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 全集-第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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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她是一定要告诉他的。至于他一直没有提起婚事的原因,大概总是因为经济的关系,据她所知。他拿到的一点工资总得分一大半寄回家去,自己过得非常刻苦,当然一时也谈不到成家的话。在小艾的心里,也仿佛是宁愿这样延宕下去,因为这样她就可以用不着告诉他那些话。因为她实在是不想说。
然而今天她是不顾一切地说了出来。她好像是自己家里有这样一个哥哥,找到这里来了,她要把她过去受苦的情形全都告诉给他听。她又仿佛是告诉整个的世界,因为金槐也就是她整个的世界。
他说的话很少,他太愤怒了,态度显得非常僵硬。席景藩要是还活着,他真能够杀了他。但是既然已经死了,这种话说了也显得不真实,所以他也没有说。他们站在马路边上,因为小艾怕给熟人认出来,总是站在一个黑暗的地方,在两家店铺中间,卸下来的排门好几扇叠在一起倚在墙上,小艾便挨着那旁边站着。两边的店家都在那昏黄的灯光下吃晚饭。
小艾突然说道:“我进去了。”便转过身来向弄堂口走去。金槐先怔了一怔,想叫她再等一会再进去,然而他赶上去想阻止她,她却奔跑起来,很快地跑了进去。金槐站在那里倒呆住了,他这时候才觉得他刚才对她的态度不大好,她把这样的话告诉他,他应当怎样的安慰她才对,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倒好像冷冷的,她当然要误会了。她回去一定觉得非常难过。
他这一天回到家里,心里老这样想着,也觉得非常难过。
第二天他来得特别早些。她到了时候也出来了,但是看见了他却仿佛稍微有点意外似的,脸色还是很凄惶。金槐老远的就含笑迎了上去,道:“你昨天是不是生气了?”小艾笑了笑,道:“没生气。”金槐顿了顿,方笑道:“我带了一样东西给你。”小艾笑道:“什么东西?”
金槐拿出一个小纸包来,走到弄口的窗灯光下,很小心地打开来,小艾远远地看着,仿佛里面包着几粒丸药,走到跟前接过来一看,却是金属品铸的灰黑色的小方块,尖端刻着字像个图章似的。金槐笑道:“这就是印书印报的铅字,这是有一点毛病的,不要了。”小艾笑道:“怎么这样小,倒好玩!”金槐道:“这是六号字。”他把那三只铅字比在一起成为一行,笑道:“这两个字你认识吧?”小艾念出一个“玉”字一个“珍”字,自己咦了一声,不由得笑了起来。再看上面的一个字笔划比较复杂,便道:“这是个什么字?”金槐道:
“哪,这是你的名字,这是姓。”小艾道:“不是告诉你我没有姓吗?”金槐笑道:“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姓呢?”小艾本来早就有点疑惑,看他这神气,更加相信这一定是个“冯”字,便将那张纸攥成一团,把那铅字团在里面,笑着向他手里乱塞。
金槐笑道:“你不要?”小艾的原意,或者是想向他手里一塞就跑了,但是这铅字这样小,万一掉到地下去,滚到水门汀的隙缝里,这又是个晚上,简直就找不到了,那倒又觉得十分舍不得,因此她也不敢轻易撒手,他又不肯好好地接着,闹了半天。他们平常总是站在黑影里,今天也是因为要辨认那细小的铅字,所以走到最亮的一盏灯底下,把两人的面目照得异常清楚,刚巧被有根看见了。不然有根这时候也不会来的,是他们店里派他去进货,他觑空就弯到这里来一趟,却没有想到小艾就站在马路上和一个青年在一起,有根在她身边走过,她都没有看见。
有根走进去,来到席家,他母亲照例陪着他在厨房里坐着,便把前天老爷被刺的事情详细地说给他听。有根一语不发地坐在那里,把头低着,俯着身子把两肘搁在膝盖上。过了一会,小艾进来了,他一看也不看她,反而把头低得更低了一点。
小艾因为心里高兴,所以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有根今天看见她一理也不理,有一点特别。
她很快地走了过去,自上楼去了。有根突然向他母亲说道:“怎么,小艾在外头轧朋友啊?”
陶妈一时摸不着头脑,道:“什么?”有根哼了一声道:“一天到晚在一块儿,你都不知道。”陶妈便追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你看见的呀?”有根气愤愤的没有回答,隔了一会,方才把他在弄口看见的那一幕叙述了一遍。陶妈微笑道:“要你管她那些闲事做什么。”沉吟了一会,又道:“你看见那个人是个什么样子?”有根恨道:“你管他是什么样子呢!——还叫我不要多管闲事!”
他走了以后,陶妈心里忖度着,想着这倒也是一个机会,让她嫁了也好,不然有根再也不会死心的。她乘着做饭的时候便盘问小艾,说道:“小艾,你也有这么大岁数了,你自己也要打打主意了。那个人可对你说过什么没有,可说要娶你呀?”小艾呆了一呆,方道:“什么人?”陶妈笑道:“你还当我不知道呢,不是有个男人常常跟你在外头说话吗?”小艾微笑道:“哦,那是从前住在对过的,看见了随便说两句话,那有什么。”陶妈便做出十分关切的神气,道:“外头坏人多,你可是得当心点。你可知道这人的底细?”小艾便道:“这人倒不坏,他在印刷所里做事的。”陶妈眉花眼笑地说:“那不是很好吗?你要是不好意思跟太太说,我就替你说去。这也是正经的事情。”小艾微笑着没有做声。她和金槐本来已经商量好了,金槐要她自己去对五太太说,现在陶妈忽然这样热心起来,她总有点疑心她是不怀好意,但是她真要去说,当然也没法拦她,也只好听其自然了。
陶妈当天就对五太太说了。五太太听了这话,半天没言语。其实五太太生平最赞成自由恋爱,不但赞成,而且鼓励,也是因为自己被旧式婚姻害苦了,所以对于下一代的青年总是希望他们“有情人都成眷属”。她的侄儿侄女和内侄们遇到有恋爱纠纷的时候,五太太虽然胆小,在不开罪他们父母的范围内,总是处于赞助的地位的,但是在她的心目中,总仿佛谈恋爱是少爷小姐们的事情,像那些仆役、大姐,那还是安分一点凭媒说合,要是也谈起恋爱来,那就近于轧姘头。尤其因为是小艾,五太太心里恨她,所以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事情,都觉得有些憎恶。当下五太太默然半晌,方向陶妈说道:
“这时候她要走了,她这一份事没有人做了,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再要叫我添个人,我用不起!”陶妈笑道:“不要紧的,我就多做一点好了,太太也用不着添人了。小艾也有这样大了,留得住她的人,你留不住她的心!”陶妈既然是这样一力主张着,五太太也就不说什么了。依允了以后,却又放下脸子说道:“可是你跟她说,是她自己愿意的,将来好歹我可不管呵!”
陶妈把这消息告诉小艾,说好容易劝得太太肯了,她又劝他们马上把事情办起来。金槐写信回去告诉他家里,他家里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他本来在一个朋友家里搭住,现在想法子筹了一点钱,便去租下一间房间,添置了一些家具,预备月底结婚。在结婚前几天,他买了四色茶礼,到席家去了一趟,算是去见见五太太。他本来不愿意去的,因为实在恨他们家,便是一趟也不去,似乎也说不过去,他也不愿意叫小艾为难。而且他知道五太太一直病在床上,根本也不会下来见他的。结果由陶妈代表五太太,出来周旋了一会,小艾也出来了,大家在客厅里坐着,金槐没坐一会就走了。
这两天他们这里刚巧乱得很,因为六孙小姐回娘家来了。
六孙小姐出嫁以后一直住在汉口,这次回来是因为听见景藩的噩耗,回上海来奔丧。这桩事情他们现在仍旧是瞒着五太太,寅少爷已经问过她娘家的兄嫂,他们一致主张不要告诉她,说她恐怕禁不起刺激。所以六孙小姐对五太太说,就不好说是来奔丧的,只好说是因五太太病了,到上海来看她的。
五太太听她这样说,于感动之余,倒反而觉得伤心起来。
向来一个后母与前头的女儿总是感情很坏的,她们当然也不是例外,想不到这时候倒还是六孙小姐惦记着她,千里迢迢的跑来看她,而她病到这样,景藩却一次也没有来看过她,相形之下,可见他对她真是比路人还不如了。她对着六孙小姐,也不说什么,只是流泪。六孙小姐只当她是想着她这病不会好了,不免劝慰了一番。
六孙小姐难得到上海来一次的,她住在五太太这里,便有许多亲戚到这里来探望她,所以这两天人来人往,陶妈一个人忙不过来,小艾就要出嫁了,自己不免也有些事情要料理,陶妈便想起那个辞歇了的刘妈。刘妈从这里出去以后,因为年纪相当大了,就也没有另外找事,跟着她儿子媳妇住着,吃一口闲饭,也有时候带着一只水壶,几只玻璃杯,坐在马路边上卖茶。陶妈便和五太太说了,把她叫了来帮几天忙。
有根自从上次生了气以后,好些天也没来,但是这一天晚上他又来了,刚巧刘妈一个人在厨房里冲热水瓶,见他来了,她冲着楼上喊了陶妈一声,告诉她她儿子来了。灶上有开水,刘妈顺手倒了杯茶给他,谈话中间,便把小艾就要出嫁的消息讲给他听。那天金槐到这里来,她也看见的,便絮絮的告诉有根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又说他还那样周到,送了荔枝、桂圆、南枣、白糖四色茶礼。正好这两天他们这里常常来客,便把那桂圆、荔枝拿出来待客。
陶妈听见说有根来了,下楼的时候就带了些下来,又想起南枣是最滋补的,便又包了一包南枣,拿到楼底下来,有根心里正是十分愤懑,他母亲却抓了一把桂圆、荔枝搁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笑道:“哪,你吃点。”又把一包枣子递到他手里,道:“看你这一向瘦得这样,把这个带回去,每天晚上上床的时候吃几个,补的。”
有根接过来便向地下狠命一掼,道:“我才不要吃呢!”马上站起来就走了。刘妈在旁边倒怔住了,也没好说什么,陶妈也只嘟囔了一声:“这东西!”此外也没有说什么。
那包南枣掼在地下,纸包震破了,枣子滚了一地,陶妈后来一只只拾了起来。第二天早上小艾扫地,却又扫出两只枣子来,她便笑道:“咦,这儿怎么掉了两个枣子。”刘妈在灶上煮粥,忙回过头来向她摆了摆手,又四面张望了一下,方才轻声说道:“昨天都把我吓一跳——有根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他妈闹别扭,他妈包了一包枣子叫他带回去吃,他一掼掼了一地。”小艾听了,她自然心里明白,一定是因为他知道是金槐送的礼,所以这样生气。她不免有些怅触,因为她对于有根,虽说是没有什么感情,总也有一种知己之感。
她后天就要结婚了。五太太早已和陶妈说过:“叫她早一天住出去。不能让她在我家出嫁。”因为有这样一种忌讳,丫头嫁人,如果从主人家里直接嫁出去,有些主人就要不愿意,认为不吉利。所以小艾头一天就辞别了五太太,搬到刘妈家里去住着。刘妈自己在席家帮忙没有回来,第二天便由她的媳妇做了送亲的人。
小艾因为那天住在那里打揽了他们,觉得很不过意,结了婚以后,过了些日子,便和金槐一同去看他们,五太太那里她却一直没有过去。后来刘妈有一次到五太太那里去拜年,就告诉陶妈听,说得花团锦簇,道:“看不出小艾还有这点福气,她嫁的这男人真不坏,上回到我家里来的,夫妻两个,小艾穿了件新旗袍,绒线衫,像人家少奶奶一样。说她婆婆也从乡下出来了,乡下苦,她年纪大了,也做不动,现在娶了媳妇了,所以出来跟他们一块儿过了。”
刘妈因为住得远,平日也难得到五太太那里去的。在这以后总有两年多了,陶妈有一天忽然又来找她,说五太太病势十分沉重,看样子就在这两天了,家里人手太少,所以又要叫刘妈去帮忙。当下刘妈就跟着她一同回去,来到席家,却见他们客室里坐满了人,也有五太太娘家的亲戚,席家这一边,三太太也来了,还有些侄儿侄女和侄媳妇,寅少爷是去年结的婚,和他少奶奶在旁边陪着。这两天他们天天来,五太太心里也还明白,看着这情形也猜着一定是医生说她就要死了,所以大家都来了。独有景藩,她病了这些年,他始终一次也没有来过,彼此夫妻一场,连这一点情分都没有,她就要死了,都不来看看她。
她也曾经问过寅少爷:“你这两天看见你爸爸没有?”这句话本来她一直也不肯出口的,但是到了最后,终于还是说了。寅少爷回说:“没看见,我没上那边去。”五太太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但是她的心事寅少爷其实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