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3期-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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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小的校长也姓张;按辈份还是老汉的侄子辈。他说;生全叔;你来了啊。
老汉立起来;递根烟给校长。
吃我的么;校长说着;却接过了烟;点了;问叔你有事么。
老汉用手指指旗杆说;旗子没啦?
校长瞄了一眼说;没啦;又不是天天升旗;再说连个喇叭都没得;上回县里要来检查;我还是从家带来个录音机才升了旗。
老汉说;我送你们一面旗子吧;你看我这旗子布料好着呢。老汉急忙抖开怀里的红旗。
校长看了看旗;笑着说;叔;这旗你就留着吧;我们升的是国旗;上面要有五角星啊。
老汉说;那你可以在上面做上几星么;那又不是难事。
校长摇摇头说;叔;你是好心;可我们学校刚刚在镇教委订了旗子;说是县教委统一要求的;一面旗要一百块钱呢;你说这不是明摆着找底下收钱么;我们这么个小学校;连买粉笔的钱都要靠借呀。
这样啊;老汉失望地收起旗子。
张生全老汉走在村路上;四下里张望。旗子在老汉的怀里孵着;暖暖的;把老汉孵得像一只要下蛋的母鸡;急得到处要找下蛋的地方。
走到后村时;村长骑着摩托车从他身边刮风一样刮过去;回过头看看是张生全老汉;又刮风一样刮回来;说你老到哪去;要回家我带你。
老汉呼哧着粗气说;村长;我就是找你;找你有事哩。
村长狐疑地看着老汉;只好熄了摩托车的火;两个人在路边站着。老汉说;你看我这人;那天酒喝多了;没多陪村长两杯酒呢;你看看我这人。
村长说;你看你说的;我那天也喝了不少呢;你家的房子盖得好;当初屋基地可是我帮你批的呀。
老汉递上烟说;那是;那是;我们念着村长好呢。
有么子事呢?村长吸上烟问。
老汉说;我要送给村委一面旗子。
村长笑着说;真的呀;没有必要吧;我们做得还不够么。
老汉从怀里又像从鸡栅里掏老母鸡一样;掏出了那面旗子;展开给村长看;村委办公室里不是刚好缺面旗子么;他说。
村长上上下下把旗子看了一遍;没找到旗子上一个字。老汉以为村长在找有没有洞眼呢;说好的;一点没破。
村长嘿嘿地笑了起来;他说;这是你个人的荣誉啊;我们村委怎么能要呢?我们也不敢要啊。
村长说着;跨上摩托车;一脚蹬了;摩托车屁股后冒出一股烟;冲起村路上的灰尘;风一样走了。
灰尘盖住了张生全老汉;灰尘落下去的时候;张生全老汉才显露了出来;他站在路边;歪着脑袋看着怀里的旗子。
现在;张生全老汉想;只有找细狗子了;也许细狗子能收下他的旗子。细狗子办了一个小砖瓦厂;老汉做屋的砖就是从他家拖去的;砖瓦厂圈了一个半圆;砌了个门楼;门楼边用木牌子写了几个字:瓦县后村砖瓦厂。老汉左看右看;觉得旗子就适合在这门楼两边挂着;小南风吹起来;旗子迎风招展;唰啦啦;唰啦啦;精神得很。
老汉笑着把意思说给细狗子听。细狗子问;送给我?真的是送给我?
老汉说;真的是送;不要你一分钱;留在家里也没用么;送给你正好。
细狗子就说那好;我就收下了。
老汉帮助细狗子在门楼上砌了个小垛;又从家里拿了金竹来;插在垛子中间的眼上;正好;旗子飘起来了;虽然这会子风不大;但也扬着呢;像一个大手掌在摇摆。老汉指着对细狗子说;怎么样;我说的好看吧。
老汉回到家;高兴地叫老伴把酒瓶子拿来;他要喝两杯。正喝着呢;细狗子老婆来了;怀里挟了那面旗子;手里拎着金竹;人还没进门就喊;生全叔;生全叔!
老汉看着她问;怎么了?
细狗子老婆脸上堆着笑;一拍大腿说;你看我家细狗子;糊涂不糊涂;怎么能要叔的东西呢?她说着;把旗子和金竹放在老汉家的桌子上。
老汉说;不是细狗子要的;我送给你们家的;挂在你们家的门楼上;几多合适啊。
细狗子老婆好像怕老汉要撵上来一样;急急忙忙地往门外退;说生全叔;还是你们家挂着合适。她边说;边钻进了屋外的黑影中。
张生全老汉不敢把旗子到处送了;老伴对他说;人家说他是想要卖掉那个旗子呢;卖不掉就想抵细狗子家的砖钱呢。
老汉说;放屁!我找他们要过钱么?
人家说呢;老伴说;说你把个破旗子到处舞算什么呢?
老汉说不出话来;他把喉咙鼓了一鼓;又鼓了一鼓;还是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胸口压着一块石头;掀也掀不开。
老汉看看天色晚了;一个人往村外走;不知不觉地;他就走到了自家的稻田旁。稻子快要熟了;米浆在谷壳里渐渐凝固成形;能闻得到一股稻米的香味。每年的这个时候;也是山上野猪下山糟蹋稻谷的时候;它们一来就是一群;在稻田里打几个滚;再乱啃一气;一亩田就损失了一大半;为了防野猪;稻田里家家都做了稻草人;有的还拉了线;把田块全围起来。
稻田里散发着清香;青蛙呱呱地叫着;稻草人像活过来了一样;一个个交头接耳地说着话。老汉看着稻谷;看着稻田上的稻草人;他忽然站了起来;往家里跑去。
老汉把旗子绑在金竹上;高高地插在自家的稻田里。晚上的风大了些;旗子真正地扬了起来;边边角角都舒展开了。老汉看着旗;他觉得自己在黑夜里也能看出它的红来。
把旗子插在稻田里后;不晓得是不是受凉的原因;张生全老汉回来就生病了;也不是大病;就是人总怏怏地;浑身没劲;老伴就每天代了他去稻田看看。
这天早上;老伴出去后;回来对他说;你把那旗子放在稻田里真是放对了。
他不明白老伴说什么。
老伴说;昨天晚上;野猪下山了;把田里的稻谷糟蹋得不成样子;稻草人也没用;就是我们家和附近几块田里的稻谷没有糟蹋呢;说是野猪没见过旗子;不敢去偷嘴。
老伴说归说;老汉也没有去稻田里看一看。
接下来;等候稻谷最后成熟的日子里;村子里的人普遍在稻田里插上了各种各样的旗子。如果你这时候到瓦县去;沿着S321省道经过这个村子;你就会看见;一面面的红旗站在稻田里;在风中猎猎飘扬。远远地望去;你还以为是个巨大的建筑工地呢。
责任编辑楚 风
无暇居随笔(三题) 作者:聂鑫森 文章来源:长江文艺 《长江文艺》
竹溪访彭府
我与真名彭兴国笔名野莽的这条汉子;称得上是多年故交;不但熟悉他的人品、文品;而且熟悉他的故乡湖北竹溪。那是陕、渝、鄂交汇处;一道独具魅力的风景:山雄奇;水清纯;林密花繁;镶嵌着许多厚重的历史遗迹;还有汉剧之母的“山二黄”、向坝的原生态民歌飘袅其间……但我心目中的竹溪;是从野莽的口头和文章中得来的。我一直在等待谒访竹溪的机缘;看山赏水之外;我还想去拜谒野莽的父母。
野莽的父亲是一位资深的老干部;不幸在那场政治风暴中;被错划成“右派”;经历了许多坎坷与磨难。这个家庭;由两位老人全力支撑;遮风挡雨;护卫着雏鹰似的儿女们顺利成长;情何切;意何深!野莽每每忆及;忍不住潸然泪下。粉碎“四人帮”后;老爷子平反昭雪;重新工作了数年;便退休了。他是个喜欢读书和具有诗质的人;在闲适的心境中;开始了吟赏烟霞、推敲平仄的生涯。野莽便热情牵线;让我和老爷子建立了联系。
作为后辈;我对彭伯父十分敬重。鸿雁传书;我读过他许多诗作;或描绘竹溪的山川风物;或回忆平生难忘的人事;或阐述退休生活的种种快意……他很少提及那一段辛酸的岁月;心态如此平和、宁静和满足;难能可贵啊。有时;我向他提点用典和平仄上的小建议;老爷子毫不计较;斟酌后马上予以修改。
在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天地父母》一书中;就收有老爷子的《甲申祭母千言书》;所有的作家都是散文;独独他是短短引言后的五言古风长诗;达二百行;一韵到底;叙事抒怀;情真意挚:“人间有真情;最真是母亲。母去五十载;入梦闻其声……”我读后;心旌摇动;感慨系之。
鼠年盛夏;我终于去了竹溪;采风、开会的间隙里;由野莽领着去叩访彭府。登楼入室;彭伯父、彭伯母见我们来了;满面带笑。还有野莽的弟弟、妹夫等亲人;亦闻讯而来。看得出两位老人身体很好;动作利索;说话的声音沉洪有力。我们坐在客厅里喝茶、聊天;野莽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幅中堂说:“你写给我老爹的贺寿诗;还是拿到外省去装裱的。”
记得去岁彭伯父欣逢八十(古语称为“朝杖”之年);野莽将出京返乡去贺寿。我知道后;寻出猩红色宣纸;书写了我的两首贺寿诗寄呈老人乞正。其一云:“彭祖巍巍八百龄;先生朝杖气豪雄。江波跌荡帆前急;心事斑斓雨后晴。诗兴还矜多丽句;儿孙最喜尽飞龙。夕阳红似春花灿;直待期颐寿酒倾。”我在诗中希望彭伯父寿过“期颐”(百岁);并像“彭祖”那样活得悠长而愉快!
我问彭伯父在读什么书;每天的生活如何安排?他笑着一一作答。还告诉我;这里爱好写旧体诗的人很多;谁有了新作;大家互相传阅、提意见;情如知己;家里的事也很称心;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还有孙辈们;不时地来看望;嘘寒问暖;孝顺得很。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起身去取来打印好的几页诗稿;让我读读他的近作。
这一大组诗;描写的是他的日常生活场景;清新自然;而且化入了许多口语;洋溢着欢乐的气氛;给人一种亲切感。这样的诗;只有胸怀宽阔且恬和、虽经历磨砺而归于平淡的老人;才写得出来。
彭伯父说:“你看还有哪些地方需要修改?”
这一夜;聊得很尽兴。因明天还有采风任务;我们恋恋不舍地向老人道别后;登车而返。
我想:这两位老人;吃过大苦却从不记挂在怀;即便苦尽甜来亦具有平常心;努力去开掘和享用生活中的乐趣;这才是真正的长寿之道!
何老爷子
著名评论家何镇邦先生;驻节北京;是一位可亲可敬的老人;论人品、学识、成就;颇让作家们钦佩;大伙都尊称他为“何老爷子”。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们在中国作协的鲁迅文学院读书时;他许多次应邀前来讲课;总是获得掌声四起。他对现当代作家的小说创作了然于心;而且独具慧眼;以如椽之笔撰文推介;确实是一语定春秋。毕业后;我们散居各省;但他对学生们发在各刊的作品多有留意;时常打电话予以鼓励和鞭策。他是福建人;带着故乡口音的普通话;伴着他爽朗的笑声;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使人如坐春风。
这些年来;我与何老爷子除开会见面外;还曾在一起参加过好几次笔会。他虽年长我许多;但精神状态极好;爬山过岭;脚力犹健;讲学、聊天;谈笑风生。而且对于与会诸君的小说;纵横评点;不夸饰;不遮掩;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让人得到许多启迪。
记得江西《百花洲》办笔会;地点是在庐山。白天我们一起穿行云雾中;夜晚他在房间里沏好茶;招待我们这些小友。他喜欢品茶;而且是此中行家里手;对“庐山云雾茶”的淡雅、芬芳、绵长;十分赞赏。他说:“废名、沈从文、汪曾祺的小说;就像这云雾茶;看上去是浅浅的汤色;初喝味儿淡淡;但久之则觉其淳厚;齿舌生香。这是他们的真功夫!”
这三位作家的小说;恰是我最喜欢的。何老爷子的话;其实是在开导和勉励我;可见其用心良苦。
还有一次;东道主委托何老爷子邀人;去内蒙古的西部采风;应邀者中有阿成、方方、韩静霆等人。大家先在北京集合上火车;达呼和浩特后;再转向目的地。
正当秋燥;在湖南还是暑热难禁;但到草原后;立刻寒意肃肃;得赶快穿上毛线衣。
在一个旅游点;风吹草低;马场宽阔;主人热情让我们骑马驰骋。何老爷子兴致来了;跨上一匹矮个子马;先拍了照;然后高高地扬起鞭来。这可把大家急坏了;真把他摔了;可怎么好?不管如何劝说;他主意已定。主人想了个周全的法子;让一个年轻的骑手;与他并驾齐驱。何老爷子果然不负众望;扬鞭策马;无惊无险。若是让他穿戴上甲胄、头盔;再提一把大刀;活脱脱就是一员沙场老将了。
晚上;草原上燃起一堆巨大的篝火;我们围在火边喝奶茶和酒。何老爷子又说起内蒙古老、中、青几代作家的小说;十分推崇小说中所表现出的浓郁的草原风貌;以及蒙古族人的文化性格、精神特质;又强调汪曾祺所说的“氛围即人物”;绝对是真知灼见。
夜深了;所有的男同胞安歇在一个大蒙古包里;炉火通红;地铺松软。何老爷子见大家并无睡意;于是又品茶开讲……
去年深秋;他应邀去云南的一个少数民族聚集区;给大学讲课后;留下来撰写他的一本理论著作。他还抽闲打电话来;为山东的一家刊物代为组稿;可见他精力是如何的充沛。我问他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