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件 收获 2009年第4期-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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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黄昏,除了蔡雪岚和刘良阖,没有其他人进出他家。如果谢福所言属实的话,那么刘文波是唯一可能作案的人。
谢福手中的望远镜,是他花了二百块钱,从旧货市场买来的。卖主以前在山林中守防火塔,用它来观察火情的。这个双筒望远镜高倍数,性能好,一公里外的树都看得清,何况一百多米外的窗口呢。至此,刘文波可以说是被推到了断头台上。谢福出现后,蔡雪岚的父母说为女儿伸冤的时刻到了,将一直存放在殡仪馆的蔡雪岚掩埋了。同时,他们还先付给谢福一万块钱,说是等刘文波正式宣判后,再付他余下的一万。一时间,住在老楼的人,都恨自己的眼睛没有在那个时刻,去眺望那个窗口。那个窗口在那个黄昏,是金光闪闪的啊。
不过,刘良阖对谢福的证词,还是抱有怀疑。从蔡雪岚落地后的姿势来看,她是跐着户外的窗台,背对着院子擦外扇玻璃时掉下去的。如果真像谢福所说,看见一只手伸过来掰蔡雪岚的手,那么她应该能看到向窗口靠近的人,哪怕他是爬过来的,因为她在高处啊。当然,她聚精会神地干活,也可能没有注意到。即便如此的话,当她被人扳动了手,知道有人要害她,生死攸关的时刻,她本能地会大声呼救,会用手死死地抓住窗框而不撒手。在挣扎中,她的那只手应该出现淤血的迹象,可是尸检时他们注意到了,她的手虽然粗糙不堪,却没有一处青紫的地方。
卓霞给了刘良阖一把家门钥匙,他去她那儿,就可以随时随地了。有的时候,卓霞还没回家呢,刘良阖却已经候在屋里了。他们见了面,仍是喜欢用眼神交流。那如饥似渴的目光,总会像闪电一样,把他们积郁在心底的思念洞穿,让交融在一起的他们,下一场透彻的雨。如果刘良阖在单位没有急事,家中又安排得妥当的话。他就会安心地在她身边呆上一刻,否则,会匆匆离开,那个时候,卓霞就觉得刘良阖跟个逃犯似的。
刘良阖私下跟卓霞说,他怀疑谢福是为了得到悬赏的两万块钱,故意诬陷刘文波的。卓霞也说,她不大相信刘文波对妻子下了毒手,即便是离婚了,他不是还有小铃铛吗?男人身边只要有女人守着,是不会轻易走上绝路的。当然,如果刘文波深爱蔡雪岚的话,受不了她做别人的老婆,一时想不开,也可能干了蠢事。刘良阖便趁机问卓霞,知不知道蔡雪岚爱上了什么人?卓霞说,她们虽然无话不谈,但蔡雪岚从来没有跟自己说过另有所爱,不过,从她离世前的表现来看,她似乎有了心上人。因为只穿高领衣服的她,破天荒做了一件低胸的灰格子法兰绒上衣,把雪白的脖颈露出来了;而且从不化妆的她,买了眉笔和口红,向卓霞求教,眉毛描到什么程度恰到好处,口红怎么涂才能做到艳而不俗。有一次,卓霞在一家礼品店碰见蔡雪岚,发现她竟像小女孩一样,买了一条镶嵌着紫水晶的吊坠儿,拴在她的手机上。
卓霞一旦断断续续忆起蔡雪岚这些温馨的反常细节时,刘良阖就会叹着气说:“我还以为她做的最后一件衣服,是为了心上人呢,唉,哪想到又是为了小铃铛!”
拉林小城的人听说,蔡雪岚的死讯传开的那个夜晚,小铃铛关了店,穿了一身黑衣,只身去了酒馆,连碟花生米都没叫,空口喝了两斤白酒。酒后,她摇晃着走上银树大街,抹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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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复说着一句话:“我不想结婚!”见着行人,她这样说,见着汽车,她也这样说。走到银树大街尽头时,她停下脚,仰望着路灯,拍着胸脯大声说:“你照见我的心了吗?!我不想结婚!”蔡雪岚下葬时,她差人送去一个花圈,挽联上写着“雪岚姐姐一路走好”,落款是“我不想结婚”,害得蔡雪岚的亲属猜此人猜了好一阵子。
有一次,刘良阖把卓霞拥抱在怀中时,无限感慨地说:“女人和女人真不一样啊,我老婆是根木头,你呢,是条刚出水的鱼!”
卓霞说:“就凭刘齐,你也不能说你老婆是木头啊!”
刘齐是刘良阖和齐向荣的独子,在林城重点高中寄读,再过一年就要考大学了。他功课好,长得也好,懂礼貌,守规矩,拉林小城的家长,但凡教训自己不争气的孩子时,总要说:“你看看人家刘齐,再看看你!”
刘良阖苦笑道:“外人哪里知道,我老婆哪儿都好,就是在夫妻生活上有怪毛病呢。每次行完事,她都要到厕所吐上一回,好像我恶心了她,让我好不舒服!要不是因为她把肾捐给了我妈,我早就离婚了!”
刘良阖的话,在卓霞听来,看似无意,实则有心。他其实在以说知心话的方式,委婉地告诉她,他不会离婚的。
卓霞心里针刺般地痛,不过她装作无所谓,问:“她真的每回都要吐吗?”
刘良阖叹息了一声说:“十回有七八回要那样吧。连刘齐都知道,他妈妈有这个毛病,不过他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去年他离开家,到林城读书后,每次打电话,还要问,妈妈爱吐的老毛病还犯吗?”
卓霞试探着问:“那她常在这事上冷着你吧——”
刘良阖摇着头说:“哪里哪里!她可能怕我在家饿着了,出去会打野食,至少每周喂我一次呢!”他见卓霞蹙起眉,吃醋了的样子,赶紧说,“算下来,我等于吃了十好几年的牢饭呢!”
卓霞淡淡一笑,说:“那你们都够苦的!”
刘良阖说:“看来在这事上,有病的男女不少啊!就说罗郁吧,看着他一表人才的,谁能想到他是个软蛋啊!你说他要不是个废物,你那时跟他生个孩子,都能帮你打酱油了。你呀,摊着这么个主儿,也真是命苦!”
对于罗郁的怪毛病,卓霞只是跟蔡雪岚提起过。那次,蔡雪岚悄悄对卓霞说,她闭经两年了,丈夫竟浑然不觉。她说自打刘文波跟小铃铛有了孩子,她就开始嫌弃自己的肚子,总觉得它是个讨饭的篮子,空空如也。从那以后,她一天比一天干涩,再与刘文波同床时,痛苦不堪。哪想到,不到四十岁,子宫就不再往出泼洒艳红的花朵,山穷水尽了!卓霞劝她找罗郁看看,说是她可能气血淤阻,导致过早绝经。服点汤药,应该还能迎来花事。
蔡雪岚笑着说:“罗郁性无能,谁不知道啊,我可不找他看!”
卓霞一激动,便把对母亲都没有说的话,跟蔡雪岚讲了。卓霞记得,蔡雪岚当时愣怔了许久,临走时撇下这么一句话:“世上真有这么伟大的男人?”
现在,刘良阖以嘲讽的口吻说起罗郁,让卓霞有些不快。不过,她没有为罗郁辩解什么,因为她不想让这小城的人知道罗郁病态。一个病态的人,很可能会失去医生的工作,这是卓霞不愿看到的。
卓霞和罗郁离婚后,每年总要碰上那么两三次,肉摊前啊,烧饼店啊,或是水果铺里。无论是气色还是精神,他看上去都比卓霞要好。每次逢着了,总是罗郁主动打招呼:“还好吧?”卓霞不过轻轻“唔”一声,算是答话了。有一回,卓霞割了二斤牛肉,被罗郁抢先付了钱。当着外人,卓霞也没和他争执,不过一出肉铺,她就提着那条肉,一路疾行,来到罗郁的住处,把它拴在门把手上,又回到肉铺,重新买了一块。从那以后,罗郁再在店铺碰见她时,总是罪人似地低下头来。
这天傍晚,刘良阖来卓霞这儿,神色有些忧郁。他对卓霞说,齐向荣最近很反常,她搬回家一块磨刀石,买了十几把形形色色的刀,吃过晚饭,就开始霍霍磨刀,说是要斩鬼。她裁剪了一摞一尺见方的宣纸,磨刀前,取过一张,铺展开,在那上面画鬼魅。画好后,把它贴在卧室的墙上。磨好刀,她会提着它,一边骂着什么,一边对着画舞刀。画中那些青面獠牙的鬼魅,都是呐喊的姿态,他们手中抓着的,不是骷髅头,就是死婴;肩上落着的,除了乌鸦,就是猫头鹰。而腰间缠绕的,多半是毒蛇和荆棘。
刘良阖愁眉苦脸地说:“她白天好好的,一到晚上就犯病。一听她磨刀,我是寒毛直立,哪躺得住啊,生怕她一失手,把我当鬼给斩了。起夜的时候,打开床头灯,一见墙上的鬼,头皮直簌簌啊。”
卓霞说:“那你家还不得贴得满墙的鬼啊?”
刘良阖摇摇头说:“那画在墙上也就站一夜,第二天早晨,不等我醒来,她就把画揭了。”
卓霞说:“她可能是被什么东西给迷住了吧?我听说城北有个姓邹的女人,是个半仙儿,刚出马,看什么都灵验,不如去那儿,让她给破破。”
刘良阖说:“要去,只能偷着去。我大小是个官儿,领她找半仙儿看邪病,要是被人知道了,做上醋,将来提拔都会受影响!”
卓霞说:“她有病,这一段你就别过来了。”
刘良阖紧紧拥抱了一下卓霞,说:“这么多年了,我真是没白惦记你,你是又有味道,又通情达理啊!”
刘良阖算得上魁伟了,可卓霞在他怀中时,觉得他不过是一棵孱弱的小树。她只能迷醉于它的清香,却不能倚靠。
6 云谣
因为有了云,天的日子过得就不寂寞。
在卓霞眼里,天就仿佛是个大博物馆,它的藏品呢,是变幻无穷的云。你从清晨的云里,能看出明黄色的碗;从正午的云里,能看出雪青色的瓷瓶;而从傍晚的云里,时时能看到嫣红色的盘子。天推出的藏品一天一个样,就说碗吧,昨天是气派的高足碗,今天可能是朴拙的笠式碗;瓷瓶呢,昨天是长颈细口的,今天则是圆腹葫芦颈的。盘子就更不用说了,昨天是深口的菱口盘,今天可能就是浅口的菊瓣盘。一到夏天,卓霞做活累了的时候,就喜欢倚着布店的门,痴迷地望上一会儿天。有的时候,她看上了其中一只瓷瓶,便想若是有神手能给取下来,插花于她的屋子,那该多眼亮啊。可惜天上的宝物,可望不可即。
这天下午,卓霞正望着云,一阵嗵嗵的脚步声传来,跟着,一个女人粗声粗气地说:“霞子,不用望了,天气预报说了,明儿还是个晴!”
这女人声音略微沙哑,听上去很生,卓霞虽不熟悉这声音,但熟悉那称谓。只有父母,才叫她“霞子”啊。在这之前,有片长条形的白云,飞着飞着,云头突然耸了起来,簇成个毛茸茸的团,跟着,云尾抽丝般地甩出一道白。卓霞正诧异着,云的腹部又斜斜地荡出四条曲线,像是狗在奔跑时的腿。卓霞在心中叫了一声:这不是堂堂吗!它是不是知道主人还惦着它,才现出形影?卓霞看得惊心动魄时,被人搅扰了,本来就不快,再加上低头一看,来人竟然是继母,便恼上加恼,跟她说话时当然就没有好声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