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件 收获 2009年第4期-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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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情感发育的最初启蒙者,当是郝音。
她与我父亲是同事,一所非重点初中,我父亲教语文,她教美术。她家与我家,长期保持密切的交往。她是我心目中最为理想的女性,我希望自己长大之后,便是她那种模样。可她的调子,很难一言以蔽之……可以说两个情况。
其一,在公共场合,比如餐馆、剧院、商店,她很少直接跟侍应生服务员之类的陌生人说话。我的意思是,不论需要什么,她习惯于向身边的同行人求助,侧过头,低声地,“费老师,我想要杯白开水。”“小茵,帮我问一下洗手间的位置。”等等,她那样自然而然地摆出一种派头,介乎柔弱与高傲之间。
其二,她对外界过分敏感,总会为了一丁点儿微疵而放弃整个良辰美景。比如,衬衣丢了一粒扣子,发髻略有松散,堵车时出租车司机说了几句脏话等等,这完全微不足道吧,可她却会完全败了兴致,立时三刻便要结束原定计划,打道回府。
费老师,亦即我的父亲,他欣赏郝音这种“间接性”的表达方式及完美主义倾向,好像这是划分女人品质高下的第一条标准。他回家后总会深有感触:小茵啊,你长大后也得那样,高雅,彬彬有礼,不可亲近……
父亲是个译制片爱好者,对经典配音对白尤其着迷。他收藏有大量的磁带,后来则是CD,全是对白精选、电影录音剪辑等等。晚饭后无事,他会打开音响,选择上一段,陶醉其中。从小到大,我耳边常常回荡着异国情调的激情澎湃、冲突中的矛盾与压抑……他对女人的审美带有一种模拟后的西方中产趣味,故而,他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认为郝音矫揉造作,是个麻烦且冷冰冰的美人。
十六岁的年纪,多么容易受父亲的影响啊,我立刻就认为:对,那正是我的想法!我长大后就要像郝音那样!
我愈加仔细地观察郝音的一切。她一贯衣着简洁,偏取黯淡之色,饰物上则别出心裁,竭尽浓烈华丽、画龙点睛之能事。她说话嗓音低沉,如四周较为吵闹或聆者精神略有涣散,则很难全部听清。当我们两家聚会时,她会应我的请求为某物来个速写——即使我也能看出,她的笔法并不特别高超,但我愿意替她辩护,她那有些走样的线条,或许是来自另一种视角……
3
在父亲看来,周末下午,就是供人靡烂着虚度的。
桌子上堆放着各式饼干点心,红茶热乎乎地冒着既甜且苦的味道。一向这样,父亲对诸样零食有着孩子般的爱好,拆开各种包装,兴致勃勃地一一品尝,嘴角浮现出享乐主义的弧线。
——父亲是那样一种人,一个与经济生活脱节的人,就算外面遍地黄金、人仰马翻,他仍会为了一个完整的回笼觉、一碟红亮的油炸花生米而安然不动,似乎只要有了这微小的滋味,人生即可百年安好……这么些年,他就靠教师工资不上不下地过活,完全没有金钱与事业上的野心——除了在古典译制片上,他慢悠悠地保持着陈旧的迷恋。
音响开着,是《流浪者》,丽达与拉兹在对话。音响像是我家的一个家庭成员,或空气中的氧成分,只要父亲在家,那些字正腔圆的对话便如影随形,灰尘一样,均匀地飘洒至每个角落。即使音响关闭,随便伸出手在桌子上抹一抹,仍能收集到颗粒般的话语细屑。
另一边的沙发,郝音低着头侧坐在窗下,握着支炭笔在铅画纸上涂涂抹抹,一串钴蓝色耳环偶尔闪烁。我不清楚她是否跟父亲一样爱好这些对白——已经听了太多遍了。但不管怎样,如无例外,我们两家的周末总是这样共同度过,像同舟共济,划过一条懒洋洋的河流。
我的功课已经做完,尽可以随兴地度过这整个下午——父亲对我的学业要求不高,这使得我在学校各项竞技性的考试比赛中,均处于被人忽视的位置,我似乎不属于校园生活,亦无法置身于同龄人之间。让他们迷失在书本中吧,我宁可趴在沙发上,像只肥胖的家猫,呆在由父亲、郝音以及电影对白组成的周末下午。
丽达:嘘,不许你看我,你看月亮,你看。
拉兹:不,我看云彩。
丽达:你为什么发愁哪?你为什么不看月亮而看乌云,不能告诉我吗?
拉兹:我没有不能告诉你的话,丽达。
丽达:嗯。
拉兹:我们十二年没见面了。
丽达:是啊。
拉兹:这十二年里有了很多变化。
丽达:这是拉贡纳特说过的话,我看,并不这样,你不觉得吗?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好。
拉兹:他说得很对,你现在还不完全了解我。现在,我做什么,我是个什么人,我的生活,我的家庭,你什么都不知道。丽达。
丽达: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就知道,你就是你,我爱你。
电影对白总是那样,含蓄的表达与赤裸的深情,听得人焦躁不安,巴望发生点什么才好。我趴着不动,感到空气越来越黏稠,有东西在膨胀,丰满得快要裂开,进出橙色的汁液。我的心开始怦怦直跳,好像突然飞身半空,从天花板俯看这个与外隔绝、自成一统的小客厅……
就是在这俯看的一秒钟之内,天赐的灵感降临,那花花绿绿映入眼帘的零食袋子,这熟悉到令人生腻的电影对白,沉默着共同静坐的男女,终于让我顿悟——这么些年,我父亲,他一直在暗恋郝音。
想到这静海深流、早就存在于身边的情感,我激动不已,好像日常生活突然变得神圣起来,垂着舞台的幕布一般!
我早该想到不是嘛!父亲是个鳏夫,与“寡妇”一词相比,“鳏夫”显得多么喜剧化,天生就该繁殖各种多情韵事……母亲故去时我仅仅两三岁,我对她毫无记忆,除了理性上的遗憾,我并无悲情,况且跟父亲在一起,一切如此快活、惬意,备受宠爱。所以,我该感恩并回报,难道我就不能为父亲也做点什么?让他抵达彼岸、实现幻梦?至于爱情,谁说我不知那其中的奥妙?我懂的,我一定能够帮助他、成全他!我糊涂而激动地想象着……
至于障碍——郝音的丈夫,是啊,我竟然忘了他!穆医生,那是个平庸的门诊大夫,在我们两家的周末小聚上,他一直在场,可总被我忽略。他要么坐在一角闷声不响,要么在厨房为大家准备水果——照严谨的比例分成小块,梨子瓣被摆得如同雪莲,葡萄们则如紫色梅花。除了医学专业,他别无所好,与他聊天,费劲而无趣,他似乎亦有自知,往往独自做出默想之态。我恶作剧地突然唤他一声,他会像瞌睡中惊醒的人,用大而朦胧的声音回答:什么?什么!郝音此时便会站起身来,到另一个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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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暗中揣测郝音对丈夫的态度,却很难得出一致的结论。通常的,她显得淡然,只与我父亲谈天说地,议论学校里的事,某部新片子或一则教育新闻等等,这是她丈夫插不上嘴的话题。我父亲兴高采烈曲承着郝音的话题,完全冷落男客人。但在另一些时候,当郝音头疼、腰酸,突感不适之时,她会不避我们父女,把头倚在穆医生肩上,那般服帖,轻声要求回家——后者神情凝重,好像她患了不治之症,庄严地与我们告别之后,几乎是半抱着妻子下楼。
真要说郝音有什么缺点,这能算一条:她身体不佳,总会毫无征兆地这里那里不舒服,这不算大毛病,但会导致我们的聚会草草收场,留下吃了一半的东西以及戛然而止的心境。可是,又得承认,这扫兴的局面,仍有种艺术化的效果……
同时,郝音身体的柔弱让我自卑,感到自己在外形上与她相差甚远。我太健壮了,脸那么圆。从侧面看,有明显的双下巴,穿上牛仔裤时,腰腹部一小圈凸出的脂肪。父亲称我为“毛茸茸”的小家伙,像是在说某种小动物。是啊,父亲从来把我当作孩子,就算他偶尔与我谈起各种事情,但每到关键处,都会摇着头省略,好像成人世界的深邃,我永难企及……这让我烦恼而急切,萌生出好战之心,我想,得尽快进入、得具有影响力,从而让父亲刮目相看。
——不知为什么,父亲对我的评价,我在他心中的位置,他对我的影响,我对他的反馈,这等等方面,我在意极了,甚至可以不惜代价。这可能跟家庭的构成有关吧:我与父亲,像是两根细细的火柴棍,共同撑着全部的屋檐,风吹雨打或是艳阳高照,皆是同进同退,说相依为命可,说是互为表里亦可,总之,我对父亲的情感,超过我所了解到的其他父女之情。
4
正是在这个下午,顿悟到父亲对郝音的情感之后,在热切愿望的驱使下,我定下曲线救国的策略:向穆医生靠拢。此前,对这位穆医生,我是客气的,但那客气,其实是瞧不上的、不经心的,一个毫无个性的中年男人,跟凳子椅子有什么区别?
我突然拿起一只红通通的北方大石榴冲穆医生亲昵地说:嗳,能不能给我剥一下?
穆医生正像往常那样愣着,表情僵硬,像一幅从油画上刚刚走下的肖像。我的语气和内容让他十分意外,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随即顺从地站起身到厨房去洗——我跟过去。石榴籽一粒一粒,极其琐屑,就算只吃小半个也得费上十来分钟。我想让父亲和郝音单独在一起呆着。
石榴啊,多子多福。穆医生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俗谚,他把自己伪装成个老人。
穆医生那样子——双手干干净净,动作精确而缓慢,神情低眉顺眼,整个人就像是几种成分摆成那里:谦和,好脾气的,没意思的……看到这样的他,不知为何,我总感到恼怒,同时夹杂着怜悯,想着怎么样才能让他有点活泼劲儿,哪怕是打他一下、刺他一下也成。有时候,一个人,太光滑太随和了,是让人生气的。
我找了张小凳坐到厨房后面的北阳台上,这里可以看到公寓小花园,几个孩子在玩滑轮。我在想,穆医生这样,从少年到中年,他一直都规矩极了吧,他总做“正确”的事,他从不知道,“犯错”乃人生的另一种美味。看看,他很快就要老了,却还过得那么单调,永远只能坐在我家的沙发边发呆……
“喂我。”我知道这有点不像样子,但我是好心,这对穆医生,一定是稀少的体验,像给营养不良者一片他所缺乏的维生素B2。
穆医生奓着手,不知怎样安放才好。我若无其事地对他呶呶嘴,他极其短促地一笑,整个人紧紧的,绷了一会儿,终于坐到我的一侧,一粒粒剥予我。他的手指很别扭,注意绝不碰到我的唇或牙齿。
慢慢适应了,他的表情活泛了些,并逼着自己说话,“嗯,小茵,将来上大学准备学什么呢?”他扮出亲切的笑。
唉,真是典型中年人式的空泛开头啊。每次到父亲的学校去,碰到他的同事,那些人都会这样跟我寒暄,试图突出其在年龄与经验上的优越感。但穆医生看上去可真勉强,在任何人面前,他都不会有优越感的,他那样卑谦,整个人都往内收缩。
想了想,我这样告诉他,多么善意的戏弄,“我一直想学医,要知道,像你这样,我很崇敬的……”
穆医生的眼睛突然大了一下,毫不怀疑我的诚意,可他真不敢相信:他的职业竟会影响到我的理想!
“真的,你想想,思想、灵魂、艺术、政治,那些东西,有什么意义?肉体的痛苦一来,排山倒海,什么都是空谈,只有医生才能真正救苦救难!”我深思熟虑似的,甚至像在对客厅里忽高忽低传来的录音剪辑进行有力的抨击。
“小茵,想不到,你小小年纪,想得这样深刻!”穆医生完全信以为真了,几乎流露出一种感激之情!他小心地接住我吐出来的核子,另一只手再捧上带有新鲜汁水的肉红色石榴籽。
我略觉一丝不安,但成就感更甚。瞧瞧,穆医生现在看上去多么高兴!与此同时,我还暗中帮了我父亲一把呢!嘿,一石二鸟。
我和穆医生重新回到客厅,《流浪者》终于结束了,父亲在与郝音说话,有些絮絮而语的意思,我们进来,他们也未停下,话题不外乎道德或艺术。他们总是这样,热衷谈论这些抽象的东西,连我都觉得不切实际。也许,他们是在借此隐喻或剖白,谁知道呢,只有他们才喜欢拐弯抹角、曲径通幽。
“……不,克制才是人类真正的美德。随心所欲最后只会换来一事无成。”郝音认真地反驳,好像后面站着一个方阵的支持者。每次与父亲讨论,她总显得义正辞严。她给自己的定位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