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件 收获 2009年第4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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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晚上,好久没来的范嬷嬷突然来到杨小翼家。
范嬷嬷是妈妈的好朋友,以前她经常来杨小翼家串门。从她们的聊天中,杨小翼了解到范嬷嬷是慈恩学堂的恩主。范嬷嬷的先生早先是上海开银行的,所以范嬷嬷和外公是旧识。后来她的先生得肺结核死了,他们没有子女。范嬷嬷相信先生一定去了天国,她必须去天国和先生见面。她卖掉了银行的股份,回到永城老家。永城有几百所教堂,范嬷嬷把钱捐给了教会。遵照范嬷嬷的心愿,教会创办了慈恩医院和慈恩学堂。那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会儿杨小翼还没出生呢。
范嬷嬷的神色有点憔悴。她和妈妈讲起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范嬷嬷的学堂解放后已捐给了新政府,但当年在慈恩学堂就读的一个男孩最近揭发了范嬷嬷,说范嬷嬷是帝国主义的走狗。杨小翼记得,那男孩是范嬷嬷从街头捡回来的流浪儿,男孩来到慈恩学堂后经常偷食圣器室里的圣餐。范嬷嬷说起这件事来,非常疑惑。“要是没有我,他会在街头饿死。”范嬷嬷说,“不过,我宽恕他,他将来会后悔的。”
后来范嬷嬷说她想申请去香港,但新政府一直把她的申请压着,没有说同意或不同意。杨小翼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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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范嬷嬷来的目的,她想让妈妈在刘伯伯那儿通融一下,好让她顺利成行。
不知怎么的,那天杨小翼对范嬷嬷很冷淡。特别是她想去香港这件事,杨小翼很看不起。她认为那是范嬷嬷心里有鬼,想逃避新政府的清算。
这天,杨小翼很早就睡了。当她醒来的时候,范嬷嬷已经走了,妈妈房间的灯光亮着。应该过了子夜了,妈妈竟然还没有睡,她在干什么呢?
她起来小便了一次。路过妈妈房间时,她趴在门缝偷看。妈妈手里拿着一些信件在读。床头柜上放着那只用藤条编织的精致的匣子,它打开着。妈妈眼中有一些光影,那是泪光吗?妈妈的手中拿着一盒火柴。一会儿,她点着了火柴,颤抖地凑近左手的信件。当火柴快要点着信件时,她犹豫了。火柴烧尽了,灼痛了她的手,她吹灭了火柴,把它扔在地板上。后来,妈妈把信折叠好,郑重其事地放进了那藤匣子里,并把匣子锁好,然后放人柜子下层的抽屉里。当妈妈把抽屉关闭时,转头朝门方向张望。她以为妈妈发现了她,赶紧溜回自己的房间。
她裹紧被子,假装睡着。妈妈在看什么呢?放在匣子里的是什么东西?她为什么如此伤感?妈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匣子里的东西同范嬷嬷有关系吗?难道妈妈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吗?杨小翼感到不安。
第二天,杨小翼上学差点迟到。刘世军着急地在校门口等她,见到她就问,你怎么啦?眼皮怎么肿了?你哭过了?是不是被你妈骂了?他的关心让她很感动,她摇摇头,然后拉住了他的手。刘世军说,你一定有事。她想了想,就把昨晚所见告诉了刘世军。
刘世军说:“你妈妈去北京这件事,我觉得挺奇怪的。她去干什么呢?”
她吓了一跳。她完全忘了妈妈去北京的事。她也看不出昨晚所见和妈妈北京之行有什么联系。
“你妈妈为什么不留在北京?怎么又回来了呢?”
这话杨小翼不爱听。妈妈当然要回来,因为刘伯伯在这里,她在这里。她想起刘世军曾分析妈妈去北京的原因,他说妈妈可能是民主人士,那些民主人士,没打仗、没流血,现在都往北京跑,想做大官。刘世军这么说时一脸不屑。
她呛道:“我妈妈不是民主人士,所以她回来了。她去北京可不是为了做官。”
刘世军见她不高兴,赶忙赔笑脸,“我不是这意思啦。我是说,是说,你妈妈去北京干什么呢?”
“同你说了我不知道。”
“你生气了啊?”
其实她没有生气,只是对刘世军言语中的态度感到不安。这种态度里隐藏着一种优越感。她说:
“刘世军,你是不是认为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人?”
“怎么会呢。”
“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刘世军的脸上露出天大冤枉的样子,他说:“我要是这样想,我从这里跳下去。”
当时,他俩正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干部子弟学校所在地原来是旧政府议会的办公地点,房舍都是西洋建筑,二层楼,高大结实。
见刘世军着急的样子,她笑了。
“你跳啊?”
刘世军也笑了。他显然明白,她已原谅了他。
她说:“你要是不跳,那你从此后要对我好,比对刘世晨更好。”
刘世军爽快地答应了,说:“没问题。”
“真的?”
“真的。”
这时候,上课的铃声响了,杨小翼和刘世军匆匆赶往各自的教室。
第三章
刘伯伯和妈妈有了暧昧的传闻。这一传闻,杨小翼最先是从米艳艳那里听来的。奇怪的是,听到这个传言,她一点也不生气,相反,对米艳艳还颇有好感。那段日子她原本是有点讨厌米艳艳的。
米艳艳也来干部子弟学校上学了,成了杨小翼的同班同学。解放后,米艳艳的妈妈王香兰女士革命热情相当高。组织剧团演员,排了好几出宣传革命的戏,《九件衣》、《血泪仇》、《刘胡兰》等,去给进城的部队慰问演出,深受部队欢迎。一次演出结束,刘伯伯还接见过王香兰。王香兰俨然是一位革命艺术家了。米艳艳因此也进了干部子弟学校。
王香兰来过干部子弟学校演出。因为革命了,她喜欢穿黄军装。这个女人为人热情,见到学生,都想拥抱一下,好像她是一位超级妈妈,有取之不尽的母爱。
那个典当行老板在新政府的第二次审判中被枪决了。杨小翼有点同情米艳艳。可米艳艳对杨小翼说,她和那个男人没有关系,那个男人根本不是她爸爸。
“可你说过他是你爸爸呀。”杨小翼说。
“不是,那是骗你的。”
杨小翼当时很生气。她觉得米艳艳这个人是不诚实的,也是不可靠的。因为看她不顺眼,在杨小翼眼里,米艳艳似乎什么都令人讨厌了。米艳艳像她的妈妈一样,热情得有些过火,见谁都会露出灿烂的笑容,好像她是位超级明星。米艳艳虽然喜欢帮助人,可她帮人也像在演戏,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同她说,她会一下子兴奋起来,好像她一直等着别人的困难,好像解决别人的难题是她的使命。
可是,当米艳艳对她说了关于妈妈和刘伯伯关系暧昧的传闻时,她竟然一下子喜欢上了米艳艳。那一刻,她觉得米艳艳像一个天使,觉得她的那张酷似王香兰的明星脸充满了真诚。只是米艳艳眼里流露的关心和担忧让杨小翼有些不开心。不过,同内心巨大的喜悦比起来米艳艳的眼神显得微不足道。那一刻,杨小翼目光明亮而坚定。
“听了这些谣言,你不生气吗?”
杨小翼摇摇头,说:
“也许这不是谣言呢?”
“是吗?”
“是的。”她非常确信地说。
她甚至很想告诉米艳艳,她是刘云石的女儿。不过说不说都一样,因为这是明摆着的。
杨小翼喜欢这种传言。只是传言中那些鬼鬼祟祟的气息不是太令人满意。要是能把一切摊在阳光下,那是多么好啊。但这世界是复杂的,连她在这个问题上都欲言又止,不要说是别人了。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传言终究在这个阳光明媚世界之外,是需要小心掩盖起来的。
但她渴望再次听到这个传言。她竖着耳朵,追踪着空气中的窃窃私语。它在那儿,它就在那儿。她在多个地点,多个时间段听到这个传闻。有一天,她听到公园路糖果店的伙计在同一个顾客述说这件事。她假装什么也没听到,昂首走过糖果店,内心充满骄傲。
等这个消息传到刘世晨那儿,已是第二年的冬天了。那时候,杨小翼已经读三年级,刘世军上初中部就读了。刘世军的个子迅速蹿升,突然间变得人高马大。虽然他的脸还挂着一些稚气的表情,但嘴唇上有了一层毛茸茸的胡子。有一天,杨小翼见他在用刘伯伯的剃须刀刮胡子,还嘲笑过他。他只是温和地笑笑,眼睛亮晶晶的。自从他长个子以来,他的性情大变,一改过去的调皮,变得老成了许多。他的目光老是跟踪着杨小翼,目光里有一种兄长式的关心。杨小翼喜欢捕捉他的眼神,并用调皮的方式回应他。她的调皮让他有些惊慌,于是她更是恶作剧般地和他做这个游戏。
刘世晨听到这个传言的反应和杨小翼绝然相反。她认定这是米艳艳散布的流言。在一个周末的黄昏,当杨小翼和米艳艳结伴走出校门时,刘世晨一脸严肃地在学校左侧等着她们。米艳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刘世晨便抓住米艳艳衣襟,狠狠地给了米艳艳一个耳光。
米艳艳平时虽以好脾气闻名,但她也不是省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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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灯,她揪住了刘世晨的头发,而刘世晨的手像老鹰的爪子在米艳艳那张美丽的脸蛋上划来划去。米艳艳脸上留下一道道血痕。米艳艳一定感觉到自己的脸被撕破了,她响亮地哭泣起来。刘世晨斗志昂扬,意志坚定,她的头发在米艳艳的手中上下起伏,她强忍着痛,不停教训米艳艳:
“谁叫你到处乱造谣的?老子揍死你,揍死你。看你不管好你的臭嘴……”
由于用力过猛,刘世晨变得气喘吁吁,她说出的话显得含混不清。
有很多人在边上围观。冬天,空气寒冷而干燥,大家都穿着厚厚的冬装。打架的那两个人像两团泥块在柏油马路上滚动,马路上尘土飞扬。
刘世军就是这个时候赶到的。刘世军当机立断,抱住刘世晨,把刘世晨从那团滚动的泥块里捞起来。然后放到一边。刘世军用一种命令的口吻对杨小翼说,你管好她。然后,他来到米艳艳面前,捧起米艳艳的脸。米艳艳见有人关心她,哭得更欢了。米艳艳脸上的伤口渗出血迹,看起来给人一种血肉模糊的感觉,非常吓人。刘世军可能也被吓坏了,他背起米艳艳,就往医院跑。
“你看到米艳艳的脸了吗?真吓人。”杨小翼对刘世晨说。
刘世晨像公鸡一样昂着头,但她严肃的脸上这会儿有了一种虚弱的暗影。也许为了抵抗这种虚弱,她强硬地说:
“如果她再造谣,我还揍她。”
杨小翼奇怪地看了看刘世晨。她对刘世晨这么厌恶米艳艳不甚理解。在这件事上,她和世晨的立场完全相反。因此,在那一刻,她在情感上和世晨十分疏远,世晨一定也疼痛难忍,但她不想安慰她,相反,她十分同情米艳艳,她担心艳艳美丽的脸蛋会因此破相。
米艳艳脸上的伤看起来可怕,其实没有大碍,过了几天,便完好无损了。米艳艳对刘世军那天的表现非常满意,也非常欣赏。有一天,米艳艳对杨小翼说:
“刘世军很有大哥哥的样子。”
杨小翼喜欢别人赞美刘世军,她骄傲地说:
“是的,他就是我哥。”
米艳艳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暧昧的笑容。杨小翼喜欢上了米艳艳过人的聪明。
杨小翼不知道妈妈和刘伯伯是否听到外面的传言。刘伯伯还是一如既往,坚持每周来看望妈妈。像往常一样,刘伯伯一见到她,脸便会舒展开来,铁人变成了泥人。杨小翼喜欢看到刘伯伯在严肃和温和之间奇妙的变化过程。刘伯伯经常会重复一句话:
“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刘伯伯的左脚在战争中曾被子弹击中,气候变化时,经常要酸痛。刚好妈妈学过针灸,在刘伯伯来石库门时,妈妈就会替他扎几针。有几次杨小翼回家时,看到刘伯伯躺在一张病床上(这病床是妈妈专门为刘伯伯准备的),他的腿上扎着几枚银针。和刘伯伯粗糙的脸不同,他腿上的皮肤细腻白皙。
他躺在那儿显得那么高大,脸膛黝黑,身上有股暖烘烘类似长颈鹿的气味。在所有的动物中,杨小翼最喜欢长颈鹿,每次去动物园,她都要去抚摸它。它身上有一种干净的骚味儿,会带给她一种穿透心肺的暖洋洋的感觉。刘伯伯的气息与它极为类似。这种气息甚至出现在她的睡梦中。梦里,刘伯伯变成了长颈鹿,舔她的脸。
有一天,刘伯伯来杨小翼家晚了些。那天,妈妈要刘伯伯一同吃饭。刘伯伯爽快地答应了,好像他一直盼着妈妈邀请他似的。他在餐桌上坐下来时,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受宠若惊的模样儿。
那天,整个用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