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 全集-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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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不了的!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流苏站起身来道:”你这话,七八年前为什么不说?“三爷道:”我只怕你多了心,只当我们不肯收容你。“流苏道:”哦?现在你就不怕我多心了?
你把我的钱用光了,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三爷直问到她脸上道:”我用了你的钱?我用了你几个大钱?你住在我们家,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从前还罢了,添个人不过添双筷子,现在你去打听打听看,米是什么价钱?我不提钱,你倒提起钱来了!“
四奶奶站在三爷背后,笑了一声道:“自己骨肉,照说不该提钱的话。提起钱来,这话可就长了!我早就跟我们老四说过——我说:老四,你去劝劝三爷,你们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姑奶奶的钱哪,没的沾上了晦气!她一嫁到了婆家,丈夫就变成了败家子。回到娘家来,眼见得娘家就要败光了——天生的扫帚星!”三爷道:“四奶奶这话有理。我们那时候,如果没让她入股子,决不至于弄得一败涂地!”
流苏气得浑身乱颤,把一只绣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颔,下颔抖得仿佛要落下来。
三爷又道:“想当初你哭哭啼啼回家来,闹着要离婚,怪只怪我是个血性汉子,眼见你给他打成那个样子,心有不忍,一拍胸脯子站出来说:好!我白老三穷虽穷,我家里短不了我妹子这一碗饭!我只道你们少年夫妻,谁没有个脾气?大不了回娘家来住个三年五载的,两下里也就回心转意了。我若知道你们认真是一刀两断,我会帮着你办离婚么?拆散人家夫妻,这是绝子绝孙的事,我白老三是有儿子的人,我还指望着他们养老呢!”流苏气到了极点,反倒放声笑了起来道:“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你们穷了,是我把你们吃穷了。你们亏了本,是我带累了你们。你们死了儿子,也是我害了你们伤了阴骘!”四奶奶一把揪住了她儿子的衣领,把她儿子的头去撞流苏,叫道:“赤口白舌的咒起孩子来了!就凭你这句话,我儿子死了,我就得找着你!”
流苏连忙一闪身躲过了,抓住四爷道:“四哥你瞧,你瞧——你——你倒是评评理看!”四爷道:“你别着急呀,有话好说,我们从长计议。三哥这都是为你打算——”流苏赌气摔开了手,一径进里屋去了。
里屋没点灯,影影绰绰的只看见珠罗纱帐子里,她母亲躺在红木大床上,缓缓挥动白团扇。流苏走到床跟前,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伏在床沿上,哽咽道:“妈。”白老太太耳朵还好,外间屋里说的话,她全听见了。她咳嗽了一声,伸手在枕边摸索到了小痰罐子,吐了一口痰,方才说道:“你四嫂就是这么碎嘴子!你可不能跟她一样的见识。你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四嫂天生的要强性儿,一向管着家,偏生你四哥不争气,狂嫖滥赌的,玩出一身病来不算,不该挪了公账上的钱,害得你四嫂面上无光,只好让你三嫂当家,心里咽不下这口气,着实不舒坦。你三嫂精神又不济,支持这份家,可不容易!种种地方,你得体谅他们一点。”流苏听她母亲这话风,一味的避重就轻,自己觉得好没意思,只得一言不发。白老太太翻身朝里睡了,又道:“先两年,东拼西凑的,卖一次田,还够两年吃的。现在可不行了。我年纪大了,说声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顾不得你们。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跟着我,总不是长久之计。倒是回去是正经。领个孩子过活,熬个十几年,总有你出头之日。”
正说着,门帘一动,白老太太道:“是谁?”四奶奶探头进来道:“妈,徐太太还在楼下呢,等着跟您说七妹的婚事。”
白老太太道:“我这就起来。你把灯捻开。”屋里点上了灯,四奶奶抹着老太太坐起身来,伺候她穿衣下床。白老太太问道:
“徐太太那边找到了合式的人?”四奶奶道:“听她说得怪好的,就是年纪大了几岁。”白老太太咳了一声道:“宝络这孩子,今年也二十四了,真是我心上一个疙瘩。白替她操了心,还让人家说我:她不是我亲生的,我存心耽搁了她!”四奶奶把老太太搀到外房去,老太太道:“你把我那儿的新茶叶拿出来,给徐太太泡一碗,绿洋铁筒子里的是大姑奶奶去年带来的龙井,高罐儿里的是碧螺春,别弄错了。”四奶奶一面答应着,一面叫喊道:“来人哪!开灯哪!”只听见一阵脚步响,来了些粗手大脚的孩子们,帮着老妈子把老太太搬运下楼去了。
四奶奶一个人在外间屋里翻箱倒柜找寻老太太的私房茶叶,忽然笑道:“咦!七妹,你打哪儿钻出来了,吓我一跳!
我说怎么的,刚才你一晃就不见影儿了!“宝络细声道:”我在阳台上乘凉。“四奶奶格格笑道:”害臊呢!我说,七妹,赶明儿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点,别那么由着性儿闹。离婚岂是容易的事?要离就离了,稀松平常!果真那么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干吗不离婚哪!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没处可投奔的,可是这年头儿,我不能不给他们划算划算,我是有点人心的,就得顾着他们一点,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穷了。我还有三分廉耻呢!“
白流苏在她母亲床前凄凄凉凉跪着,听见了这话,把手里的绣花鞋帮子紧紧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针,扎了手也不觉得疼,小声道:“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声音灰暗而轻飘,像断断续续的尘灰吊子。她仿佛做梦似的,满头满脸都挂着尘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扑,自己以为是枕住了她母亲的膝盖,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妈,妈,你老人家给我做主!”她母亲呆着脸,笑嘻嘻的不做声。
她搂住她母亲的腿,使劲摇撼着,哭道:“妈!妈!”恍惚又是多年前,她还只十来岁的时候,看了戏出来,在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挤散了。她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罩——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她似乎是魔住了。忽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猜着是她母亲来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语。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
那人走到床前坐下了,一开口,却是徐太太的声音。徐太太劝道:“六小姐,别伤心了,起来,起来,大热的天”流苏撑着床勉强站了起来,道:“婶子,我我在这儿再也呆不下去了。早就知道人家多嫌着我,就只差明说。今儿当面锣,对面鼓,发过话了,我可没有脸再住下去了!”徐太太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悄悄地道:“你也太老实了,不怪人家欺负你,你哥哥们把你的钱盘来盘去盘光了。就养活你一辈子也是应该的。”
流苏难得听见这几句公道话,且不问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先就从心里热起来,泪如雨下,道:“谁叫我自己糊涂呢!就为了这几个钱,害得我要走也走不开。”徐太太道:“年纪轻轻的人,不怕没有活路。”流苏道:“有活路,我早走了!我又没念过两句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么事?”徐太太道:“找事,都是假的,还是找个人是真的。”流苏道:
“那怕不行。我这一辈子早完了。”徐太太道:“这句话,只有有钱的人,不愁吃,不愁穿,才有资格说。没钱的人,要完也完不了哇!你就是剃了头发当姑子去,化个缘罢,也还是尘缘——离不了人!”流苏低头不语。徐太太道:“你这件事,早两年托了我,又要好些。”流苏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已经二十八了。”徐太太道:“放着你这样好的人才,二十八也不算什么。我替你留心着。说着我又要怪你了,离了婚七八年了,你早点儿拿定了主意,远走高飞,少受多少气!”流苏道:“婶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哪儿肯放我们出去交际?倚仗着家里人罢,别说他们根本不赞成,就是赞成了,我底下还有两个妹妹没出阁,三哥四哥的几个女孩子也渐渐地长大了,张罗她们还来不及呢,还顾得到我?”
徐太太笑道:“提起你妹妹,我还等着他们的回话呢。”流苏道:“七妹的事,有希望么?”徐太太道:“说得有几分眉目了。刚才我有意的让娘儿们自己商议商议,我说我上去瞧瞧六小姐就来。现在可该下去了。你送我下去,成不成?”流苏只得扶着徐太太下楼,楼梯又旧,徐太太又胖,走得吱吱格格一片响。到了堂屋里,流苏欲待开灯,徐太太道:“不用了,看得见。他们就在东厢房里。你跟我来,大家说说笑笑,事情也就过去了,不然,明儿吃饭的时候免不了要见面的,反而僵得慌。”流苏听不得“吃饭”这两个字,心里一阵刺痛,硬着嗓子,强笑道:“多谢婶子——可是我这会子身子有点不舒服,实在不能够见人,只怕失魂落魄的,说话闯了祸,反而辜负了您待我的一片心。”徐太太见流苏一定不肯,也就罢了,自己推门进去。
门掩上了,堂屋里暗着,门的上端的玻璃格子里透进两方黄色的灯光,落在青砖地上。
朦胧中可以看见堂屋里顺着墙高高下下堆着一排书箱,紫檀匣子,刻着绿泥款识。正中天然几上,玻璃罩子里,搁着珐琅自鸣钟,机括早坏了,停了多年。两旁垂着朱红对联,闪着金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里,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离着纸老远。流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虚飘飘的,不落实地。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流苏交叉着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颈项。七八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
他们有的是青春——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流苏突然叫了一声,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冲冲往楼上爬,往楼上爬上了楼,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她开了灯,扑在穿衣镜上,端详她自己。还好,她还不怎么老。她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瓷,现在由瓷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下颔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阳台上,四爷又拉起胡琴来了。依着那抑扬顿挫的调子,流苏不由得偏着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她对着镜子这一表演,那胡琴听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箫琴瑟奏着幽沉的庙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几步,又向右走了几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着失了传的古代音乐的节拍。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那音乐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继续拉下去,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干了。
这时候,四爷一个人躲在那里拉胡琴,却是因为他自己知道楼下的家庭会议中没有他置喙的余地。徐太太走了之后,白公馆里少不得将她的建议加以研究和分析。徐太太打算替宝络做媒说给一个姓范的,那人最近和徐先生在矿务上有相当密切的联络,徐太太对于他的家世一向就很熟悉,认为绝对可靠。那范柳原的父亲是一个著名的华侨,有不少的产业分布在锡兰马来亚等处。范柳原今年三十三岁,父母双亡。白家众人质问徐太太,何以这样的一个标准夫婿到现在还是独身的,徐太太告诉他们,范柳原从英国回来的时候,无数的太太们急扯白脸的把女儿送上门来,硬要'给他,勾心斗角,各显神通,大大热闹过一番。这一捧*窗阉趸盗恕4哟怂雅丝闯伤诺紫碌哪唷S捎谟啄晔贝奶厥饣肪常⑵纠淳陀械愎制АK改傅慕岷鲜欠钦降摹K盖子幸淮纬鲅罂疾欤诼锥亟崾读艘桓龌冉患驶ǎ饺嗣孛艿亟崃嘶椤T奶灿械惴缥拧R蛭迮绿谋ǜ矗嵌蛉耸贾詹桓一毓7读褪窃谟⒐ご蟮摹K盖坠适酪院螅淙淮筇挥辛礁雠读诜缮先范ㄋ纳矸荩从兄种旨种ΑK律砹髀湓谟⒙祝艹怨恍┛啵缓蠓讲呕竦搅思坛腥āV两穹都业淖迦嘶苟运ё懦鹗拥