一幕。如此;他对老厂长不仅怀有一份知遇之恩;更有一种近乎父子的感情。每碰到困难;他首先想到的人不是父亲;而是老厂长。老厂长已成为他的精神支柱;他的亲人;他怎么能眼见这样一个亲人离他而去呢?
大马路上的雪被铲到了两边;车行进快了些。孙德明倒想让车开得慢一点。他知道;一到医院;老厂长就真的会像一片枯叶似的飘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他希望老厂长一直陪他这样坐着;就像当初与他促膝谈心一样;紧靠在一起。他喜欢跟老厂长呆在一起;也知道老厂长喜欢他;他俩都是瘦小的个子;模样也有几分相像;由此厂里就有人讥笑他是厂长的干儿子。老厂长得知后;似乎并不生气;反而对他更好了。老厂长是怕事的人吗?因为有老厂长给他撑腰;他在厂里一直是顺风顺水的;但孙德明当时并没意识到这一点。直到老厂长离开之后;他才明白老厂长是自己的靠山;没有了这个靠山;他就塌下去了。现在;老厂长却靠在他的肩膀上;像个累极了的孩子。他却成了对方的依靠。人总会有这一天的。可孙德明不能接受的是;厂长会以这样的方式永远地离开他;给人一种戛然而止的决绝。他感到心里一下子空了;空得他茫然不知所措。此时;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回忆老厂长活着时的样子;让他印象最深的一些镜头。他记得厂长总是穿一件褪了色的蓝卡几布中山装;骑着一辆吱拉作响的旧自行车上下班。到了厂里;他就一头扎进车间里去了。那时要捕到厂长可不容易;总得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找;时常不知钻到哪个旮旯里;半天都寻不到。有人因此就下了这样一句断语:你要在哪个机器上下走一颗螺丝;第二天厂长就会让你照原样给安上去。在大家的心目中;厂长就是个工作狂;厂里也像是厂长的实质上的家。经常最后下班的孙德明;总会看到厂长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光。他不知道那灯光还会亮多久。可过后;他又听到别人背地里议论;说厂长是不想回家才这样的。孙德明记得儿子大胜过满月的那天;从不沾酒的厂长居然喝醉了;拉着孙德明说个不停;一再强调对儿子不能大意;尤其在三岁之前。也是在那个晚上;他才从老厂长断续的讲述中得知;原来厂长也有过一个儿子;却在三岁那年因为脑膜炎的误诊给丢了;也是这番伤痛;他才百般地宠爱丽娜;却没想到适得其反;丽娜会离他而去……不能再想下去了;他害怕自己真的哭出声来;只能扭头去看车窗外纷飞的雪花。这雪怎么就停不下呢?就像他此时流不尽的眼泪一样。
接下来的三天;孙德明就一直忙着丧事;丽娜和她母亲早哭得死去活来;亲戚们又几乎不在本地;就靠他和几个同事一手料理。两天两夜的守灵;他的脑子也凝固在那片哀恸之中;不知道寒冷和饥饿;不知道夜晚和白天;不知道有多少来来去去;进进出出的人流;亲戚;朋友;同事;邻居;上级;下级;本地的;外地的……厂长的家容纳不下去;人们就站到外走道里;空地上;楼下的花圈也多得摆不下了。孙德明没想到;厂长离休多年;无钱无势;跟他一样过着清静的日子;可到走的时候;还会有这么多的人来悼念他。原来一个人在别人眼里的价值;还真不是光靠金钱和权势来衡量的。此时他才想起老厂长说过的一句话:“人来到这世上;就像在进行一场考试;只有到死的那天;你的答卷才算完结。”
以前;孙德明并没真正领会这句话;以为他懂了;有时竟也和丽娜一样;认为老厂长活得太正统。老厂长的一生并不如意;更有不少的遗憾。然而此时;他才觉得老厂长这一生是值得的;更是圆满的。眼前的情景;不管对他还是丽娜;除了深深的震撼之外;更将是终生难忘的一幕。
从九峰山墓地回来;孙德明才想起误了两件事;便问胖眯:“没去开家长会;大胜怪我了吧?”
胖眯摇摇头:“没事。我去了;就是谈考试成绩;大胜考得还行。”
“老头子回来问过我吗?”
“来过电话。我说厂长走了;他就哎哟了一声;再没反应了。”
孙德明听了;又半天不语。
此后的几天;孙德明就一直呆在家里。黄老板打来两次电话催他去厂里上班;他嗯嗯地应着;就是没有动静。胖眯觉得奇怪;问他也不搭理。直到一个星期后;他接到丽娜的一个电话;丽娜说争取过年之前把深圳的事清理完;然后就回武汉。要他这段时间帮着筹备一下武汉分公司的事务。随后又告诉了几个电话号码;要他联系上这几个人。孙德明稍稍迟疑了一下;便答应下来了。
第二天他就出了门。
雪依然没有停止;四处还是一望无际的白;苍茫的天空似乎与雪地融为一体了。孙德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想着老厂长已经长眠雪地里;他的眼眶又潮湿了。迷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